《登高》魅力何在

許富宏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的《登高》被明代學者胡應麟推為“古今七言律第一”。后人為什么對這首詩有如此高的評價 換句話說，這首詩好在什么地方

首聯(lián)“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一開篇展示的是三個意象，即風、猿、鳥。詩人登高所見之景象，應該有很多。為什么劈頭就是要選擇“風” 為什么不是“云” 抑或是“山”“樹”“落葉”等其他物象 也就是說可不可以將“風”換成“云”“山”“樹”“葉” 不可以！因為“風”下面的字是“急”。云、山或其他什么的物象不能突出這個“急”字。不是寫了風，因為風急而寫到急；而是因為要突出“急”而選擇物象“風”。

“風急”句后寫到第二個意象“猿”，為什么選擇“猿” 有人說杜甫當時站在長江三峽邊上，峽江里有猿聲。酈道元不是有“猿啼三聲淚沾裳”嗎 這里是實寫。還有人考證說杜甫當時不在長江邊，也沒有聽到猿的叫聲，寫猿聲只是渲染環(huán)境的蕭瑟。其實，這里寫“猿”主要還是突出下文的“哀”字?！鞍А笔侨姷脑娧?，總領全篇。詩人重陽節(jié)登高望鄉(xiāng)，寫此詩時約是唐代宗大歷二年（767），詩人寓居夔州。杜甫想回中原（今河南）老家落葉歸根?；刂性霞遥捎谫缰莸匦蔚年P系，只能走長江水路。當時季節(jié)已是重陽，長江進入枯水期，夔州境內瞿塘峽有滟滪堆，枯水期船很難通過。要回去只能等待來年夏日的豐水期。這樣還要近一年的時間，所以詩人心中十分著“急”。一想到歸期無望，心中十分悲憤，只有“哀”字可表其情感。只有猿的叫聲讓人感受到“哀”，故寫到猿。以“猿”之聲“哀”，寫我之心“哀”。我心之“哀”的緣由是自己欲回。為什么選擇“鳥”作為意象 因為鳥能飛，不受山形水路所阻隔。詩人多么想能像鳥兒一樣飛著回到故鄉(xiāng)！所以寫“鳥”會“飛”，要“飛回”?！帮L、猿、鳥”，三個意象恰好表明了詩人的心情是“急、哀、回”。詩人懷著一個悲哀的心情急著要回故鄉(xiāng)，在這種主觀情感的支配下，下意識地去選擇風、猿、鳥三個意象來表達。不是詩人眼見風、猿、鳥三個物，而是詩人內心的情感“急、哀、回”需要托于外物時找到的風、猿、鳥。妙就妙在這三個意象恰恰與登高所見、與峽江風景、詩人所處位置契合無間。首聯(lián)可謂字字不易，可見杜甫寫作技巧之高超。

頸聯(liá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承接上句的“哀”來，抒寫“哀”的緣由。蕭蕭落木，在意象上暗喻落葉歸根，與首聯(lián)“回”相應，樹木皆能歸根，而人卻不能。這樣寫既襯托人不如物，也是對“哀”的補充。長江滾滾，在意象上喻回程兇險，要回而不得，說明“哀”的緣由。由于“無邊”“不盡”的形容，加重了“哀”的無奈。此句從大處落筆，不作局部刻畫，使得畫面景象闊大，具有宇宙意識，呈現(xiàn)出盛唐詩普遍具有的壯美風格。

頷聯(lián)“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抒寫“哀”的豐富內涵。詩人登高盼望歸鄉(xiāng)，而種種約束使自己不得歸鄉(xiāng)，心中之“哀”情不免涌上心頭。這種“哀”情體現(xiàn)在一個“客”字上。

詩人創(chuàng)作此詩時，身在夔州，因此說是“作客”， 這是交代自己的身份。詩人自乾元二年（759）秋棄官入蜀，到現(xiàn)在已經七八個年頭過去了，所以說是“常作客”；這次登高在重陽節(jié)，故云“秋”，點出寫作此詩的時令。到這里，通過敘述時間、地點、身份、處境，感情的鋪墊已經完成。接下來，詩人浮想聯(lián)翩，多少年來郁積在心頭的“悲哀”之情，在眼前的落木、江水的流動的激發(fā)下，逐漸迸發(fā)出來。眼前最讓詩人擔心的事是何時能走出夔門，東歸回鄉(xiāng) 詩人此前曾說過“此生那老蜀 不死會歸秦”（《奉送嚴公入朝》）。 一旦聽到“安史之亂”被平息，便設想“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路途即是“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所以回鄉(xiāng)的漫長路途一直是詩人內心揮之不去的陰影。此云“萬里”，路途遙遠，正是詩人內心的痛處，是“客”字之后，詩人最著重要表達的情感。這是上句。從構思的脈絡上看，詩人所要表達的情感順序是由“客”字開始，逐字向前逆推，詩人以“客”字為起點，采用層層推進類似上臺階的手法寫出自己的“悲”的情感，與上文“哀”字相呼應。詩人的情感也逐漸由平緩趨向激烈。在抒情詩中，最激烈的情感往往最先表達出來，故體現(xiàn)在語序上“萬里”最前，接下來便是“悲秋”、次“常”，最后才是“作客”。

下句著重設想“歸”的種種困難，對應頸聯(lián)，補充無法回歸的緣由。雖是離家萬里，如果自己年輕也還是可以實現(xiàn)愿望的。思緒發(fā)展到這里，詩人不禁想到自身的年齡?！鞍倌辍痹谶@里是虛指，意指自己已進入暮年。在這樣的年紀，要回到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無疑是十分困難的。即便如此，也還不是毫無希望。如果身體健康的話，也還是可以圓夢的。但是自己身染重疴，無法遂意。“多病”是詩人此時的真實情況。據(jù)杜甫所言，他晚年身體患有多種疾病，如患糖尿病，“消渴今如此，提攜愧老夫”（《別蘇溪》）。又患有肺病，“肺病幾時朝日邊”（《十二月一日三首》）。瘧疾更是時常發(fā)作，“峽中一臥病，瘧癘終冬春”（《寄薛三郎中璩》）。

除了患病以外，詩人還伴有失眠、齒落、耳聾，身體狀況極差?？梢哉f，這樣的身體狀況，要回故鄉(xiāng)難度是很大的。但詩人還沒有絕望，如果身邊還有朋友或者已成人的子女幫助自己，那么還是可以如愿的。一個“獨”字，將這僅存的一絲希望之光也無情地撲滅。從“客”開始，詩人的情感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激烈，最終到達高潮，所有有關回歸的希望都將破滅，而這更加劇了為“客”的“悲”痛。呼應前兩聯(lián)的“哀”。最后吐出“登臺”以作收結，既是情感的起點，又是情感的收束。與頸聯(lián)照應?？梢姸鸥λ囆g構思的縝密與精巧。

《文心雕龍·隱秀》篇說：“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毙?，即秀句，一篇之中最為突出的一句?！兜歉摺反似憔洌话阏J為是頷聯(lián)此句。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乙編卷十五）中云：

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

后人對此句的理解都是在羅氏理解上的生發(fā)。如周勛初先生主編的《唐詩大辭典》云：

（這）二句，層次豐富。遠離故鄉(xiāng)，故曰萬里。秋色、秋氣，慘凄衰颯，本已令人生悲，況滯留異鄉(xiāng)，多病衰老之詩人，豈不更易起悲傷之感 故云“悲秋”。久為羈旅之人故云常作客。百年，猶一生。多病，杜甫其時患有多種疾病，且歷時已久。獨登臺，言杜甫一人登高。此兩句熔鑄入七八層意思，語言極為凝煉。

這樣的解讀于詩意的發(fā)掘有啟發(fā)意義，但是理解思路是按照字句的順序，過于平面，對體會杜甫“沉郁”的風格尚未搔到癢處。

頷聯(lián)文意的理解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理解的思路不是按照字句順序，而是以“客”字為中心，上句逆推，下句順推。具體而言就是：作客→常作客→秋天常作客→遠在萬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秋天常作客→晚年（百年）遠在萬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秋天常作客→多病的晚年遠在萬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秋天常作客→多病的晚年遠在萬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秋天獨自常作客→多病的晚年遠在萬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秋天獨自常作客。八層詩意層層遞進，在結構上呈現(xiàn)階梯狀，從最低一級的“作客”開始，心情由平靜逐漸上揚，歷經八個臺階，感情也隨著思緒的逐漸抬高而越來越激動，最終直擊詩人心靈的深處。所有的不再作客的可能性都斷絕，所有可以歸鄉(xiāng)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世上還有什么比此更加讓人感到悲哀的呢?！暗歉摺奔仁莿?chuàng)作的緣起，是外在景物的感興；也是內在情感的逐步登高，詩人的情感也隨著臺階的不斷上升而趨向深廣。這便是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所說的“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杜詩“沉郁”之“沉”，于此可見。

尾聯(lián)“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是對當下悲哀的安慰。欲歸而不得，只能以酒澆愁。這是感情抒發(fā)高潮之后落下的余波。值得注意的是，頸聯(lián)所寫“客愁”的種類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客愁”是古代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題材，一般表現(xiàn)為十種類型。從時間上看，一般有“三種”：如一天之中，夜里往往能引起客愁，姑稱之為“夜半為客”；一年之中，秋日為回家日子，不能回家，整個冬天及元旦（過去春節(jié)稱元旦）都要在異地，而引起的客愁，即“秋日為客”；中國重視人倫，特別重視節(jié)日闔家團聚，如節(jié)日在外為客，最易引起客愁，即“佳節(jié)為客”。從地點上看，有一種：離家越遠，回家不易，客愁越深，可以稱為“萬里為客”；從個人情況上看，有三種：年歲越大，回鄉(xiāng)難度越大，就越發(fā)思念故鄉(xiāng)，客愁越多，可說是“晚年為客”；健康狀況越差，客愁也就越深，這是“有病為客”；如果身邊沒有親人陪伴，越是孤獨，客愁越深，這可叫作“孤獨為客”；從作客頻率來看，有一種：聚聚離離，客愁越深，即“經常作客”；從生活狀況來看，生活條件越差，客愁越深，稱作“潦倒為客”；客愁還因創(chuàng)作主體的感受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現(xiàn)，感情越豐富，生活體驗越深，對故鄉(xiāng)感情越深厚，客愁就越深，姑稱為“多情為客”。如果在一篇之中能表現(xiàn)上述客愁種類中之一類，即為名篇。如唐代張繼的《楓橋夜泊》“夜半鐘聲到客船”即為表現(xiàn)“夜半為客”，杜甫詩《月夜》、李白詩《夜思》、孟浩然《宿建德江》等皆是“夜半為客”。王維《九月九日億山東兄弟》，表現(xiàn)的有“孤獨為客”“佳節(jié)為客”兩種，已然超過了上述諸篇。元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表現(xiàn)的是秋天的客愁與離家萬里的客愁，內涵也涉及兩種的“客愁”，被稱為“秋思之祖”。杜甫《登高》頸聯(lián)僅僅用了14個字，卻寫出了萬里為客、秋日為客、重陽為客、經常為客、晚年為客、多病為客、孤獨為客、多情為客等八個方面的“客愁”。加上下一聯(lián)中的“潦倒為客”，詩人在一首詩中就包含了十種客愁中的九種.一聯(lián)之中有如此巨大的容量，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空前絕后的，達到老杜自己所說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難怪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十）中感嘆地說杜甫的“七言律，圣矣”。

《登高》一詩圍繞欲回家鄉(xiāng)而不得的悲哀來寫，意象鮮明，構思精巧，情感深沉，既體現(xiàn)了唐詩的宇宙氣象，也創(chuàng)造性的將抒寫客愁發(fā)揮到極致，是杜甫詩歌藝術性高度的標志。

（作者系文學博士，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