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

鄭成雨

在大西北，渴望一匹狼

渴望一匹狼出現(xiàn)在雪野上

渴望一匹狼奔向亙古蒼茫

沒有草場和燕麥

沒有羊群和飛鳥

只有雪

只有一匹狼和我一樣

仰望蒼穹

只有我向前延伸的腳印

和喉結(jié)上滾動的西北風(fēng)

西北狼，像祁連山一樣

在薄暮中狂奔

靜 穆

草是靜穆的

羊群是靜穆的

黑馬和白馬是靜穆的

奔跑的雪山是靜穆的

卓爾山下的村莊是靜穆的

空氣中的冷是靜穆的……

一種靜穆從時間的源頭

傳遞過來，消融了眼前的一切存在

沒有我，沒有羊群

沒有馬匹和草場

除了我寫下的詩句，整個祁連

只剩下亙古的空

因為空，而豐盈

在茶卡鹽湖

鹽鋪成的道路，我第一次走過

鹽雕出的城堡，我第一次觸摸

一生的鹽粒都在這里了

雪粒叫出冷，鹽粒叫出痛

青鹽的硬，唯有水，唯有巴里登拉牧

慈愛的眼神，能讓它變得柔軟

一條夢幻的鐵軌，伸向過去和未來

接通時間的蒼茫和萬物的呻吟

在茶卡鹽湖，我左耳傾聽鹽粒

右耳傾聽蒼生

雪山在遠(yuǎn)處奔跑，牦牛、羊群和青草

在陽光下低頭，它們喉頭上的悶雷

在鹽粒上滾動，鋪開

105平方公里的澀，和咸

今夜我在祁連

地上放牧著七只綿羊

天上放牧著七顆星星

星光下垂，綿羊低頭

中間懸著千年的寂靜

綿羊的祁連，北斗的故鄉(xiāng)

走散的姊妹隔河相望

青稞妹妹啊——

今夜我在祁連擁抱雪山

雪山熬白了頭

今夜我借月光杯

飲下溫暖，飲下惆悵

吞下鹽粒和泄漏的星光

低 音

假如你足夠安靜

你會聽到它的心跳，聽懂它

低低說話的聲音

一片葉子，無論季節(jié)怎樣變換臉色

它的聲音，怎樣從嫩綠走過翠綠走向枯黃

始終是低低的，那聲音

來自河漢邈遠(yuǎn)，大地深邃

來自生，來自死

它用葉綠素呼吸，與一塊石頭、一片黃沙、一

滴水

異質(zhì)同音。它們用低音

化開胸中的驚雷，因此傳得更遠(yuǎn)

另一些事物在我們的內(nèi)心或表情里

喧嘩。當(dāng)你把耳朵貼近一片葉子

你會聽懂

它低音里的落日、晚風(fēng)、火和雨雪

這時，你會看見

一個小男孩在田野里靜聽凍土，一個蓬頭的

婦人

從垃圾堆旁走來，她抬起頭來，聽一聽

快要沒入西山的太陽

飄 落

六角形的葉子

它的紋路，暗藏著風(fēng)雨

火，和人世的滄桑

從蟲蛀的小洞，我們察見

它骨頭里的傷

飄落不是秋天的一聲嘆息

每一片葉子里

都有一個藏得很深的故鄉(xiāng)

把最后一點水分獻(xiàn)給了秋天，飄落

便是一種圓滿

如果有風(fēng)，它便打一個轉(zhuǎn)兒

從高音區(qū)滑向低音區(qū)，它呈現(xiàn)的

是最美的弧線

它輕于風(fēng)

又比大地豐盈，它低于大地的翠綠

又高于天空的蔚藍(lán)

沿著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沿著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請不要大聲說話，大口喘氣，不要驚擾

流動的山泉，從頭頂飄過的白云

說來就來的雨點。請不要驚擾

山路兩旁的金星蕨、蜈蚣草、山稔子和白頭

蘆葦

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和更深處

神秘的事物，在石縫、在懸崖、在山坡

它們挨挨擠擠就生，見到陽光就長

這里是時間的盡頭，不需要流年和往事

請不要說出山下的物事，和風(fēng)塵仆仆的人們

不要說出陶潛和王維，不要在這里誦讀

他們那些自以為是的詩句

空氣是它們的，風(fēng)是它們的

陽光是它們的，請不要驚擾它們，在山中

我們要學(xué)會如何成為它們當(dāng)中的

一滴、一朵、一只或一棵

請抹掉身體內(nèi)外的陰影，在山中

每高聲說出一句都是不敬

沿著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請把你們的腰，彎得更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