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美學的守望與繼承
——評話劇《望故鄉(xiāng)》

張逸楠

作為“舶來品”的中國話劇，至今不過百年多一點的時間,有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戲劇——戲曲。從照搬、模仿到日臻成熟，乃至20世紀80年代探索性戲劇的百家爭鳴，中國話劇經過百余年的傳承發(fā)展，達到得了較高的藝術高度。而后隨著商品經濟與市場經濟的喧嘩與騷動，話劇藝術創(chuàng)作未能很好把脈時代癥候，陷入衰退。

重溫中國話劇輝煌時期的經典之作，我們至今尚能夠想起那些經典瞬間：曹禺筆下曾文清苦悶的一聲嘆、《家》中鳴鳳、瑞玨如月光一樣精心雕琢的臺詞、田漢筆下穿插著的無數(shù)次的歌聲與琴聲的如泣如訴、《屈原》中氣勢磅礴的雷電頌、《桑樹坪紀事》中古老歌隊的東方吟唱、《狗兒爺涅槃》中一個老農民對腳下土地的絮叨傾訴與淚泣、《商鞅》中少年商鞅于荒原混黃中的問蒼天問大地的吶喊，等等。

詩言志,中國文學的榮耀在于自詩經、楚辭以來的抒情傳統(tǒng)。在短短一百余年的中國話劇歷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早期以田漢為代表的話劇創(chuàng)作中，便自覺從中國文學中汲取抒情這一傳統(tǒng)，此后便一直相延，曹禺、老舍、郭沫若、高行健、錦云、李龍云、何冀平、郭啟宏……如果說，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話劇能夠迥然有別于西方，便在“中國詩意”的表達這一核心要素。

五幕話劇《望故鄉(xiāng)》可視作一代民主革命先驅、教育家、報界元勛、書法大家、愛國詩人于右任的個人傳記。觀之全篇，既有綿密入微、深情雋永的情感表達，又有金戈鐵、馬風云跌宕的戰(zhàn)爭描寫；既有深邃高蹈的歷史刻畫，又有瑰麗奇譎的浪漫想像。時空的靈活交錯的技巧處理，與其說借鑒布萊希特戲劇的間離效果，不如說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法的散點透視。劇本不拘泥于單純意義上打破了第四堵墻的五幕劇結構，將受時空限制的原本事件巧妙地集中于幕間，使得矛盾糾葛與沖突向前不斷遞進。但該劇最大的藝術特點，是氣韻貫通、激蕩飛揚的詩意在字里行間蜿蜒流動，如草蛇灰線。在這種詩意之美的意境之下，人物的對白洗練、干凈，卻又蘊含著戲劇對白原本具有豐富“潛臺詞”的涵義和“行動性”要素，因而具有了抑揚頓挫的朗讀美感。

從全劇的結構布局看，好像是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中常見的五幕劇結構，其實不然，具體到每一幕、幕與幕之間，時空的布排早已不拘泥于“三一律”，但又不失真實，未產生違和感，也沒有產生破壞了第四堵墻后出現(xiàn)的邏輯性上漏洞——這是假定性的使然。而這種假定性，是建立在“詩意”或言提供了詩意表達的戲劇結構之上。這種結構，更不像是“五幕劇”，而是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的章回小說結構，或中國古典戲曲的結構。每一幕的事件、行動、主題等既高度概括又延伸向下，首尾相環(huán)，從而使主線清晰明了，進而推動情節(jié)，直抵戲劇的高潮。劇中“出逃”“流亡”“敗北”“赴臺”“思鄉(xiāng)”五幕提綱挈領式的主旨構思，正是主人公的行動主線，而此主線則一步步阻隔加重了主人公與故鄉(xiāng)之間的距離——特別是心理上的距離。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一書中認為，“故事并非由一堆積累起來的信息串成的敘述體，而是一種對事件的設計，能把我們引入一個有意義的劇情高潮”。如果說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有效的不可或缺的、層層推進、具有螺旋式上升力量的功能，那么，劇中的“出逃”“流亡”“敗北”“赴臺”“思鄉(xiāng)”，則契合了這種創(chuàng)作理論，前面的疊加積累，導致后面最大高潮的爆發(fā)——對大陸、對故鄉(xiāng)夢回縈繞、終成永訣的思念！

這種具有詩意，具備了詩結構的表達，體現(xiàn)著作者獨特的匠心追求，以詩意詩情詩才抒寫一代愛國詩人于右任對故鄉(xiāng)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愛，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渴望！倘若再次追問，魂歸何處，歸何處兮？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

于右任作為辛亥革命元老、國民黨元老，官至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兩袖清風，清廉一生，解放戰(zhàn)爭后期，是國共和談的主要推動者和重要人物。倘若按照以往同類題材中具有政治傾向性的歷史人物，其處理方式恐多流于政治陣營上的彼此對立，甚而是簡單的國共之間的對立，從而上升到尖銳的“敵我對立”的矛盾沖突，并以此塑造刻畫人物。把階級派別間的對立沖突作為全劇的主要矛盾，無疑是十分陳舊、不合時宜的創(chuàng)作理念，更遑論其思想上的先進性與現(xiàn)實的人文關照?！拔恼潞蠟闀r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對于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只有做重新的梳理思考，重新的發(fā)掘探尋，找到獨到的切入視角，方能聯(lián)系過往，映照現(xiàn)實，啟迪觀者，才能對觀眾產生潛移默化的效果。否則，只能是教科書式的對既有歷史素材的照抄。此種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的弊病，直接導致了當下許多劇作獲獎后，便出現(xiàn)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現(xiàn)象。如何更加藝術處地表現(xiàn)“主旋律”，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應該深思的課題。一切追求并且彰顯了“真、善、美”的精神力量，才是完整意義上的真正的主旋律，而非片面追求的“高大全”、“非黑即白”的簡單對立，也不是口號式的空洞的褒揚謳歌。如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何創(chuàng)作了為數(shù)眾多的以英烈、勞模人物為題材的話劇作品，卻難有佳作的涌現(xiàn)。

難能可貴的是，青年劇作家馬蹄在《望故鄉(xiāng)》中所秉持的創(chuàng)作理念，擺脫既往此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窠臼，獨辟蹊徑，將人物置于視野更廣闊、境界更渾厚的“家國”這一范疇，掙脫了彼時政治屬性的羈絆，書寫人物的大情大義大愛大智慧。正如劇中于右任對抗戰(zhàn)中海外華僑兒女的寄語：“忠義二字團結了中華兒女，春秋一書代表著民族精神”。這是主人公情感詩意的抒發(fā)與體現(xiàn)。不啻于此，劇中集錄了大量于右任創(chuàng)作的詩句，重新組合，依照劇情的發(fā)展需要，以獨白、對白或幕后伴唱的形式出現(xiàn)，用以烘托環(huán)境或展示人物內心情感，宛若夜空中點綴的熠熠行星，情景交融。這種處理方式，其源頭可追溯到田漢早期的話劇創(chuàng)作中，也借鑒了《蔡文姬》《桑樹坪紀事》兩部劇作的創(chuàng)作手法，但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機械模仿，而是靈活運用，充分地體現(xiàn)了典型環(huán)境下典型的這一個“愛國詩人”的形象。主人公身上其他的標簽、符號皆暫隱退后，皆服務于“愛國詩人”這一大的主旨。

當下，包括話劇創(chuàng)作在內的文藝創(chuàng)作，如何擺脫思想與技巧瓶頸，從而由高原向高峰邁進，很大程度上恐怕取決于創(chuàng)作者文化上的高度自信。既不妄自菲薄，亦不故步自封，應向著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精髓精神再出發(fā)，重拾獨具東方特色的詩意的、抒情的、古典的、美的表達與匠心營造，方能不輸來者，更上層樓。

不信春風喚不回！在這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閱讀劇本《望故鄉(xiāng)》，仿佛進行一次歷史的穿梭，徜徉于久違而又新鮮的詩意的海洋里。那個血氣方剛深受戊戌政變影響的反清西北少年，寧可“換太平以頸血，愛自由如發(fā)妻”，也要散披頭發(fā)赤臂造像，痛心疾首“女權濫用千秋戒，香粉不應再誤人”，因而招致殺身之禍，亡命上海，虎口余生的他“短衣散發(fā)三千里，亡命南來哭孝陵”，一路馬不停蹄南下抵京，高懷“窮且益堅的青云之志”下長江向上海，東海愁云，內憂外患，卻從此改變了一個西北少年的一生。在“列強帝國相逼來，風潮洶涌廿世紀”的彼時神州，少年于右任激進、革命、自由的叛逆形象躍然紙上，然而定格于歷史鏡像的則是其桀驁不馴的一代愛國詩人的曠世才情，那“大呼四萬萬同胞伐鼓鳴金齊奮起”的如椽巨筆，力透紙背，驚世駭俗。這種浸淫于生命深處的詩情才義，使其豪情俠骨的外表下多了一份爛漫的天真——深信辦報可以掌控輿論主動權，可以救國報國，因而與同窗好友邵力子東渡日本取經。翩翩一對風采少年挺立船頭，眼前“雨中山好青如黛，浪里開花白似錦”，處處是活潑的游魚，處處是海鷗盤旋的身影，但新鮮沉醉之余，卻又是“神州再造更何年”的追問和“一水茫茫判天壤”的無限悵然。取經歸來辦報伊始，重重困難屢屢疊加！連霄風雨的絕好河山，焉能有新聞的自由？徒?！肮蕠Ｃ＃﹃柸缭S，杜鵑聲里人西去”的無奈別離。殘山剩水處幾回頭，幾回頭？唯有俟武昌首義的隆隆炮聲，辛亥革命的天崩地裂，方可寄托詩人那顆游子寂寞漂泊的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明月下，避難日本詩人的孤傲剪影，伴隨著聲聲海浪，心懷祖國，思戀故鄉(xiāng)。至此，主人公的命運遽然直下！然而萬馬齊喑的如磐黑夜過后，追隨并成為孫中山忠實信徒的于右任奉命西歸，在故鄉(xiāng)終得高擎“陜西靖國軍”這面護法旗幟，一介書生司令，麾下名將云集，一時雄視北方，力敵北洋軍閥八省之眾！不幸的是，陜西靖國軍最終內部瓦解，分崩離析，革命毀于一旦，這何嘗不是書生司令浪漫率真的詩人性格的命運使然？他曾興修水利、傾力辦學，曾與民同樂手足舞蹈于正月里來的紅火社火聲中，曾心懷憧憬欣欣然希冀革命的早日功成，卻無奈以詩人的“單純”秉性如何抵擋得了夤緣政客們的掌中計謀？敗北既成定勢，只得再次恓惶奔命南下“白水江頭未了僧，孤舟一夜入嘉陵”。這不是兵敗陜西的靖國軍總司令，而是那一介倉惶落魄的詩人！

至艱難抗戰(zhàn)之際，于右任以花甲之軀親臨前線，鼓舞士氣，高吟“破胡天，破胡天，吾軀甘愿為國捐”；亦曾在“興隆山畔高歌”，發(fā)出“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的追問。這是一代詩人的泣血追問，這是歷經了民主革命漫漫長途跋涉后的一聲長歌高吟！長髯飄飄的詩人佇立于海峽彼岸，傾聽福州的雞鳴，眺望伊人，卻渺渺然如茫茫大海，然“百年歲月羞看劍，一代風雷蕩此心”的壯心不已，仍在苦苦地期待，在期待著那“滄海月明風雨過，子欲歌之我當和”的風月同天的輝煌時刻。

我們相信，淺淺的一灣海峽水，畢竟隔斷不了血濃于水的袍澤之情。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實現(xiàn)，自然包含了臺灣在內的全體中華民族。而大陸與臺灣、故鄉(xiāng)與臺灣（他鄉(xiāng)），這種地理與心理上的二元結構，注定了臺灣永遠屬于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漂泊的游子之心需要獲得心靈上的回歸與慰藉。話劇《望故鄉(xiāng)》以詩的語言、詩的結構，刻畫了話劇舞臺上的一代愛國詩人于右任形象。劇作者力圖淡化狹隘的政治傾向，而將視野置于更為廣闊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現(xiàn)實語境中，以中華民族千百年來流傳的詩意符號為載體，溝通共識，以冀琴瑟相和，生發(fā)共鳴。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劇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對中國詩意美學的自覺守望、傳承弘揚。

我們共同期待著，“山之上，不再國有殤”“公必將掀美髯兮含笑”的那一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