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事跡在漢代的傳播
——關(guān)于史實(shí)與史料關(guān)系的個案考察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佐湯滅夏的商朝開國賢臣伊尹，是中國歷史上的著名人物。有關(guān)伊尹的紀(jì)念性遺跡主要分布在河洛和豫東魯西南兩個區(qū)域，而河洛地區(qū)是其主要活動范圍。甲骨卜辭中涉及伊尹的資料有近40條，內(nèi)容主要有兩類：一是歷代商王都把伊尹與先公先王一同祭祀，二是以伊尹為主宰風(fēng)雨之神而向其祈雨。(1)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9—1982年版。伊尹的事跡在先秦經(jīng)典文本五經(jīng)、《楚辭》乃至《竹書紀(jì)年》《逸周書》以及《老子》《呂氏春秋》等20多種文獻(xiàn)中均有記敘或提及。2010年出版的《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的《尹至》和《尹誥》篇是新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伊尹的珍貴資料。學(xué)術(shù)界對伊尹的名號、出身、如何就湯、就桀等問題的看法并不相同，清代以來的學(xué)者嘗試以歷史實(shí)證科學(xué)的嚴(yán)密邏輯對伊尹事跡進(jìn)行合法性的考證，但對于上述問題依然眾說紛紜，意見不一。如何正確解讀使用“層累遞增”的史料，是長期以來史學(xué)研究重點(diǎn)關(guān)注而迄今仍然未能妥善解決的問題。對于伊尹的資料從先秦至漢代不斷增加的狀況，也同樣存在如何解讀、使用的問題?？疾煲烈粉E在漢代的記載、整理與傳播，尤其是在傳播過程中有關(guān)記載的增加、變動和演繹，不僅是研究伊尹必須要做的工作，同時也可以此為個案，為研究歷史人物和事件提供借鑒和參考，正確理解和科學(xué)辨識史料與史實(shí)，提高分析處理同類新增歷史人物資料的水平以及利用史料、鑒別史料和認(rèn)識史實(shí)的能力。同時，研究伊尹問題，對于深入認(rèn)識中國古代早期著名人物、研究漢代歷史及河洛文化也不無裨益。

一、司馬遷之前漢代學(xué)者筆下的伊尹

首先以時間為序，羅列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這也是我們分析和解決問題的基礎(chǔ)。漢代最早記載伊尹事跡的是漢初的陸賈(約前240—前170年)，他在《新語》中說：“伊尹負(fù)鼎，居于有莘之野，修道德于草廬之下，躬執(zhí)農(nóng)夫之作，意懷帝王之道，身在衡門之里，志圖八極之表?！?2)陸賈撰、王利器校注：《新語校注·慎微第六》，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9頁?！耙烈?fù)鼎”，指伊尹背負(fù)做飯用的鼎俎晉見商湯，他用烹調(diào)做比喻，向湯講述如何實(shí)現(xiàn)王道。后來用此典指輔佐帝王，擔(dān)當(dāng)治國重任?！逗鬂h書·馬援傳》論曰：“馬援騰聲三輔，遨游二帝，及定節(jié)立謀，以干時主，將懷負(fù)鼎之愿，蓋為千載之遇焉?！币烈又亍坝休贰?，古國名。亦作“有侁”，有三說：一是商湯娶有莘氏之女，即其國。故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舊陳留縣東，見于《史記·殷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二是周文王妃太姒為有莘之女，故址在今陜西省合陽縣東南，見于《史記·夏本紀(jì)》司馬貞《索隱》引《世本》。三是在今山東省曹縣北，見于《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楊伯峻注。由于文獻(xiàn)記載不同，以上三地都極力主張伊尹是本地的名人，論者頗多，不贅引。

陸賈以為，伊尹“負(fù)鼎”耕于有莘之野懷有這樣的政治目的：“釋負(fù)鼎之志，為天子之佐，克夏立商，誅逆征暴，除天下之患，辟殘賊之類”。(3)陸賈撰、王利器校注：《新語校注·慎微第六》，第89頁?！痘茨献印し赫撚?xùn)》中也提到“伊尹之負(fù)鼎。”東漢許慎注曰：“伊尹負(fù)鼎俎，調(diào)五味以干湯，卒為賢相?！?4)劉安編、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68頁。

陸賈之后，韓嬰(約前200—前130年)是西漢前期講述伊尹之事最多的學(xué)者。其內(nèi)容之一是引先秦的記述，如《韓詩外傳》說：“伊尹，故有莘氏僮也，負(fù)鼎操俎調(diào)五味，而立為相?！?5)韓嬰撰、許維遹集釋：《韓詩外傳集釋》卷7第6章，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5頁。這里提及伊尹的出身是“有莘氏僮”。伊尹的出身，在先秦時期就有不同的說法，或曰“有莘氏媵臣”(6)《墨子》卷2《尚賢中》：“伊摯，有莘氏女之私臣，親為庖人，湯得之，舉以為己相，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賢下》：“昔伊尹為有莘氏女師仆，使為庖人，湯得而舉之，立為三公。”，媵臣，古代隨嫁的臣仆；或曰“小臣”；(7)李裕民認(rèn)為：媵臣之說在金、甲文中找不見證據(jù)，小臣之說，見于金文，叔夷鐘銘可證。小臣之官職亦屢見于甲骨文、金文。因此，“小臣”之說比“媵臣”說更近事實(shí)。參見李裕民：《伊尹的出身及其姓名考辨》，《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1983年第4期。小臣：春秋以后指卑微的小吏。或曰“處士”。(8)參見《孟子·萬章上》。處士：本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過官的士人。同書卷2引《孟子·盡心上》之語：“若伊尹于太甲，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9)賴炎元注譯：《韓詩外傳今注今譯》(第三版)，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42、68—69、90頁。其意是說，好像伊尹對待太甲，有伊尹忠誠為國的心志，是可以的；沒有伊尹那樣的心志，便是篡奪了。商湯王孫太甲即位，無道，伊尹放太甲于桐，經(jīng)過三年，太甲改過，伊尹迎歸，還政于太甲。我們需要更加關(guān)注的是《韓詩外傳》中先秦文獻(xiàn)未見的有關(guān)伊尹的文字，卷2第26章曰：

昔者桀為酒池糟堤，縱靡靡之樂……伊尹知大命之將去，舉觴造桀曰：“君王不聽臣言，大命去矣，亡無日矣?！辫钕嗳欢鴴\，盍然而笑曰：“子又妖言矣。吾有天下，猶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也?！庇谑且烈勇亩?，遂適于湯，湯以為相。(10)賴炎元注譯：《韓詩外傳今注今譯》(第三版)，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42、68—69、90頁。

夏桀修建酒池和糟堤時，伊尹與夏桀的對話以及二人對話時的神態(tài)描寫，皆是韓嬰的創(chuàng)作，不見于先秦文獻(xiàn)。因夏桀不聽伊尹勸諫，伊尹料定夏朝必定滅亡，于是去夏歸湯，得到湯的重用。下面的文字亦首見于《韓詩外傳》卷3第2章：

有殷之時，谷生湯之廷，三日而大拱。湯問伊尹曰：“何物也？”對曰：“谷樹也?！睖珕枺骸昂螢槎诖?？”伊尹曰：“谷之出澤，野物也，今生天子之庭，殆不吉也?！睖唬骸澳魏危俊币烈唬骸俺悸劊貉叩溨?，祥者福之先。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臻?！睖她S戒靜處，夙興夜寐，吊死問疾，赦過賑窮，七日而谷亡，妖孽不見，國家昌。詩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11)賴炎元注譯：《韓詩外傳今注今譯》(第三版)，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42、68—69、90頁。

谷樹生長在商湯王的朝廷上，經(jīng)過三天，長大到雙手可以合抱。商湯感到很奇怪，問伊尹谷樹為什么長在這里？伊尹回答：“谷樹是野生植物，適合生長在水澤，現(xiàn)在長在天子的朝廷上，恐怕不吉利?！庇谑?，教湯以避兇趨吉之法，也借此表達(dá)君王畏懼天威而得到安定的觀點(diǎn)。

班固對《韓詩外傳》的史料價值評價不高，他認(rèn)為：齊、魯之詩，“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12)《漢書》卷30《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8頁。屈守元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對《韓詩外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rèn)為該書是韓嬰博采有關(guān)“推衍詩義”的材料纂成，至于它的“采雜說”，實(shí)不宜非議。(13)韓嬰撰、屈守元箋疏：《韓詩外傳箋疏·前言》，巴蜀書社2012年版，第3頁。

二、司馬遷記載的伊尹

漢代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以《史記·殷本紀(jì)》最為詳細(xì)。司馬遷廣收博采，綜合先秦至西漢前期有關(guān)伊尹的資料，并采摭古文尚書《咸有一德》(14)李學(xué)勤在《清華簡九篇綜述》中提出：“《尹誥》是《尚書》佚篇，或稱《咸有一德》。”《文物》2010年第5期?！短住返绕械膬?nèi)容，對伊尹做了如下記載：

湯征諸侯。葛伯不祀，湯始伐之。湯曰：“予有言：人視水見形，視民知治不?！币烈唬骸懊髟眨⊙阅苈?，道乃進(jìn)。君國子民，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湯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罰殛之，無有攸赦。”作《湯征》。

伊尹名阿衡(1)。阿衡欲干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fù)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蛟灰烈幨?2)，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3)，言素王及九主之事(4)。湯舉任以國政。伊尹去湯適夏。既丑有夏，復(fù)歸于亳。入自北門，遇女鳩、女房，作《女鳩女房》(5)?！瓬伺d師率諸侯。伊尹從湯……伊尹作《咸有一德》(6)，咎單作《明居》。……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湯嫡長孫也，是為帝太甲。

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xùn)》(7)，作《肆命》，作《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dāng)國，以朝諸侯。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zé)，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8)。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xùn)》三篇，褒帝太甲，稱太宗。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時，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單遂訓(xùn)伊尹事，作《沃丁》(9)。

以下對上文中的幾個問題做些疏證。(1)“伊尹名阿衡”，是以伊尹所任之官“阿衡”稱之，并非伊尹姓伊名阿衡。(15)關(guān)于“伊尹”的含義，學(xué)界見解不一。陳夢家在《殷虛卜辭綜述》中已指出:“伊為人名，尹是官名。”李裕民認(rèn)為，這個解釋是正確的。參見李裕民：《伊尹的出身及其姓名考辨》，《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1983年第4期。“阿衡”是商代官名，師保之官?！稌ぬ咨稀罚骸拔┧猛醪换萦诎⒑??！笨讉鳎骸鞍?，倚；衡，平。言不順伊尹之訓(xùn)?！币烈未寺?，故以其代指伊尹?！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實(shí)維阿衡，實(shí)左右商王?！泵珎鳎骸鞍⒑猓烈?。”“阿衡”亦曰“保衡”。《書·說命下》：“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孔傳：“保衡，伊尹也?！笨追f達(dá)疏：“保衡、阿衡，俱伊尹也?！毒龏]》傳曰：‘伊尹為保衡’，言天下所取安、所取平也。”由此可見，“保衡、阿衡”，皆伊尹之官號，非名也。

伊尹之名，甲骨文有“伊尹”“伊”“伊奭”等。又有“黃尹”，亦即伊尹。伊尹名摯?！秾O子·用間》：“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薄冻o·天問·離騷》：“帝乃降觀，下逢伊摯。”《世本·秦嘉謨輯補(bǔ)》卷7上：“伊尹名摯”。漢孔安國亦曰“伊摯”。

伊尹得名之緣由，首見于《呂氏春秋·本味》：“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xiàn)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故命之曰伊尹?！睎|漢末高誘為《呂氏春秋》作注，同意伊尹生于伊水之說?！耙云渖谝了?，故名之伊尹，非有訛也?！敝劣谝烈富Ｉ烈膫髡f，則與眾多圣賢明君“無父而生”的故事一樣，是“母系氏族”社會的產(chǎn)物。

(2)關(guān)于伊尹的出身，司馬遷在敘述媵臣、處士二說時，既有先后之分，又對后一說用“或曰”，有傾向前說之意。媵臣的說法在《史記》中還有兩見：卷63《老子韓非列傳》：“伊尹為庖?！本?4《孟子荀卿列傳》：“或曰伊尹負(fù)鼎而勉湯以王?！睗h代其他文獻(xiàn)多有與司馬遷前說“媵臣”相同者，基本沒有同意“處士”說的記載，詳見后文。

(3)“五反然后肯往從湯”(16)《漢書》卷33《魏豹傳》(第1845頁)：“齊、趙使車各五十乘，立(周)巿為王。巿不受，迎魏咎于陳，五反?！鳖亷煿旁唬骸胺?，謂回還也?！?，語出《孟子·告子下》：“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伊尹為湯臣，見貢于桀，桀不用而湯復(fù)貢之，如此者往返五次。

(4)關(guān)于“九主”，劉向《別錄》曰：“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圖畫其形。”據(jù)《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九主》，劉向之說誤。帛書“九主”共分為七個名稱，即法君、專授之君、勞君、半君、寄主、破邦之主、滅社之主，最后兩種即“破邦之主”與“滅社之主”，每種各有兩個，合起來共有九個，故稱為“九主”。《九主》是馬王堆漢墓四種古佚書中的一篇，基本思想屬于戰(zhàn)國時代黃老學(xué)派，全文采用商湯與伊尹對話的形式，分析帝王成敗得失的原因。前人對于“九主”的解釋，錯誤甚多，如今對照帛書，可以準(zhǔn)確了解“九主”的具體內(nèi)容。伊尹思想的原貌，現(xiàn)已無法考知，但至少可以說，《九主》中的主要內(nèi)容，反映了戰(zhàn)國時代人們對于伊尹思想的認(rèn)識。(17)連劭名：《帛書〈伊尹·九主〉與古代思想》，《文獻(xiàn)》1993年第3期。

(5)《竹書紀(jì)年》卷上記載：“帝癸十七年，商使伊尹來朝。二十年，伊尹歸于商，及汝鳩、汝方，會于北門?！北砻饕烈丸钊辍＿@一記載，未見有人持異議，是可信的。又據(jù)《書·夏書·胤征》：“伊尹去亳適夏。既丑有夏，復(fù)歸于亳。入自北門，遇汝鳩、汝方，作《汝鳩》《汝方》。”(18)二篇皆亡。《史記·殷本紀(jì)》一字不漏地迻錄了這段文字。今傳《胤征》，雖屬古文經(jīng)偽作，但這段文字正好印證了《竹書紀(jì)年》的記載，又為《史記》所肯定，不能認(rèn)為全無可信之處。

(6)《尚書》伊尹作《咸有一德》在太甲時，太史公記之于成湯之日，時序不同。

(7)《漢書·律歷志下》記有“伊尹作《伊訓(xùn)》”事。商十二月乙丑朔旦冬至，故《書序》曰：“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使伊尹作《伊訓(xùn)》。”《伊訓(xùn)》篇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誕資有牧方明?！睎|漢崔寔對《伊訓(xùn)》評價很高，“伊、箕作訓(xùn)而殷周用隆?！?19)《后漢書》卷52《崔骃傳附孫寔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25頁。

(8)太甲“亂德”事，《史記·三代世表》寫明為“淫”，“帝太甲，故太子太丁子。淫，伊尹放之桐宮。三年，悔過自責(zé)，伊尹乃迎之復(fù)位?！?/p>

(9)《尚書·沃丁序》云：“沃丁既葬伊尹于亳?！?/p>

《漢書》卷30《藝文志》記“《伊尹》五十一篇”，“《伊尹說》二十七篇?！薄镀呗浴酚诒鴷鴻?quán)謀家有伊尹，道家復(fù)有伊尹，皆亡。除去《竹書紀(jì)年》，司馬遷所見關(guān)于伊尹的傳世文獻(xiàn)資料應(yīng)當(dāng)比我們多。例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盧橘夏孰”(20)《漢書》卷57上《司馬相如傳上》，第2559頁。，應(yīng)劭注：“《伊尹書》曰：‘箕山之東，青馬之所，有盧橘夏孰?！濒斞刚J(rèn)為：“當(dāng)是遺文之僅存者?！秴问洗呵铩け疚镀肥鲆烈灾廖墩f湯：亦云：‘青鳥之所有甘櫨’，說極詳盡，然文豐贍而意淺薄，蓋亦本《伊尹書》?！?2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第107頁。

三、司馬遷之后漢代文獻(xiàn)記載、演繹的伊尹

司馬遷之后至東漢末，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可以歸納為兩類：一是引述先秦文獻(xiàn)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以及司馬遷所記；二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演繹或新造的伊尹資料。先看第一類情況，引用先秦文獻(xiàn)的記載，文字均較簡短，按照時間順序分述如下：

桓寬的《鹽鐵論·力耕》：“桀女樂充宮室，文繡衣裳。故伊尹高逝游亳，而女樂終廢其國。”

劉向(前77—前6年)在《說苑》中言及伊尹的出身及其輔佐商湯?！蹲鹳t》說：“伊尹，故有莘氏之媵臣也，湯立以為三公，天下之治太平?！薄峨s言》：“伊尹，有莘氏媵臣也，負(fù)鼎俎，調(diào)五味，而佐天子?！?/p>

《漢書·王褒傳》：“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又《張敞傳》：“伊尹五就桀，五就湯?！鳖亷煿抛⒃唬骸啊睹献印吩啤寰蜏寰丸钫?，伊尹也?！砸烈鼮闇?，見貢于桀，桀不用而湯復(fù)貢之，如此者五也?！?22)《漢書》卷64下《王褒傳》、卷76《張敞傳》，第2826、3218頁。劉向上封事，勸漢元帝敬賢遠(yuǎn)佞，“在上則引其類，在下則推其類，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yuǎn)，而眾賢至，類相致也?！?23)《漢書》卷36《劉向傳》，第1945頁。語出《論語》第六《顏淵》：“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關(guān)于太甲“亂德”，《漢書·王莽傳上》太保王舜等奏言：“昔殷成湯既沒，而太子蚤夭，其子太甲幼少不明，伊尹放諸桐宮而居攝，以興殷道。”

王充(27―約97年)《論衡·感類篇》記載：“伊尹相湯伐夏，為民興利除害，致天下太平。湯死，復(fù)相大甲。大甲佚豫，放之桐宮，攝政三年，乃退復(fù)位?！?24)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92頁?！都?yàn)篇》引述《呂氏春秋·本味》伊尹出生的故事，論證夢的吉驗(yàn)問題。

伊尹且生之時，其母夢人謂己曰：“臼出水，疾東走，毋顧！”明旦，視臼出水，即東走十里。顧其鄉(xiāng)，皆為水矣。伊尹命不當(dāng)沒，故其母感夢而走。(25)呂不韋編、許維遹集釋、梁運(yùn)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11頁。

《論衡·死偽篇》記有伊尹的相貌，蓋引自《晏子春秋》。

齊景公將伐宋，師過太山，公夢二丈人立而怒甚盛。公告晏子，晏子曰：“是宋之先，湯與伊尹也。”公疑以為泰山神。晏子曰：“公疑之，則嬰請言湯、伊尹之狀。湯皙，以(而)長頤(頭)以髯，銳上而豐下，據(jù)(倨)身而揚(yáng)聲?！惫唬骸叭?！是已！”“伊尹黑而短，蓬(頭)而髯，豐上而銳下，僂身而下聲?！惫唬骸叭唬∈且?！”(26)張純一校注、梁運(yùn)華點(diǎn)校：《晏子春秋校注》卷1《內(nèi)篇諫上第一·景公將伐宋瞢二丈夫立而怒晏子諫第二十二》，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9頁。《荀子·非相》：“伊尹之狀，面無須麋?！薄绊汍纭?，亦作須眉，胡子和眉毛。

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祀典第八·葦茭》引《呂氏春秋·本味》:“湯始得伊尹，祓之于廟，熏以萑葦?！蓖趵髯⒃唬航癖尽秴斡[》脫“熏以萑葦”句，嚴(yán)可均輯《全秦文》據(jù)本書及《續(xù)漢書·禮儀志》注引補(bǔ)。湯得伊尹，舉行隆重的接見儀式，在宗廟內(nèi)舉行了除災(zāi)祈福的祭奠，燃起葦把之火，以祓除不祥，熏香沐浴。同書《佚文·姓氏》言及伊尹的姓氏：“阿氏，阿衡，伊尹號，言倚之如秤，其后氏焉。”

《后漢書·郅惲傳》曰：“昔伊尹自鬻輔商，立功全人?！庇帧恶R融傳》：“求伊尹于庖廚。”(27)《后漢書》卷27《郅惲傳》、卷60上《馬融傳》，第1024、1969頁?！逗鬂h書·馮衍傳·顯志賦》：“昔伊尹之干湯兮，七十說而乃信。”李賢注：“七十說而乃信，謂年七十說湯乃得信也?！贝俗?jù)皇甫謐《帝王記》曰：“伊摯豐下兌上，色黑而短，僂身而下聲，年七十而不遇。湯聞其賢，設(shè)朝禮而見之，摯乃說湯致于王道。”(28)《后漢書》卷28下《馮衍傳》，第990頁。此說與事實(shí)不符。崔東壁在《商考信錄》中指出：“伊尹相湯，以王天下，其在湯朝，必歷有年所。其后，又相外丙、仲壬、太甲、沃丁，不下數(shù)十余年，則伊尹之遇成湯，當(dāng)在中年；以為七十，謬矣?！?/p>

此外，也有與漢初文獻(xiàn)不同的記載。前述《韓詩外傳》卷3記伊尹事，班固據(jù)《尚書·咸有一德》，將其系于伊尹之子伊陟?！稘h書·郊祀志》曰：“帝太戊有桑榖生于廷，一暮大拱，懼。伊陟曰：‘妖不勝德?！煨薜?，桑榖死?！庇帧稘h書·五行志中之下》：《書序》曰：“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榖共生?！薄秱鳌吩唬骸熬闵醭?，七日而大拱。伊陟戒以修德，而木枯。”《咸有一德》是古文尚書的一篇，漢武帝時出于孔壁，《韓詩外傳》卷3所述在此之前，或另有所本亦未可知。

第二類，作者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演繹或新造的伊尹資料，以劉向?yàn)榇?。前文已及，《韓詩外傳》記載了夏桀修建酒池和糟堤事，以及伊尹與夏桀的對話?！缎滦颉ご躺荨匪涊^韓嬰之文更加豐富，增加了桀與群臣飲酒所唱之歌，加著重號標(biāo)出。

桀作瑤臺，罷民力，殫民財，為酒池糟堤，縱靡靡之樂，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江水沛沛兮，舟楫?dāng)≠猓彝鯊U兮，趣歸薄兮，薄亦大兮。”又曰：“樂兮樂兮，四牡蹻兮，六轡沃兮，去不善而從善，何不樂兮？”伊尹知天命之至，舉觴而告桀曰：“君王不聽臣之言，亡無日矣?！辫钆娜欢?，唾然而笑曰：“子何妖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矣?！庇谑墙勇亩?，遂適湯，湯立為相。故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29)劉向撰、石光瑛校釋：《新序校釋》卷6《刺奢·桀作瑤臺章》，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98頁。

《說苑》卷13《權(quán)謀》記載了伊尹為湯謀劃討伐夏桀的故事，二人的對話也不見于其他典籍。

湯欲伐桀。伊尹曰：“請阻乏貢職以觀其動?！辫钆?，起九夷之師以伐之。伊尹曰：“未可。彼尚猶能起九夷之師，是罪在我也?！睖酥x罪請服，復(fù)入貢職。明年，又不供貢職。桀怒，起九夷之師，九夷之師不起。伊尹曰：“可矣?！睖伺d師，伐而殘之。遷桀南巢氏焉。(30)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0、11—12、36、38頁。

劉向在《說苑》中有大段伊尹與湯關(guān)于“君道”和“臣術(shù)”的問答，亦皆為先秦文獻(xiàn)所不載，原文較長，略去不影響討論問題的文字如下：

《說苑》卷1《君道》：湯問伊尹曰：“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知之有道乎？”伊尹對曰：“昔者堯見人而知，舜任人然后知，禹以成功舉之。夫三君之舉賢，皆異道而成功，然尚有失者，況無法度而任己，直意用人，必大失矣。故君使臣自貢其能，則萬一之不失矣，王者何？以選賢?！?31)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0、11—12、36、38頁。

《說苑》卷2《臣術(shù)》：湯問伊尹曰：“三公、九卿、大夫、列士，其相去何如？”伊尹對曰：“三公者，知通于大道，應(yīng)變而不窮，辯于萬物之情，通于天道者也；其言足以調(diào)陰陽，正四時，節(jié)風(fēng)雨……故三公之事，常在于道也。……故九卿之事，常在于德也。……故大夫之事常在于仁也。……故列士之事，常在于義也。故道德仁義定而天下正，凡此四者明王臣而不臣。”湯曰：“何謂臣而不臣？”伊尹對曰：“君之所不名臣者四：諸父、臣而不名，諸兄、臣而不名，先生之臣、臣而不名，盛德之士、臣而不名，是謂大順?！?32)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0、11—12、36、38頁。

湯問伊尹曰：“古者所以立三公、九卿、大夫、列士者，何也？”伊尹對曰：“三公者，所以參五事也；九卿者，所以參三公也；大夫者，所以參九卿也；列士者，所以參大夫也。故參而有參，是謂事宗；事宗不失，外內(nèi)若一?！?33)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0、11—12、36、38頁。

僅從“三公、九卿、大夫、列士”等官職的名稱即可判知，這些問答應(yīng)為劉向假托伊尹之語，因?yàn)樵谝烈臅r代沒有這些官職名稱，無須再做辨證。如以此為伊尹之思想，則失察矣！遺憾的是，仍有人引此論述伊尹的思想。例如，駱嘯聲認(rèn)為：“伊尹回答湯問的這番話，系《呂氏春秋》和《說苑》所錄的先秦軼事，清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文》并未言其不可信，這應(yīng)該說是伊尹說湯的內(nèi)容?！?34)駱嘯聲：《論伊尹》，《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87年第1期。據(jù)筆者檢核，上面三段文字不見于《呂氏春秋》，嚴(yán)可均“未言其不可信”，也不能作為立論的根據(jù)，因?yàn)閲?yán)氏輯錄文字不做評斷；即使有評斷，嚴(yán)氏的是非只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我們判斷史實(shí)正誤的標(biāo)準(zhǔn)。

關(guān)于《說苑》和《新序》的材料來源，前人的研究已有定論?！端膸烊珪偰刻嵋ば滦蛱嵋氛f得明白：“大抵采百家傳記以類相從”，即抄錄經(jīng)史并加以潤色而已。劉知幾從史學(xué)家追求信史的角度批評劉向《新序》《說苑》等所引歷史事件的失實(shí)虛構(gòu)，對后世影響很大?！凹?劉向)自造……《新序》《說苑》《列女》《神仙》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構(gòu)偽辭。非其識不周而才不足，蓋以世人多可欺故也?！?35)程千帆：《史通箋記·外篇·雜說下第九·諸史六條》，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03頁。后世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劉向的此類著作失實(shí)，即因此而起。所以，我們在引用此類文獻(xiàn)研究相關(guān)人物和事件時，必須要審慎，要甄別鑒證，不能拿來就用。但也不能因其“廣陳虛事，多構(gòu)偽辭”而徹底否定其價值，因?yàn)樗莿⑾虻乃枷?，用它來研究劉向是沒有問題的。正如徐復(fù)觀所主張：今人若能將《新序》《說苑》等書所引各故事，較其同異，判其訛偽，勒成專書，以補(bǔ)史書之所遺缺，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但此無關(guān)于《新序》《說苑》兩書自身之得失，也無關(guān)乎對劉向思想的討論。(36)徐復(fù)觀：《漢代思想史》第3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9—42頁。徐興無贊同徐復(fù)觀的觀點(diǎn)，他說：“徐復(fù)觀確立了《新序》《說苑》作為研究劉向思想的文本價值和地位，即將文本內(nèi)容當(dāng)作思想的表達(dá)，而不再與歷史的真實(shí)或文獻(xiàn)的真?zhèn)渭m纏在一起?！?37)徐興無：《劉向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86頁。

《漢書》《論衡》等文獻(xiàn)中也有與劉向所撰類似的內(nèi)容。如《漢書·東方朔傳》“伊尹為少府”應(yīng)劭注：“伊尹善亨割，太官屬少府，故令作之?！?38)《漢書》卷65《東方朔傳》，第2860頁。應(yīng)劭，東漢學(xué)者，約153—196年。少府是漢代官職，是比附之說，意為伊尹之職相當(dāng)于漢代的少府?！墩摵狻じ蓄惼分杏小耙烈溃箪F三日”的附會之說?！爸芄唬骸烈裼诨侍臁！焖苏靡?。伊尹死時，天何以不為雷雨？”“難曰：‘伊尹死，霧三日。’”(39)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793、795頁。

西漢末期，氾勝之在《氾勝之書·區(qū)種法》中將漢代區(qū)種法的發(fā)明權(quán)歸于伊尹，這是古人托名圣賢以增強(qiáng)權(quán)威性和影響力的普遍做法，“湯有旱災(zāi)，伊尹作區(qū)田，教民糞種，負(fù)水澆稼”。(40)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1《種谷第三》，華齡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頁。

四、漢代對伊尹的評價

伊尹在漢代擁有很高的聲望，很多評論都將其視為賢臣的楷模，稱頌有加。班固列述漢代以前的九等人才，伊尹被評定為僅次于“圣人”的第二等“上中仁人”。(41)《漢書》卷20《古今人表》，第885頁。韓嬰說伊尹是有“巨用之”人。“人主欲強(qiáng)固安樂，則莫若與其人為之，巨用之，則天下為一，諸侯為臣……若殷之用伊尹，周之遇太公，可謂巨用之矣。”(42)韓嬰撰、許維遹集釋：《韓詩外傳集釋》卷5第4章，第170—171頁?；艄鈴U昌邑王劉賀，擁立宣帝，時人以此事與伊尹廢太甲相比。大司農(nóng)田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后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43)《漢書》卷68《霍光傳》，第2937頁。昌邑中尉王吉說：“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nèi)晏然，雖周公、伊尹亡以加也?！?44)《漢書》卷72《王吉傳》，第3061頁。因此，后世常以“伊霍”并稱，泛指能左右朝政的棟梁之臣?！逗鬂h書·宦者傳序》：“或稱伊、霍之勛，無謝于往載；或謂良、平之畫，復(fù)興于當(dāng)今。”

王莽時，太保王舜等以伊尹為“至德大賢”，奏請王莽效法，為王莽攝政代漢做輿論宣傳。其奏言曰：“《春秋》列功德之義，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唯至德大賢然后能之。其在人臣，則生有大賞，終為宗臣，殷之伊尹，周之周公是也。”(45)《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第4066頁。王莽代漢后，下策書褒揚(yáng)伊尹，將其與五帝并列，尋其后嗣，奉其祀典。王莽推崇伊尹，真實(shí)用意是以伊尹自比，借稱頌伊尹以自重，為其代漢正名，這是特定歷史情況下所推崇的伊尹。王莽褒獎伊尹的策書曰：

帝王之道，相因而通；盛德之祚，百世享祀。予惟黃帝、帝少昊、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咸有圣德，假于皇天，功烈巍巍，光施于遠(yuǎn)。予甚嘉之，營求其后，將祚厥祀。(46)《漢書》卷99中《王莽傳中》，第4105頁。

漢代將伊尹與周公并稱，曾以絳侯周勃“為漢伊周”。(47)《漢書》卷40《張良陳平王陵周勃傳贊》，第2063頁。周勃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匡國家之難，誅諸呂之亂，立孝文帝。太史公稱贊周勃之功，“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48)《史記》卷57《絳侯周勃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80頁。此外，還有很多將伊尹與舜的大臣皋陶、紂王叔父箕子、西周呂尚、春秋管仲等人并提的贊論。例如，《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善于經(jīng)商的白圭之語：“吾治生產(chǎn)，猶伊尹、呂尚之謀?！薄尔}鐵論·救匱》：“夫九層之臺一傾，公輸子不能正；本朝一邪，伊望(呂尚名望)不能復(fù)?！薄稘h書·刑法志》云：“故伊、呂之將，子孫有國，與商、周并?！蓖瑫顿Z誼傳》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dá)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yuǎn)過也?！庇帧多u陽傳》：“蒙堯舜之術(shù)，挾伊、管之辯?！薄耙?、管”，指伊尹和管仲。又《董仲舒?zhèn)鳌焚澰唬簞⑾蚍Q“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劉向《九嘆·愍命》：“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倫以充廬。”《后漢書·班固傳》：“將軍宜詳唐、殷之舉，察伊、皋之薦?！崩钯t注：“堯舉皋陶，湯舉伊尹?！蓖瑫洞迣亗鳌罚骸肮矢尢贞愔兌?、虞以興，伊、箕作訓(xùn)而殷、周用隆?！?/p>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伊尹史跡在漢代的載錄主要有三類情況：一是整理或引述先秦文獻(xiàn)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二是依據(jù)古文尚書補(bǔ)充的伊尹資料；三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托言圣賢或新造、演繹的伊尹資料。所有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和論述都表達(dá)了對他的推崇和欽慕。漢代以前，關(guān)于伊尹的記載散見于甲骨文和先秦諸多典籍，但牴牾之處甚多，要還原伊尹的真相，無疑是相當(dāng)困難的。王列生認(rèn)為：“對于伊尹的生平事述，我們完全可以超越今古之爭所帶來的諸多爭執(zhí)，而基本取信于司馬遷……盡管這一切都還有待未來考古學(xué)發(fā)掘的更多實(shí)物證據(jù)支撐?！?49)王列生：《作為文化意象存在的伊尹及其意義播撒》，《中國文化》2011年第1期。此論不失公允。伊尹的史跡從夏商之際歷時一千多年傳播到漢代，與先秦時期的記載已有若干不同，忠于史實(shí)的記載和傳聞相雜，演繹和新造之說同列，博學(xué)、嚴(yán)謹(jǐn)如千古良史司馬遷者，亦有不能確斷之內(nèi)容。漢代是伊尹史跡傳播的重要階段，在先秦原有傳述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具有生命力的豐富內(nèi)容，但也存在演繹、新造的資料。自《史記·殷本紀(jì)》依據(jù)先秦資料為伊尹立傳后，無論是古文學(xué)家還是今文學(xué)家，都從各自的知識立場出發(fā)，對伊尹的身份、著述和思想給予了或詳或略的定位與評價。

顧頡綱有一個著名的論斷：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50)顧頡剛：《古史辨自序》上冊，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2頁。這個論斷的含義之一是：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伊尹雖然不是傳說中的中心人物，但也是具有“層累疊加”特征的著名人物?！俄n非子·顯學(xué)》說：“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fù)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此論亦適用于伊尹。戰(zhàn)國縱橫之說盛行，游說之士眾多，喜歡妄談古人，不乏相傳之言，往往過甚其詞。諸子利用舊文獻(xiàn)，主要是為自己的學(xué)說服務(wù)，如果原有適合自己的，便拿來利用；如果沒有完全適合的，就進(jìn)行改造，或者索性自己來編造。這種遺風(fēng)在漢代依然存在，不少先秦沒有的伊尹資料出現(xiàn)，就是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反映。這也是我們在研究伊尹時要注意的問題，研究者對于漢代(包括先秦和漢代以后)伊尹的史料必須仔細(xì)甄別，不能拿來就用。雖然真實(shí)的(或接近歷史真相的)伊尹和“層累造成的”傳說的伊尹(或可稱之為文化符號的伊尹)都是伊尹文化的內(nèi)容，但二者顯然不同，我們在繼承和弘揚(yáng)伊尹文化時應(yīng)該注意二者的差異，不可混為一談。

在數(shù)千年伊尹史跡的傳播過程中，文人學(xué)士賦予伊尹的承載不斷增加，反映了傳統(tǒng)文化對伊尹的敬仰和愛戴。托言圣賢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在當(dāng)前繼承和弘揚(yáng)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研究和宣傳古代地方名人的熱潮中，應(yīng)當(dāng)審慎甄別使用古代流傳下來的資料，科學(xué)解讀，得出正確的認(rèn)知。治漢代思想史的學(xué)者，把韓嬰的《韓詩外傳》和劉向的《說苑》《新序》擺在很重要的位置，自無不妥。但若以其所寫伊尹的文字作為研究伊尹的可信資料，則值得商榷，必須要與其他史料相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