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外面的月亮像一盞燈籠,窗子上印著幾枝亂顫的樹枝。她看見一個人的頭影,在亂顫的樹枝中,忽上忽下。
她感覺到那雙眼珠子正瞄著窗簾縫,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她似乎聽見了壓抑著的粗粗的喘息聲。
她忍著沒作聲。
自從她把男人埋在東山坡上,她就注意到了他復(fù)雜的目光,有時候在墻頭上躲躲閃閃地甩過來,黏稠得像一顆煮爛的大米飯粒,黏糊糊地粘在她身上,她怎么抖落都抖落不掉。
她恨過他,后來不恨了,因?yàn)樗辛艘粋€很疼她的男人??墒亲詮哪腥俗吡耍珠_始恨他,恨意像一棵瘋長的抓根草,爬過那堵界墻,瞬間在她的院子里瘋長成一片,那些根須死死地將她纏住。她咒他,死的為什么不是他,而是自己的男人??墒侨怂悴蝗缣焖?,老天爺用一場意外的災(zāi)難盒子,裝走了她的男人。
男人在的日子,男人疼她,把她托在掌心里。男人說,你這個村花能嫁給我,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我不疼你,老天爺都不會答應(yīng)的。他也說過這樣的話,說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那又如何呢,那些山盟海誓終是抵不過世俗的強(qiáng)大,他最終做了愛情的逃兵。
那天晚上,掉到河里的月亮又圓又亮,她懷里揣著一個不知是喜還是憂的秘密,氣喘吁吁地跑到小河邊。他背對著她站在月亮下,像一幅剪影。她上前抱住了他。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她看見了他一臉的淚水,突然他給她跪下了。
一陣風(fēng)吹過來,河里的月亮碎了。
她懷里的秘密也碎了,碎在那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冷漠的目光里。
那天她看到男人被斷裂的方向盤深嵌進(jìn)去的變形的臉,她的魂就游離了她的軀體,等她醒過來,男人高大的身軀已經(jīng)裝在一個玉白色的盒子里。
世間的一切被她拋開了,只剩下男人那張變形的臉。誰的勸慰都無濟(jì)于事,她就像一個站在一根獨(dú)木上想過到對面的人,下面是萬丈深淵,驚濤駭浪,即使是爬,她也無法逾越那道坎。
白天她像根木頭一樣躺在炕上,目光迷離,思維混沌。到了晚上,她的腦袋像一汪清澈透明的湖水,和男人十四年的生活記憶,像一群小魚兒在清澈的湖水里不停地游來游去。她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條魚,孤單地向深水里游去。
十四年,她和男人沒能生下一男半女,每個夜晚,高高大大的男人把嬌小的她抱在懷里,一抱就是十四年。她總有種被父親抱著的感覺。她不記得被父親抱著是什么感覺,從她記事起,她就沒見過父親。但她想,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感覺吧,溫暖而有安全感,即使去天涯海角,也不會害怕。她常想,就這樣一輩子,挺好的。
是不是疼愛也會期滿呢?她想,不然男人怎么會舍得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獨(dú)自走了?他的女人去年走的時候,她的心里也有疼惜,可她暗自罵他活該,是報(bào)應(yīng)。因?yàn)楫?dāng)年流產(chǎn)后,為掩人耳目,她仍然跟著父母去水田里插秧,落下了病根,她和男人努力了十四年,她還是一個空懷女人??墒?,她的男人也沒了。她恨,她絕望,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好姐妹孟紅過來看她,在她耳邊說,別那么死心眼兒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也許你倆才是真緣分呢……孟紅的話,停在她瞪過去的哀怨的目光里。
她就是死,也不會吃回頭草。
風(fēng)大了起來,窗子上的樹枝激烈地?fù)u曳,像鞭子一條條甩在窗戶上,發(fā)出嗚咽的響聲。那顆頭的影像沒有了,喘息聲好像也消失了。窗子上的樹枝顯得空曠起來。風(fēng)把屋頂上的沙子吹落下來,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她爬起來,在箱子里找出跟男人結(jié)婚時的那套紅色禮服,還有一雙紅色的鞋子,是男人給她買的。她一一穿好,站在鏡子前看自己,她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她開始給自己化妝,鏡子里的女人漸漸地風(fēng)韻起來。
之后,她喝掉了那個藥瓶里的藥片。她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把那床和男人蓋過的十四年的被子,鋪在身下。
窗子上的樹影消失了。下雨了。初春的雨沒有電閃雷鳴就下起來了,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欞。
她好像聽見有腳步聲在院子里奔跑,她看見男人在外面跑了進(jìn)來,開門的響動很大。她想,男人來接她了。她被男人抱著,在天空中飄飛,潮濕的氣息裹挾著她。
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四周都是純凈的白色,他一臉疲憊地坐在空曠的白色里。
看見她醒了,他眼里涌現(xiàn)出無限的疼惜光線,落在她的臉上。
忍冬,你可真傻……
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吹過來的,落在她的耳朵里,帶著軟綿綿的責(zé)備。
她把頭扭向一邊,在窗戶的一角,她看見了一縷晨曦,明亮亮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