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1
早上,我還在夢鄉(xiāng)暢游,樓上“梆梆梆”剁菜板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用看表也知道,準是六點鐘。老婆今天休息,我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討厭”,又用被子蒙住了頭。可樓上的噪音不絕于耳,我是徹底睡不著了,起床洗了把臉,去附近的公園暴走了一圈,又去買了早點。
回了家,老婆頭不梳臉不洗地擁著被子,仿佛在考慮一個高深的問題:“你說咱們倆千挑萬選兩年才買了這套二手房,是不是有病?”
這套房子,是我倆比較了無數(shù)個小區(qū)后選定的。這里離老婆公司近,愛睡懶覺的她可以多睡半個小時再起床。環(huán)境清幽綠化好,小區(qū)對面就是公園,離公園不遠就是菜市場,作為自由撰稿人的我,寫累了可以去公園看花看水,再去菜市場感受人間煙火的氣息。
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二手房隔音效果并不好,樓上一有動靜,底下聽得明明白白。每天早上六點,樓上的菜板聲風雨無阻地響起。晚上,孩子“咚咚咚”的快跑聲,倒玩具的“嘩啦”聲,拖凳子的“吱吱”聲,還有大人的訓(xùn)斥聲,大半夜了還在頭頂響起。搬過來后,老婆沒睡過一個懶覺,我也沒在晚上11點前睡過。
每天面對這么多噪音,再好的脾氣也磨沒了。這天臨近中午,我氣急敗壞地去敲樓上的門。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咬著包子開了房門,我透過防盜門看到,桌上放著兩籃白白胖胖的包子和一盤豬頭肉拌黃瓜,一家人正在吃飯。男人咬了一半的包子里,露出碧綠的韭菜,粉紅的蝦仁,撞擊著我的眼睛。
我從包子上挪開眼光,和他先禮后兵:“哥們,我是樓下的。和你商量個事,家里動靜能小一點不?整天這么鬧騰,我們都快神經(jīng)衰弱了。”男人轉(zhuǎn)頭,對著那個吃著飯腿還在椅子上不住晃蕩的男孩吼了一聲:“聽著沒?再調(diào)皮搗蛋,打斷你的腿!”那個古靈精怪的小男孩吃得滿嘴是油,朝我吐了吐舌頭,做著鬼臉。
老太太連聲向我道歉,用盤子端過幾個包子問我:“剛包的豬肉豆角和韭菜蝦仁的包子,嘗嘗吧。”我挺有骨氣,忍著氣說“不了”。
我被包子的香味誘惑了,邊下樓邊咽唾沫。到了我家門口,狠狠地對著向上的臺階說:“吃,就知道吃,撐死你們!”
2
以后的日子里,樓上并沒收斂多少。我又上去找了幾次,男人指著椅子腿上套的布套給我看,說他們盡力了。
我買了兩副很貴的耳塞,塞進耳朵里,不想聽那刺耳的噪音??蛇€是不管用,戴著耳塞耳朵里也是那些梆梆吱吱的聲音,像是出現(xiàn)了幻聽。我經(jīng)常對著電腦半天敲不出一個字,恨不得薅光自己的頭發(fā)。
老虎不發(fā)威,以為我是個病貓,我開始了反擊。樓上的聲音大了,我就在下面用拖把捅天花板,用棍子敲下水管。一時間“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像一曲熱鬧的交響樂。我知道老太太有午休的習慣,就在中午用吸塵器打掃衛(wèi)生。你消停了,我不消停,讓你也嘗嘗睡不著的滋味。
樓上已經(jīng)知道我是專門針對他們,那男人見了我就朝我揮拳頭。我也不示弱,對著他咬牙切齒。
那天上午,我想好一段挺不錯的場景,寫好了就是名場面。我在電腦上十指如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又接連傳來“撲通”“咣當”“嘩啦”的聲音。
這還有完沒完了?我氣極了,三兩步上了樓。樓上的房門開著,隔著防盜門,看到拖把和凳子倒在地上,老太太也坐在地上直“哎喲”。我把嘴中的一連串罵咽了回去,沒好氣地問:“怎么啦?”老太太說她摔下來了,腿疼動不了,讓我給她兒子打個電話。
我打過去,男人說他趕回來要一個半小時,老婆也出了差。我腦子一熱說:“你別急,我送醫(yī)院吧?!?/p>
我把防盜門上半舊的紗網(wǎng)戳破,伸手到里面打開了門鎖。然后背著老太太到了小區(qū)門口,乘了出租車去醫(yī)院。辦了住院手續(xù)后,又用輪椅推著老太太做了檢查。醫(yī)生把我當成了老太太的親人,和我說已經(jīng)排好了手術(shù)時間。
眼看到了午飯時間,我又去買了飯。老太太“呼啦啦”一掃而空,見我只動了幾口,就說:“外面的飯吃不慣吧?等我好了回家,給你包包子,我家那包子配方是祖?zhèn)鳎睾贸?!”我心里苦笑,你要不包包子,也引不出我們兩家這些恩怨情仇。
男人終于來了,感激地對我說:“兄弟,謝謝你了?!蔽医淮艘幌逻@邊的情況,便離開了。
回家后,總算過了一周清靜的日子。本以為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可每天早上六點,生物鐘作怪,總是準時醒來。
老太太出院后,樓上夫妻帶著禮品上門致謝。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拎著水果,去看望了下老太太。老太太拉著我的手:“那天真虧了你啊!我這兒子,別看長得嚇人,脾氣也大,可心眼挺好的。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得多擔待點啊。”
菜板聲又響起的那天,男人送過來兩大盤包子。我和老婆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包子,撐了個肚兒圓。
4
以后,我家和樓上的交往慢慢多了起來。有時老太太做了好吃的,也不送了,在樓上跺三腳當暗號,我們就上去吃。得知我和老婆廚藝都一般,尤其是我,中午都是叫外賣吃,男人——不,是超哥眼睛一亮:“吃外賣多貴??!媽,不如這樣,你中午做好飯,你們一起搭伙吃就是了?!背绯艺A苏Q?。他們中午都不在家,老太太便吃剩飯或不做飯。有我在,老太太就可以正兒八經(jīng)吃飯了。
樓上每逢休息日都要包包子,我和老婆也上去湊熱鬧。老太太說,說是包包子,其實要的就是那種氣氛。家人有的擇菜、切菜,有的和面,有的剝蒜,圍在桌子前,一起有說有笑地搟皮包包子。當香味隨著蒸鍋里的熱氣冒出來,就覺得日子也有了味道。她也解釋了早上剁餡的原因,五歲的小孫子無肉不歡,早上要么用肉餡做餡餅,要么包餃子餛飩,做別的就不吃。很快,我家的冰箱里,被老太太做的小餛飩、手工水餃、牛肉丸子等填得滿滿的。
老太太知道我是作家之后,對我高看了一眼。以后教育孫子,動不動就以我為榜樣。她覺得我的職業(yè)很崇高,問好了我寫作的時間,那段時間樓上便靜悄悄的,連個腳步聲都聽不見。我反倒不習慣了。說來也怪,聲音還是那些聲音,在我耳里卻變成了“加油加油”“你真棒你真棒”“好樣的好樣的”。在這些聲音的相伴下,我文思泉涌。
老婆懷孕后,嘴變得很饞,想一出是一出。在我不寫作的時候,便上樓跟著老太太學廚藝,教學的過程中,老太太講她的人生經(jīng)歷,我的素材庫又豐富了許多。那個有點像哈利波特的小男孩也早和我混熟了,還成了我小說中小主角的原型,備受讀者喜歡。漸漸地,每天去樓上轉(zhuǎn)上幾圈,和老太太閑聊會,成了我解壓的新“神器”。
有一天,我看到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做一件紅色緞面的小棉襖。見我進來,她拿出一床小被子:“你看這個顏色怎么樣?眼看再有幾個月就要生了,我把準備的純棉尿布都用開水煮了,得早準備著?!爆F(xiàn)在什么買不到呢?可我還是不自覺地紅了眼眶。她,像極了我那在天堂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