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心
七八歲時發(fā)生的事情大多已經(jīng)忘干凈了,但和叔叔分家的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家里請來了家族里最年長的三太爺,三太爺會寫字,一邊主持分家一邊記賬,這賬單就叫分家單,大缸歸誰二缸歸誰,桌子歸誰板凳歸誰,喂雞盆歸誰喂豬槽歸誰,事無巨細(xì),全都記在上面。破家萬件,說的就是再窮的人家破東爛西的家什也不少,我家算是個大家子,東西自然更多一些,擺滿了院子。寫分家單的紙是父親特意在供銷社買來的幾張八開白紙,被三太爺寫得密密麻麻、滿滿登登,連手指大的空當(dāng)都沒有。分完家后,叔叔就領(lǐng)著一家人住進(jìn)了村頭的小草房里。
我們家分家不像別人家那樣打打鬧鬧你爭我奪的,反而很平靜,父親和叔叔平時也沒有因?yàn)槭裁词聽巿?zhí)不休過,兄弟關(guān)系歷來融洽,只是“樹大分枝,家大分叉”,分家是自然而然的事——村里的人都這么說。
分家單只有一份,父親是兄長,就放在了我家里。父親小心地把分家單疊好,打開木桌的抽屜,很認(rèn)真地放在了里面。
那個年代,村里的孩子特別多,像跳馬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東奔西跑,弄得“村無寧日”,有時也搞些只有村里孩子才有的游戲活動,什么“打老虎”啊、“跳花籃”啊,但男孩子最喜歡的是“扇寶”,就是用紙疊成方形或梯形的“寶”,輪換放在地上讓對方用自己的“寶”扇,如果把別人的“寶”扇翻過來,就贏到了手,這種游戲帶有賭博味道,很刺激,勝者滿滿的成就感,榮耀得不得了:敗者灰頭土臉,垂頭喪氣。有一天我輸?shù)煤軕K,回家時“兩手空空”了。為了翻本,我翻遍家里所有角落找廢紙疊“寶”,可那時廢紙并不像今天這樣唾手可得,況且只有體態(tài)厚大的“寶”才有勝算的可能,薄弱瘦小的只能當(dāng)“炮灰”,而疊制“大寶”就要有大張的廢紙。找來找去,我就在木桌抽屜里找到了那張分家單,八開大的紙算作“稀有資源”,不是人人都有的,疊成的“寶”超大。
“超級大寶”具有強(qiáng)大殺傷力,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戰(zhàn)利品一度塞滿了書包??蓻]有常勝贏家,沒高興幾天,“超級大寶”就被扇翻了,落入了他人手里,心疼得我差點(diǎn)掉了眼淚。
很多天后,叔叔來我家說:“分家時分給我的水簍忘記拿回去,家里正缺它打水?!?/p>
父親說:“我記得水簍是分給了我。”
“不是,哥你記錯了?!?/p>
“我沒記錯?!备赣H很自信。
叔叔說:“一個破水簍是誰的都無所謂,我不要了,就給你了吧?!?/p>
父親很不高興:“你說的是啥話?好像我賴你一個水簍似的?!?/p>
叔叔也較了真:“那就看看分家單,該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父親就去找分家單,自然是找不出來了。這時三太爺剛?cè)ナ溃瑳]有誰能弄清楚這件事。
我頭一次見叔叔那種很難看的表情,撂下一句話就走:“不就是一個破水簍嗎,至于嗎?”話里有話,意思大概是說分家單被父親故意藏匿起來了。父親提著水簍追了過去,要送給叔叔,說分家單一定會找到的,到時候再給你看。叔叔不屑一顧,說什么也沒接水簍,水簍掉在了地上,發(fā)出很沉重的響聲。
分家單是重要的分家憑據(jù),不能輕易丟失,很多人家的分家單都保留了幾代人。叔叔走后,父親又開始翻箱倒柜地尋找,連耗子洞都找了個遍,當(dāng)然一切都是徒勞的。父親不止一次地“審問”我,甚至要“動刑逼供”,但我咬緊牙關(guān),堅(jiān)決說這事和我沒關(guān)系,因?yàn)檫@事太嚴(yán)重了,不“招”就是一個無頭案,“招”了,一頓胖揍是絕對躲不過去的。父親的脾氣我是最知道的,那大手掌拍下來都帶著風(fēng)聲。
父親幾次把水簍送到叔叔家去,可都被叔叔送了回來。叔叔來時也不進(jìn)屋,把水簍往大門口一扔就走,一句話都不說,父親心里肯定也好受不到哪去。這樣的日子過得很沉悶,就像天上總是壓著一塊烏云一樣。
我們村在大山里,森林密布,遮天蔽日,狼蟲虎豹多得很。一天生產(chǎn)隊(duì)的人進(jìn)山里去伐木,不知怎么的惹怒了一頭大黑熊,大黑熊暴躁地從樹洞里跳出來,向人發(fā)起猛烈攻擊,第一個攻擊對象就是叔叔。大黑熊一掌就把叔叔掀翻在地,坐上去就要舔,它的舌頭長滿鋒利的鋼針,舔上去就要皮開肉綻,非死即傷。同去的十幾個青壯漢子都嚇得屁滾尿流,四處逃散,只有父親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還沒等黑熊伸出猩紅的大舌頭,就狠狠揍了它一木棒。黑熊猝不及防,急忙從叔叔身上挪開了屁股,回過頭張牙舞爪地來對付父親,叔叔趁機(jī)站了起來,在黑熊身后敲它的腦殼。黑熊顧前就顧不了后,顧后就顧不了前,激戰(zhàn)幾個回合都沒占到便宜,也許這家伙也是挑軟柿子捏的主,知難而退,不再和父親、叔叔糾纏,又向其他逃散的人追去……那天,村里有好幾個人是被抬回來的,慘不忍睹,可父親和叔叔毫發(fā)未損。那驚險的一幕是父親跟我說的,也在山里傳成了佳話,說這就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自那以后,父親和叔叔又和以前一樣了,誰也不再提水簍的事,分家單失蹤事件也作為“懸案”被擱置了。烏云散去了,陽光更加燦爛。
這天,我也運(yùn)氣特別好,以弱勝強(qiáng),以小勝大,“扇寶”大獲全勝,贏來的“寶”不計(jì)其數(shù),其中不乏重量級的大塊頭。在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下,我?guī)е鴦倮叩奈⑿η妩c(diǎn)著“賭資”,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寶”特別眼熟,拿起來展開,竟然是那張分家單!
我不聲不響地把分家單夾在一本書里,又把父親的酒瓶子壓在上面。一天叔叔來我家吃飯,父親拿酒瓶子時順手翻了一下書,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分家單,驚訝地說真是邪門了,那天怎么找也沒找到,它競在這里!哥倆早已經(jīng)摒棄前嫌,都開玩笑地說:“那就看看,水簍到底分給了誰,是誰記性臭?”
父親和叔叔一邊喝酒一邊在分家單上找水簍,從頭找到尾,也沒有找到,又從后往前找,還是沒有找到。再把我拽過去,說你小孩眼尖,把水簍這兩個字找出來,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找到。“水簍”根本就沒在分家單上寫。父親和叔叔都匪夷所思,經(jīng)過分析得出相同結(jié)論:也許當(dāng)時三太爺忘記寫了,或者東西太多,把水簍遺漏了,好笑的是,哥倆都記模糊了。
叔叔說:“這分家單實(shí)際沒哈用?!?/p>
父親說:“我看也是?!?/p>
“給你疊‘寶去吧,能疊個‘大寶,肯定能贏?!笔迨灏逊旨覇谓o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