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阿里

孟黎東

我在西藏當兵24年，現(xiàn)在離開西藏整整20年了。在這20年中，我對西藏的眷戀一日也沒停止過。一直以來，我把西藏看作第二故鄉(xiāng)，并自豪地稱自己是西藏人。前不久，在云南大理機場候機時，對面坐著一位頭戴氈帽、臉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我一眼就認出他是藏族同胞。我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迎上去主動招呼他。果不出我所料，這位中年男子正是西藏阿里人，經(jīng)他自我介紹得知他叫巴登。我們聊得很火熱，從阿里的古格王朝遺址講到獅泉河鎮(zhèn)的植樹，從阿里機場聊到阿里公路……

我告訴巴登，我曾經(jīng)在阿里工作過一段時間，為的是修建一座橋，這座橋叫歸桑河大橋。當時，我所在的武警交通部隊承擔著川藏公路、青藏公路和中尼公路（中國至尼泊爾）的修建、改建和保通任務(wù)，官兵們常年工作生活在高山缺氧、氣候惡劣、環(huán)境異常艱苦的雪域高原，抱著建設(shè)邊疆、繁榮西藏的堅定信念和頑強意志，倒下一批又一批戰(zhàn)友，建成一條又一條公路和一座又一座橋梁。20世紀80年代末，上級要求我們武警交通二支隊從中尼公路調(diào)派一個營的兵力，到西新公路（西藏至新疆）承擔歸桑河大橋的修建任務(wù)。從此，我與阿里結(jié)下了不解的情緣。

聽了我的介紹，巴登與我更加親近了。他說，他常走歸桑河大橋，聽說是部隊修建的，還犧牲了兩位戰(zhàn)士。說到此，巴登—下子站起來，緊握著我的雙手，一個勁地說，感謝你們，感謝親人解放軍！你們?yōu)槲覀儼⒗镄蘼芳軜?，做了很多善事好事，阿里老百姓忘不了你們的恩情啊?/p>

這時，廣播里傳來了登機的消息，我和巴登依依不合地揮手告別。在飛機上，剛才與巴登的一席交談，勾起了我對阿里的深情回憶……

一

在西藏，有一個神秘的地方，無論在人們的想象中還是現(xiàn)實中，離我們都很遙遠，這個地方就是西藏的阿里。阿里被稱為“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4500米，因其環(huán)境異常艱苦而聞名。1986年，部隊接到阿里歸桑河大橋的修建任務(wù)，我?guī)еこ碳夹g(shù)人員打前站，開展施工前的準備工作。

我們一行5人從拉薩出發(fā)，當晚住在日喀則地區(qū)拉孜縣城。拉薩距拉孜400多千米，沿途公路全部鋪蓋柏油，往來車輛較少，我們很輕松地跑完了這段路。第二天，離開拉孜縣城，柏油路突然從眼前消失，我們駛上了坎坷不平的灰土公路，常在西藏跑車的人把這樣的路稱為“光輝路”。上了“光輝路”，豐田車的速度再也提不起來了，尤其是遇到“搓板路”，車身強烈地抖動起來，司機如果不牢牢地把握住方向盤，就會有翻車的危險。路上我們飽嘗了“光輝路”的厲害，車子卷起的灰塵嗆得我們氣喘吁吁，每個人都變成了“白毛女”。

過了薩迦，進入仲巴縣境內(nèi)，我們便無路可走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像樣的公路，我們只能在沼澤地里尋找過往車輛留下的時隱時現(xiàn)的痕跡，直到夜里12點多，我們才趕到仲巴縣城。說是縣城，其實還趕不上內(nèi)地的一個村莊，我們繞著小鎮(zhèn)轉(zhuǎn)了一圈，只有一家飯館還亮著燈。餐館里，幾個藏族小伙子正在興高采烈地喝啤酒，見到我們這些深夜來客，他們甚是高興，熱情邀請我們喝酒。盡管我們已經(jīng)身心俱疲，沒有喝酒的胃口，但是盛情難卻。小伙子們頻頻向我們敬酒，大有相見恨晚之情。大家你來我往，一會就喝掉了一箱啤酒，我們有些招架不住了。飯店服務(wù)員是個四川姑娘，她很善解人意，說我們長途跋涉，非常辛苦，不能喝醉了，極力勸住小伙子們的敬酒，為我們解了圍。

在這位四川姑娘的指點下，我們來到縣委招待所登記住宿。這時又遇到了一件尷尬事，說是招待所，其實只有一間客房，鑰匙掌管在縣委書記手里。深更半夜，怎么好去找書記呢？看門的藏族老大爺不會講漢語，但他看出了我們的難處，主動把書記叫來了。書記告訴我們，招待所的房間是為地廳級干部準備的。我們的副參謀長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連忙說我們政委是副師職，相當于地方副專員。這時，書記才把房門打開。為這事我責怪了副參謀長不該欺騙這位書記，其實我只是個正團職。不過，當時如果實話實說，我們只能“守公路”了。

客房除了簡陋不說，里面的羊膻味很濃，嗆得我們捂著鼻子不敢出大氣。打開被子，更是令人不敢相信，上面油漬斑斑，爬滿了跳蚤。盡管已經(jīng)毫無睡意，但是，一天的疲勞使我們無法抵抗瞌睡的襲擊，大家用棉衣捂著頭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早晨，一輛馬車馱著一桶水停在我們門前，趕車的藏族小伙子告訴我們，書記吩咐他來給我們送水，并向我們解釋：現(xiàn)在的仲巴縣城是剛從60千米以外遷移來的，老縣城在風沙暴的侵襲下，已經(jīng)被埋沒了。新縣城正在建設(shè)中，打了幾口井都沒有水，全城人吃水、用水都要到3千米以外的小河里去拉。我們終于明白了招待所的被子為何“蓬頭垢面”。

離開仲巴縣城，再走50千米，我們就要踏上阿里的土地了。路越來越難走，海拔越來越高，高聳入云、綿延不斷的雪山離我們也越來越近。我們在心里祈禱，希望今天能一路平安到達目的地——阿里歸桑河鄉(xiāng)。然而，不僅祈禱未給我們帶來福祉，還有更大的困難在前面等著我們。

出了仲馬縣城兩個多小時以后，我們進入雪域阿里。豐田越野車在阿里巨大的山脈谷地中穿行，翻不完的大山，涉不完的河流，滿目是戈壁荒灘、稀疏的草地和巍巍雪山。我們乘坐的汽車就像一只甲殼蟲在山川間蠕動，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我們顯得那樣渺小和脆弱。那是七月的天氣，有時陽光燦爛，藍天白云下的岡底斯山與喜馬拉雅山盡收眼底;有時大雨滂沱，道路被沖，汽車不得不順著河道行進，好似漂浮在水上的船;有時又下起冰雹和小雪，打在汽車的玻璃上，噼里啪啦作響。連日的顛簸和勞累，讓我們感到極度疲憊，除司機不得不睜大眼睛集中精力外，其余人都東倒西歪，酣然入睡，任憑汽車顛來抖去。不知什么時候，車子已經(jīng)停了下來，并發(fā)出陣陣轟鳴聲，把我們從睡眠中驚醒。糟糕，我們陷在沼澤地里了。

司機小逯是青藏高原的“老把式”，對付復(fù)雜路況很有一套辦法，他像大海中航行的舵手一樣，一會兒加速前行，一會兒又緩慢倒退，如此反復(fù)多次，不僅未能沖出泥沼，反而越陷越深。我們?nèi)枷萝嚕械耐谲囕喯碌南∧?，有的搬石頭墊路，足足折騰兩個多小時，車子還是有氣無力地趴在那里不聽使喚?，F(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過往車輛的援助。然而，太陽漸漸西下，茫茫草原上除了我們孤零零的身影外，連藏族牧民也難覓蹤跡?？磥?，我們今晚注定要“守公路”，住“汽車大廈”了。

在青藏高原上行車，“守公路”是常有的事，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怕。但是始料不及的是，這一晚我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事……

隨著夜幕的降臨，我們用干糧和礦泉水打發(fā)了饑餓的肚皮后，便各自躺在座位上睡覺。半夜時分，小逯突然緊張地叫醒我們，說是聽到了狼嗥聲。我們被驚出一身冷汗，睡意全無。我們仔細地觀察車外動靜，發(fā)現(xiàn)夜幕下飄散著幽幽的綠色光點，像“鬼火”一樣令人毛骨悚然，側(cè)耳細聽，頭狼發(fā)出低沉的吼叫，似乎是在召喚同伴。憑著我在青藏高原多年的經(jīng)驗判斷，我們被狼群包圍了。我要求大家不要慌亂，并把隨身攜帶的一支沖鋒槍和手槍壓上子彈，做好準備。在狼群沒有攻擊之前，是不能開槍的，因為只有十幾發(fā)子彈，如果貿(mào)然開槍，必將招來更多狼的圍攻，后果不堪設(shè)想。

狼群在算計著我們，我們也在想辦法對付它們。我曾經(jīng)在青藏公路楚瑪爾河附近與狼較量過。那是1986年，為了修建楚瑪爾河大橋，我?guī)ьI(lǐng)一個十多人的先遣部隊駐扎在楚瑪爾河。一天夜里，近百只狼包圍了我們的帳篷，向我們發(fā)起瘋狂的攻擊。戰(zhàn)士們用點燃的噴燈燒火沖向狼群，并把蘸上汽油的棉衣棉被點燃后扔向狼群，將很多狼的皮毛燒焦，終于將其擊退，真正是狼狽不堪。

有了那次的經(jīng)驗，我不再畏懼它們。我叫小逯發(fā)動汽車，打開大燈，防止這些家伙用頭撞擊擋風玻璃。同時，緊閉車窗，與狼群形成了對峙局面。

狼群圍著車子來回走動，急躁不安，有少數(shù)大膽的狼已經(jīng)靠近我們，并發(fā)出抓咬汽車輪胎的聲音，它們有些迫不及待了。狼的攻擊性是很強的，一旦確定進攻目標，就會不顧性命。賈平凹在《懷念狼》一書中，對狼的本性做了很精彩的描寫，他認為狼既兇殘，又狡黠，并生來具有預(yù)警功能，且復(fù)仇意識特別強烈，在攻擊對手時會有相當大的把握取得勝算?？磥斫裢硭鼈儾o勝算，或者已經(jīng)嗅到了火藥味，所以遲遲不敢輕舉妄動。

時間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色慢慢放亮，有的狼在失望中開始撤退。這時，我們聽到草原上傳來藏民獵犬的狂吠聲，狼群聽到它們克星的聲音后，徹底潰散了。

狼群義務(wù)為我們站了一夜的崗，原指望美食一頓，實則一無所獲，還空耗了體力和精力，在無奈和憤怒中丟下滿地糞便以示報復(fù)。

天明后，在藏族牧民的幫助下，我們逃出了沼澤地。當天晚上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阿里歸桑河。在歸桑河，又發(fā)生了一些令我們預(yù)料不到的事情。

三

從拉薩到阿里歸桑河的路程雖然只有1000多千米，卻整整走了4天。歸桑河是阿里地區(qū)的一個鄉(xiāng)，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環(huán)境極為艱苦。部隊的少數(shù)工程技術(shù)人員已于前期到達，指揮所駐扎在一個叫作巴巴拉山的腳下，周圍除了一座接一座的雪山，就是累年積月被風吹得光禿禿、圓溜溜的石頭，偶見幾棵駱駝刺草，也顯得無精無神。前段時間，由于雪山解凍冰融，歸桑河河水暴漲，交通中斷了兩個多月，十多名官兵幾乎與外界隔絕，他們看不上電視，收不到廣播，更見不到報紙。從拉薩來的蔬菜吃完后，壓縮菜和罐頭成了唯一的菜肴，因為缺氧和缺少維生素，官兵們指甲凹陷，嘴唇開裂。他們對我說，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能去拉薩飽覽—下綠色，飽食一頓新鮮蔬菜，看三天三夜電視，過把電視癮。

在歸桑河，戰(zhàn)士們給我講了很多雪山見聞。他們告訴我，山上有雪人的足跡和糞便。對此，我表示懷疑。于是，他們便拉著我到現(xiàn)場去看。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攀登到巴巴拉山的一個避風朝陽的雪坪上，在那里，常年不化的積雪上確實有一串大腳印，還有已經(jīng)干燥的糞便。腳印大約有40厘米長、15厘米寬，與人的腳印十分相似，但人的腳印無論如何沒有這么大，可以肯定地說，這不是人的腳印。我們使勁踏開地上硬邦邦的糞便，里面除了包裹著雜草之類的東西外，竟然還有小礫石。在糞便旁，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兩根一尺多長的紅色毛發(fā)，這一點更加證實了戰(zhàn)士們關(guān)于雪人的猜測。到拉薩后，為這事，我專門請教了研究西藏歷史的專家，他們告訴我，史書上確有阿里地區(qū)雪人的記載，當?shù)厝罕娨卜从?，他們目睹過雪人的存在。但由于天高地遠，人們無法進行考證，只有待后人去求證了。

早就聽說阿里有一神湖，非常奇妙，這次當然不能錯過一睹為快的機會。我們在鄉(xiāng)武裝部長多杰的陪同下，來到察雍湖。陽光下的察雍湖風平浪靜，湖水色如靛藍，周圍雪山倒影清晰可見。這湖并不很大，但由于眾雪山的擁抱，使其顯得神秘而矜持。多杰告訴我們，藏族同胞非常崇拜察雍湖，把她當作神靈來敬奉，他們認為神湖能夠帶來福祉，并能預(yù)測人的來生。懷著一種好奇心理，我們按照多杰的指點，先將一枚一元的硬幣拋向湖面，如果硬幣沉沒水中，表明投幣人命薄福淺;反之，硬幣浮在水面，那定是有福之人。我們一行5人有3人所投之幣浮于水面，多杰高興得直鼓掌。不過，我想硬幣之所以能夠浮于水面，大概是湖水中含有多種礦物質(zhì)、密度較高所致。多杰還告訴我們，今天湖面風平浪靜，正是觀看人生來世的好時機，只要我們靜心等待，湖面上定會顯現(xiàn)出自己來世的光景。我們都是軍人，是唯物主義者，當然不會相信來生的說法。但出于對藏傳佛教的尊重，自然不便多言。

我們一行原計劃在阿里多住一段時間，后來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使我們不得不提前返回拉薩。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官兵們經(jīng)過一天的勞累，早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半夜時分，不知誰突然大叫狼來了，帳篷里的其他戰(zhàn)友迅速從被窩里鉆出來，黑燈瞎火地投入到打狼行動中。一頓折騰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從帳篷里趕出來的不是狼，而是幾條野狗。原來，帳篷的門被風吹開，野狗鉆進來覓食，被睡夢中的戰(zhàn)士誤認為是狼。西藏的野狗特別多，成群結(jié)隊，到處覓食，為了爭奪食物，互相撕咬，幾乎每晚都是狂吠不止，攪得人心里發(fā)毛。大概是由于“半夜驅(qū)狗”受了涼，第二天隨我一起來的警務(wù)股長小邵患了急性肺水腫，病情十分嚴重。在西藏，肺水腫可是要命的病。軍醫(yī)告訴我，附近沒有醫(yī)院，獅泉河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很差，必須立即送往拉薩救治。路上，小邵面部青紫，呼吸困難，汗珠像黃豆粒般順著臉頰往下滾。但他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憑著頑強的毅力與病魔作抗爭。突然，小邵對我說：“政委，我感覺自己情況不好，可能不行了。我如果死了，請您一定要找人幫我愛人在拉薩找份工作，讓她把孩子帶大?！蔽覀兯腥说难廴Χ技t了。我知道，小邵的愛人從甘肅隨軍到部隊，一直沒有工作，家庭比較困難。我說：“你沒事的，就是感冒，不要想多了，一定要堅持?！痹掚m這么說，我還是為小邵捏了一把汗，因為在西藏感冒引發(fā)肺水腫或腦水腫，那就是不治之癥。為了減輕小邵的痛苦，大家不停地唱歌、講故事。我們?nèi)找辜娉?，除了為汽車加油、給司機買干糧外一直都在瘋狂地趕路。最苦的要算司機小逯，為了驅(qū)除瞌睡，使勁往太陽穴上抹風油精，有時實在困得無法支撐，就趴在方向盤上打個盹。經(jīng)過三天兩夜的苦奔，我們終于將小邵送到拉薩。在醫(yī)院，醫(yī)生警告說，如果再遲一兩個小時的話，生命難保。據(jù)說，人在突發(fā)情況下，能發(fā)揮生命的最大極限，小邵能活著走出阿里，小逯能在60多個小時沒有休息的情況下將我們安全送到拉薩，這些確實是挑戰(zhàn)了生命的極限。

更重要的是，軍人的信念就是戰(zhàn)勝一切困難，堅持到最后勝利，沒有這種信念，生命就很脆弱。

四

部隊進駐了一個營的兵力投入歸桑河大橋的修建。歸桑河是西藏著名的獅泉河支流，也是拉薩到獅泉河鎮(zhèn)的一條主干道。修建歸桑河大橋最大的難處是物資運輸，拉薩距歸桑河大橋近1200千米，中途將近有500千米沒有公路，只能在草原和沼澤地里擇路而行。

1989年夏季，因為我打前站去過阿里，對路線相對熟悉一些，支隊決定由我?guī)ьI(lǐng)物資運輸隊進入阿里。頭兩天，車隊在日喀則境內(nèi)較順利。第三天，我們進入了素有“干山之巔，萬山之源”的大草原。由于剛剛下了一場暴雨，草原上時隱時現(xiàn)的車轍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凈，在找不到道路的情況下，我們的車隊又一次誤入沼澤地。

30多臺機械和汽車像鐵疙瘩一樣沉陷在沼澤地里，面對趴在那里動也不動的鐵家伙，我們能想的辦法全想了，能采取的措施全用上了，可是仍然無法使車隊前進一步。在這茫茫的沼澤地里，連一只野羊也難以見到，更不要說藏族牧民了。那時的通訊還比較落后，沒有手提電話等通訊工具，我們與外界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眼看4天時間過去了，我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所帶干糧和水全部用完，情況十分危急。大家一致認為，我們應(yīng)該放棄拖車的努力，分頭去找食物，并設(shè)法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

于是，我們分成4個小組，每組由一名股長帶隊，按方位向四面分散行動。為防止萬一，我要求大家必須在下午5點鐘之前返回原地。

當天傍晚，4個小組全部無功而返，既沒有找到食物，也未能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這時，50多人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進食。到了第六天，大家全部躺在汽車的駕駛室里，再也無法作出任何努力了。

面對戰(zhàn)友們一張張近似絕望的臉，我感到自己嚴重失職，極度內(nèi)疚。但我明白，這個時候內(nèi)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必須采取果斷措施，設(shè)法擺脫眼下的危險境地。否則，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我決定，由我?guī)擅砷L按原路返回，尋求援助。

我們?nèi)送现v的步伐，一步一挪地開始了艱難的尋救行動。我們兩天沒有吃飯，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每走幾百米就要停下來歇一會，每當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就再也不想爬起來。好在沼澤地里有很多野韭菜和蘑菇，這可是我們救命的食物。我們互相攙扶著，鼓勵著，究竟蹬過多少條小河，翻越多少座山梁，已經(jīng)記不清了。其實，當時我們的處境是相當危險的，只要倒下去，就有可能永遠爬不起來。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想那么多，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把戰(zhàn)友們營救出來。

蒼天有眼，我們終于見到了一頂藏族牧民的小帳篷。像見到救星一樣，我們踉踉蹌蹌地闖進帳篷里，里面光線很暗，但很溫暖。一位藏族婦女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顯得很驚慌，不知所措。我們趕緊解釋，但她聽不懂漢語。于是，我們就一個勁地叫“阿佳娜”，藏語意為“大姐”。其實，我們也只會這一句藏語。這位阿佳娜大概從服裝上認出了我們是軍人，比剛才顯得熱情多了，為我們端來了酥油茶和糌粑。我們真是餓極了，大口吃著糌粑，喝著酥油茶。這時候，我覺得糌粑和酥油茶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阿佳娜在一邊抿嘴直笑。

不一會，這家男主人伴隨著藏獒的狂吠聲回來了。男主人40多歲，顯得很滄桑。他能聽懂我們講話，也能講漢語，但表達不流暢。我們將被困情況告訴他，請他賣兩只羊給我們，解救被困戰(zhàn)友。我們知道，草原上這種逐水草而放牧的藏族同胞，都是很貧困的，除了羊，沒有多余財產(chǎn)。羊?qū)λ麄儊碚f，就是生活的全部保障，一般是不會賣的。但這位好心的藏族兄弟很爽快，馬上就去羊圈抓羊。在他的幫助下，我們連夜將羊肉送往被困地。炊事員將羊肉熬成三大水桶羊肉湯，分給大家。炊事員告訴我，這幾天，大家也是靠著野韭菜和野蘑菇充饑，才挺過來的?？粗值軅儼枷莸难鄹C和瘦弱的身體，我的眼淚—下子涌出來。多么好的戰(zhàn)友啊，在生與死的面前，沒有人放棄，沒有人悲傷，面對死亡的威脅，顯示了和平時期軍人的堅強意志。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求援信，請這位牧民將信送往縣政府。與此同時，部隊領(lǐng)導在與我們失去聯(lián)系后也派出了救援人員到達索縣。兩天后，我們?nèi)急粻I救出沼澤地。在沼澤地被困的11天中，戰(zhàn)友們有6天粒米未沾，是在與饑餓和嚴寒的斗爭中挺過來的。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奇跡，而創(chuàng)造奇跡的只能是具有鋼鐵般意志的軍人。

五

一個營的兵力在歸桑河上展開鏖戰(zhàn)。

大雪紛飛的一天，大橋奠基的第一聲炮響驚醒了周邊的雪山草地。

在這個幾乎是無人區(qū)的地方架一座橋，其艱難程度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殘酷和壯烈。

施工期間，暴漲的洪水像脫了韁的野馬，狂瀉而下。一個風雨之夜，大雨如注，勞累了一天的六連十幾名戰(zhàn)士正在帳篷里酣睡。突然，洪水暴發(fā)，一丈多高的洪水從上游奔騰而下。兩頂帳篷和十幾個戰(zhàn)士被沖進了歸桑河。戰(zhàn)士們被渾濁的洪水嗆醒，有一名戰(zhàn)士已經(jīng)順河被沖出30多米。“家”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戰(zhàn)士們的身上只穿著短褲和背心。狂暴的風，在他們身上亂刺亂砍。他們凍得嘴唇發(fā)紫，雙腿打顫，但沒有一個叫苦。十幾名戰(zhàn)士，十幾名只穿著背心打著赤腳的戰(zhàn)士，踩著江邊尖利的石頭，步伐堅定地向工地走去。他們要重建“家園”，要繼續(xù)戰(zhàn)斗。

這次山洪暴發(fā)，是多年來罕見的。渾濁的洪水席卷了正在施工的歸桑河大橋，橋頭的所有物資被卷進水里。戰(zhàn)士們紛紛跳進水里打撈物資。浪頭一個接一個地向戰(zhàn)士們迎面撲來。一名小戰(zhàn)士沒站穩(wěn)，被一個浪頭打到水里，濁黃的洪水嗆得他直流眼淚。為了防止意外，戰(zhàn)士們用繩子互相拴在一起，頑強地迎著洪浪走去。

洪水在不斷地暴漲，許多鋼筋和模板被沖到歸桑河里。河水湍急，讓人無法接近?？墒?，誰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物資被洪水沖走，有人迅速開來大吊車，吊車吼叫著將臂膀伸向江心，可是浪大水急，吊鉤怎么也掛不上江中的物資。有位戰(zhàn)士勇敢地爬上吊臂，先用繩子把自己捆在吊臂頂端，再用雙手把鋼筋、模板一起拴在吊鉤上，吊車將物資同這位戰(zhàn)士一起吊起，移到岸邊，放下物資，又移回河里。一次、三次、五次……洶涌的河水，攪得他頭暈眼花，天旋地轉(zhuǎn)。他感到一陣陣惡心，胃里所有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當戰(zhàn)友們把他從吊臂上解下來時，他已經(jīng)昏過去了。醒來后，他的第一句話是：“東西撈光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