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芳菲 王玉主
對國家來說,信譽既是一種能夠帶來長期收益的“社會資本”和“隱性資產(chǎn)”,①Robert D.Putnam,Making Democracy Work: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Robert D.Putnam,“Bowling Alone:America’s Declining Social Capital”,Journal of Democracy,1995,Vol.6,No.1,pp.65-78;Daryl Press,Calculating Credibility:How Leaders Assess Military Threat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p.1;Oliver E.Williamson,“Calculativeness,Trust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Journal of Law Economics,No.34,1993,pp.453-502.也是一種能夠影響和改變其他國家行為的“軟實力”。②John G.Ikenberry,Joseph S.Nye,“Soft Power: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F(xiàn)oreign Affairs,2004,Vol.83,No.3,p.136;Stephen Sestanovich,“Why Credibility Matters:It’s Not Just a Washington Fetish,as Obama Suggests”,The Atlantic,March 14,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6/03/obama-doctrine-goldberg-free-rider-credibility/473616/;Hal Brands,Eric S.Edelman,Thomas G.Mahnken,“Credibility Matters:Strengthening American Deterrence in an Age of Geopolitical Turmoil”,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Budgetary Assessments,May 9,2018,https://csbaonline.org/uploads/documents/Credibility_Paper_FINAL_format.pdf.尤其對于迅速崛起、不斷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的中國來說,對國際信譽的重視和培植不僅關(guān)乎其自身長遠發(fā)展,更將對整個國際社會的和平與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③程也:《閻學通:中國要培植國際戰(zhàn)略信譽》,載《社會觀察》2011年第1期,第36-38頁;黃飛燕、黃孟洲:《國家信譽在建立國際秩序中的作用》,載《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第72-74頁;方蔚、晏維福:《關(guān)于國際信譽和中國外交的幾點思考》,載《法制與社會》2008年第12期,第172-173頁。
然而,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國際社會中,信譽往往被認為是一種“稀缺資源”。在實力不對稱和意圖不確定的雙重壓力下,國家如何才能建立、維持和提升國際信譽一直是一個理論和現(xiàn)實難題。新冠疫情爆發(fā)后,有學者擔憂,盡管中國積極踐行合作抗疫,并贏得了疫情防治形勢向好的局面,但中國的國際信譽與形象卻因部分西方政客和主流媒體的各種負面論調(diào)而受到了較大損害。④孫明、孔祥龍:《國際輿論視閾下的中國抗疫行動與公共外交》,載《當代世界》2020年第5期,第13頁;《太多西方政客和媒體將疫情當作打擊中國的一根大棒,馬丁·雅克:可恥!太不光彩了》,《環(huán)球時報》,2020年3月18日。但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此次國際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實際上為中國迅速提升國際信譽、展現(xiàn)負責任大國形象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機會窗口”。⑤賀文萍:《抗擊疫情與中國國家形象塑造》,載《公共外交季刊》2020年第1期,第28-34頁;王琛、陳奕平:《疫情防控行動提升中國國家形象》,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4月7日;王義桅:《中國展現(xiàn)負責任大國形象》,人民論壇網(wǎng),2020年4月27日,http://www.rmlt.com.cn/2020/0427/578299.shtml。
那么,究竟什么是國際信譽?國家如何才能建立、維持和提升國際信譽?本文試圖回答這些問題,并根據(jù)本文構(gòu)建的分析框架來分析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中國國際信譽的變化。
國家信譽問題是國際關(guān)系研究的一個前沿領(lǐng)域。近年來,中國國際關(guān)系學界對國際信譽,尤其是國際戰(zhàn)略信譽的關(guān)注和研究顯著增加。這些研究不僅進一步豐富了國際信譽的內(nèi)涵與外延,也為國際信譽研究增添了更多“中國色彩”。①西方學者的一些重要討論,參見Thomas Schelling,Arms and Influenc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6),p.124;Robert J.McMahon,“Credibility and World Power:Exploring the Psychological Dimension in Postwar American Diplomacy”,Diplomatic History,Vol.15,No.4,1991,pp.455-471;Daryl Press,Calculating Credibility:How Leaders Assess Military Threats,p.1;Allan Dafoe,Jonathan Reshon,and Paul Huth,“Reputation and Status as Motives for War”,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7,No.1,2014,p.376;Hal Brands,Eric S.Edelman,Thomas G.Mahnken,“Credibility Matters:Strengthening American Deterrence in an Age of Geopolitical Turmoil”,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Budgetary Assessments,May 9,2018,https://csbaonline.org/uploads/documents/Credibility_Paper_FINAL_format.pdf。中國學者的討論,參見王立新:《世界領(lǐng)導地位的榮耀和負擔:信譽焦慮與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對外軍事干預》,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第176-203頁;Yan Xuetong,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9),pp.17-18,70;程也:《閻學通:中國要培植國際戰(zhàn)略信譽》,載《社會觀察》2011年第1期,第37頁;郭振家:《試析冷戰(zhàn)后美國國際戰(zhàn)略信譽的受損及其原因》,載《國際論壇》2013年第4期,第20-25頁;周建仁:《戰(zhàn)略信譽、同盟結(jié)構(gòu)與同盟弱化》,載《國際政治科學》2020年第2期,第1-50頁。然而,既有研究對國際信譽的界定和闡釋仍存在一些明顯的缺陷和不足之處。一是大部分研究都將國際信譽與國際戰(zhàn)略信譽、聲譽、威望、國家形象等相關(guān)概念等量齊觀或混為一談,從而容易對我們深入理解國際信譽的本質(zhì)及其培植路徑都產(chǎn)生一定的誤導。二是西方國際關(guān)系學界對信譽問題的解釋路徑大都局限于威懾理論和同盟理論,并認為國際信譽主要是通過評估國家對威脅(敵人和對手)的威懾和懲罰記錄來考慮的。這種理解不僅過于片面,也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和冷戰(zhàn)思維。三是國內(nèi)外大部分既有文獻都僅停留于國際層面的分析,而相對忽略了國內(nèi)社會狀況對一國國際信譽的重要影響。
本文認為,國際信譽是一國內(nèi)政外交在國際舞臺上的綜合反映。難以取信于本國民眾的政府不僅往往難以取信于其他國家,還更容易強化對他國的威脅感知,從而對本國和他國培植國際信譽的成效都產(chǎn)生負面影響。本文將國際信譽定義為國際社會中其他國家對一國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綜合評價。其中,對“能力可信賴性”的評價主要包括兩個維度:(1)對一國的硬實力,也就是經(jīng)濟、軍事、科技等物質(zhì)實力能夠給其他國家?guī)砝娴母兄驼J可;(2)對該國政府領(lǐng)導能力、協(xié)調(diào)能力、執(zhí)行能力、應(yīng)變能力、動員能力等綜合治理能力和履約能力的信任和期待?!耙鈭D可信賴性”則主要包含五個維度:(1)該國政策行為的“可預測性”,即是否具有一定的連續(xù)性與穩(wěn)定性;(2)該國的責任感和可靠性,即對內(nèi)是否愿意履行對民眾的承諾,對本國民眾負責;對外愿意遵守國際法和國際制度規(guī)范,履行國際義務(wù),信守對他國的承諾和約定,并愿意對他國的信任行為做出積極反應(yīng),即便這意味著犧牲部分短期國家利益;(3)該國秉持的價值理念、內(nèi)外言論與實際政策行為是否具有一致性;(4)該國政策行為的誠實度和透明度,即該國在對外交往過程中是否坦誠交流、真誠合作,使他國感到安心,不擔心、不懷疑該國具有欺騙、利用或侵害自己的意圖;(5)該國政策行為的“善意度”與“仁義性”,即該國是否愿意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兼顧或關(guān)切他國利益,愿意靠引導他國合作而非武力、強權(quán)或背叛來獲益,愿意在相互尊重、平等協(xié)商的基礎(chǔ)上與他國實現(xiàn)互利共贏,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或利益沖突 (如表1所示)。①Russell Hardin,Trust and Trustworthiness(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2);James C.Coleman,F(xiàn)oundation of Social Theo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Aaron M.Hoffman,“A Conceptualization of Trust i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8,No.3,2002,pp.375-401;Roger C.Mayer,James H.Davis,and F.David Schoorman,“An Integrative Model of Organizational Trust”,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Vol.20,No.3,1995,pp.709-734;[日]山岸俊男:《信賴的構(gòu)造》,東京大學出版會1998年版,第47-54頁。
表1:國際信譽分析②根據(jù)哈丁、科爾曼、霍夫曼、邁爾、山岸俊男等學者的研究總結(jié)修改而成。
信譽與信任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兩者相輔相成。如果說信譽是信任者對被信任者可信賴性(是否值得信任)的綜合評價,那么信任則是信任者對被信任者的心理預期和行為選擇。前者側(cè)重信任客體,后者側(cè)重信任主體。在國際社會中,國家之間信任關(guān)系的建立和維持意味著它們既信任彼此,也認為彼此是值得信任的。由于單方面的信任往往難以持續(xù),因此國際信譽高的國家往往更容易被他國所信任,也更容易信任他國,反之亦然。①關(guān)于國家間信任的基本定義與內(nèi)涵,以及信任與“值得信任(可信賴性)”的關(guān)系,參見:蔣芳菲、王玉主:《中美互信流失原因再探——基于對中美信任模式與互動過程的考察》,載《太平洋學報》2019年第 12期,第 15-30頁;Russell Hardin,Trust and Trustworthiness(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2);Aaron M.Hoffman,“A Conceptualization of Trust i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8,No.3,2002,pp.375-401。
國際信譽與國際戰(zhàn)略信譽都是國家能力的體現(xiàn)、國家行為選擇的映射,以及建立于他國評價基礎(chǔ)之上的一種國家聲譽。兩者都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和相對性,且都包含了對國家政策行為“可預測性”、“可靠性”以及“言行一致”等方面的考察,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國家意圖。然而,兩者仍有差別。一是國際戰(zhàn)略信譽主要考察國家在國際安全領(lǐng)域的可信度,②威廉·沃爾福斯(William Wohlforth)和周建仁都強調(diào)戰(zhàn)略信譽主要是指一國安全承諾(保證)的可信度。但周建仁指出,國家在其他領(lǐng)域的行為也會影響其戰(zhàn)略信譽。參見:William C.Wohlforth,The Elusive Balance:Power and Perceptions During the Cold War(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301;周建仁:《戰(zhàn)略信譽、同盟結(jié)構(gòu)與同盟弱化》,載《國際政治科學》2020年第2期,第1-50頁。尤其注重國家在處理對外軍事同盟關(guān)系和應(yīng)對外部安全威脅時的政策行為選擇。③本文認為,中國學者對國際戰(zhàn)略信譽的闡釋實際上與西方國際關(guān)系學界對國際信譽的定義更為契合。而國際信譽不僅需綜合考察一國對內(nèi)、對外政策行為的可信度,其所涵蓋的領(lǐng)域范圍也更廣。在國際社會中,資源稟賦各異的國家建立、維持和提升國際信譽時所倚重的領(lǐng)域很可能會有所不同,而不僅僅局限于安全領(lǐng)域。二是對于長期維持軍事同盟關(guān)系的國家來說,頻繁使用武力等手段威懾或懲罰(潛在)外部安全威脅的行為可能有利于維持和提升該國在盟友中的國際戰(zhàn)略信譽,但可能會對該國的國際信譽造成嚴重損害。因為這些行為不僅可能會損耗該國的硬實力,也很可能會讓更多其他不結(jié)盟國家增加對該國的安全焦慮和軍事防范,并對該國的善意度和仁義性評價大大下降。①例如,冷戰(zhàn)結(jié)束以來美國頻繁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的行為,可能在美國及其部分盟友看來是其懲罰(威懾)外部威脅、維護美國國際戰(zhàn)略信譽的表現(xiàn),但這些行為嚴重損害了美國在其他非美國盟友中的國際信譽。
信譽與聲譽也是兩個高度相關(guān)卻不同的概念。兩者的共同點在于,一國的信譽和聲譽都是該國內(nèi)政外交的綜合反映,都需基于他國對該國政策行為、過去歷史和互動經(jīng)歷的長期考察和綜合評價,且都有助于其他國家認知和評估一國政策行為背后的國家意圖。對國家來說,國際信譽的提高也有助于其國際聲譽的改善,較高的國際信譽和較好的國際聲譽都是外部世界對該國的認可和贊譽。但兩者的性質(zhì)、側(cè)重點、涵蓋范圍有所不同。信譽主要側(cè)重于對國家“可信賴性”的評價,反映了他國對一國政策行為的信任和認可程度。由于國際信譽體現(xiàn)的是國家對長期利益和國家間信任與合作關(guān)系的重視,因此國家一般無法將其作為一種手段和工具來實現(xiàn)某一特定的短期外交政策目標。國家對國際信譽的工具化利用不僅會導致自身的國際信譽受損,也會破壞與其他國家間的信任關(guān)系。而聲譽主要指他國對一國行為方式、主要特征或一貫表現(xiàn)的綜合評價,更加側(cè)重于國家行為的“可預測性”。由于聲譽可以作為一種特殊的公共信息幫助國家在外交決策中預測不同國家的行為,因此常常被當作一種手段或工具來實現(xiàn)特定的國家安全或外交政策目標。②王學東:《外交戰(zhàn)略中的聲譽因素研究——冷戰(zhàn)后中國參與國際制度的解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陳寒溪:《中國如何在國際制度中謀求聲譽——與王學東商榷》,載《當代亞太》2008年第4期,第143-158頁??梢?,聲譽的涵義更加綜合、全面,運用更加廣泛,它所傳達的國家意圖也更加多元。聲譽既可以包含信譽,也可能包含其他維度,比如戰(zhàn)略信譽和威望(如圖1所示)。
威望是與信譽、聲譽都相關(guān)的一個概念。與信譽一樣,威望也需建立在他國評價的基礎(chǔ)之上,也是國家實力的一種體現(xiàn),也屬于國家聲譽的一部分。但相對而言,信譽具有更強的社會性和更濃的道德色彩,而威望具有更強的政治性和更濃的權(quán)力色彩。在國際社會中,一國信譽的高低需基于對該國能力、理念、行為及與他國互動過程的綜合考量;而一國威望的高低則主要取決于該國的相對實力地位。因此,小國往往難以樹立國際威望,但可以在參與國際合作的過程中建立和提升其國際信譽。大國可能具有較高的國際威望,但并不一定會有較高的國際信譽。例如,大國使用武力侵犯、征服小國的行為能夠證明甚至增強自身實力,從而提高該國的國際威望;但這一行為會加劇其他國家對該國意圖上的疑懼,從而有損其國際信譽。①漢斯·摩根索著,徐昕等譯,王緝思校:《國家間政治:權(quán)力斗爭與和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6頁;陳寒溪:《中國如何在國際制度中謀求聲譽——與王學東商榷》,載《當代亞太》2008年第4期,第149-151頁。
圖1 信譽與戰(zhàn)略信譽、聲譽、威望關(guān)系的集合圖示②根據(jù)王學東、陳寒溪、王正、周建仁等學者的研究總結(jié)修改而成。西方國際關(guān)系學界鮮有文獻探討這幾個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于信譽與聲譽的關(guān)系也尚未達成共識。本文對信譽、聲譽、威望的涵義及其內(nèi)在關(guān)系的理解與王學東、陳寒溪等學者較具一致性,但與王正的理解有些差異。王正認為信譽同時包含了信用與聲譽,其相關(guān)論述可參見:王正:《信任的求索:世界政治中的信任問題研究》,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版,第186-189頁。
此外,與國際信譽相似,國家形象也是一個包含了國內(nèi)、國際兩個層面的綜合概念,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國家意圖。良好的國家形象往往有助于其他國家增強對該國的善意感知,從而也有利于該國培植國際信譽;國際信譽的提升反過來也有助于該國國家形象的改善。但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其一,國家形象主要是指國內(nèi)外政府、媒體和民眾對一國本身及其政策行為、各項活動和成果的總體印象和綜合評價,其內(nèi)涵更加豐富,涵蓋范圍更加廣泛,評價主體也更加多元。③K.E.Boulding,“National images and international systems”,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3,No.2,1959,p.120-131;管文虎:《國家形象論》,成都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頁;湯光鴻:《論國家形象》,載《國際問題研究》2004年第4期,第18-23頁。其二,通過外交言論、媒體報道等手段對外進行話語體系建構(gòu)和輿論引導往往是各國塑造自身形象、影響他國形象塑造的最主要途徑。④王震:《話語分析視角下外交活動中國家形象的建構(gòu)——基于2019年中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的對外話語分析》,載《漢字與歷史文化》2020年第13期,第188-190頁。然而,盡管國際信譽的培植也會受到國內(nèi)外輿論環(huán)境的影響,但它更強調(diào)國家在內(nèi)政外交中的政策行為(及其后果)和“言行一致”,而不是話語構(gòu)建。其三,一國國家形象很有可能與客觀事實存在較大偏差,且在較長一段時期內(nèi)具有較大的穩(wěn)定性,甚至可能被長期“標簽化”。這既可能是該國長期自我認知偏差或主動自我建構(gòu)的結(jié)果,也可能是受到了掌握國際話語權(quán)的國家、媒體的長期影響。然而,由于其他國家對一國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評價會隨著信息、國內(nèi)外環(huán)境、決策者主觀認知等因素的變化而不斷調(diào)整,并容易受到國家在國際重大危機或關(guān)鍵事件中行為選擇及其后果的影響,因此國際信譽更容易發(fā)生變化,且這種變化往往具有一定的階段性特征。
國家要培植國際信譽,至少需要在以下五個方面付出長期努力:一是不斷增強本國硬實力,夯實物質(zhì)基礎(chǔ),拓展可支配的物質(zhì)和戰(zhàn)略資源;二是全面提高本國綜合治理能力和履約能力;三是對本國民眾負責,不斷增強政府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鞏固國內(nèi)政治社會基礎(chǔ);四是對外建立、增強和拓展互信合作關(guān)系,承擔更多與自身實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責任,在與他國的交往與合作中采取能夠展現(xiàn)自身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政策行為;五是增強國際傳播力和輿論影響力,提升國際社會對本國政策行為的正面感知和積極評價。在不同歷史時期,一國國際信譽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該國在上述五個維度表現(xiàn)的綜合結(jié)果(即五個因素的乘積),而不是總和。換言之,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為零,國家都難以建立、維持和提升國際信譽,任何一個因素的消極變化也都可能會對該國的國際信譽造成損害。因此,我們需通過綜合觀測和多維比較國家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整體表現(xiàn)來判斷該國國際信譽的變化趨勢。同時,這也意味著,提升國際信譽的難度可能要遠遠大于損害國際信譽的難度。本文將這五個維度進一步細化,并初步構(gòu)建了觀測和評估一國國際信譽變化的指標體系。
值得提及的是,這五個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互促進的作用。例如政府綜合治理能力的提高和公信力的提升既可以進一步增強國家硬實力和社會凝聚力,也有助于該國提高在國際上的動員能力、傳播能力和輿論影響力。一國若能與更多國家建立和增強互信合作關(guān)系,也有利于該國進一步提高本國的硬實力和履約能力。但由于不同維度所針對的領(lǐng)域范圍和需要采取的具體措施側(cè)重點不同,因此這種促進作用仍是有限的。
表2:國際信譽水平觀測和評估指標體系
表2:國際信譽水平觀測和評估指標體系
冷戰(zhàn)結(jié)束后,中國的國際信譽整體經(jīng)歷了一個穩(wěn)步提升、不斷鞏固的過程。與冷戰(zhàn)時期相比,中國在五個維度的指標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改善。一方面,這得益于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的經(jīng)濟騰飛、國內(nèi)民眾生活水平的顯著提高、政府綜合治理能力和政府公信力的顯著增強。另一方面,這也得益于“一超多強”國際格局下,中國對美國主導的多邊國際制度和東亞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的積極參與;對外經(jīng)貿(mào)合作關(guān)系的不斷深化拓展和對外投資的迅速增長;在處理朝核危機、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等重大問題時對其他國家的利益兼顧;在“韜光養(yǎng)晦”政策的指導下對地區(qū)領(lǐng)土爭端和“銀河號”事件、“炸館事件”等各類突發(fā)事件和中外利益沖突所表現(xiàn)出的審慎克制等。
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后,盡管中國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13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mào)易伙伴和名符其實的“世界工廠”,在政治、軍事、科技等各領(lǐng)域的硬實力都顯著增強,但中國的國際信譽不僅沒有得到進一步提升,反而遭受了較為嚴重的損害。
其一,從綜合治理能力來看,我國政府與企業(yè)在對外政策行為中的協(xié)同程度不足使我國國際信譽面臨新挑戰(zhàn)。近年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迅速崛起、“一帶一路”建設(shè)的不斷推進和中國海外利益的迅猛增長,各國對中國政策行為的關(guān)注顯著增加,且關(guān)注焦點已逐漸由我國政府行為進一步延伸至我國國有企業(yè)的海外經(jīng)營活動。然而,由于部分國有企業(yè)社會責任感不強、國際化經(jīng)驗不足、法律意識淡薄、經(jīng)營理念落后、缺乏對當?shù)厣鐣幕牧私獾仍?,它們在海外開展合作項目時不僅對當?shù)丨h(huán)境造成了較大破壞,還屢次與當?shù)貑T工、民眾之間出現(xiàn)糾紛,引起了一些沿線國家的政府及其民眾的強烈反感,從而導致它們對我國信用度、責任感、善意度等評價都大大降低。①《商務(wù)部召開“中國企業(yè)走出去履行社會責任”專題新聞發(fā)布會》,商務(wù)部新聞辦公室,2013年 2月 28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fbhfn/fbh2013/201302/20130200040491.shtml;李鋒:《“一帶一路”上的阻遏與風險》,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2017年3月7日,http://www.cssn.cn/pl/pl_fyqq/201703/t20170307_3443234.shtml。
其二,從政府公信力和國內(nèi)社會凝聚力來看,近年來貪污腐敗盛行、貧富分化嚴重、社會內(nèi)部矛盾加劇等問題大大削弱了我國培植國際信譽的國內(nèi)社會基礎(chǔ)。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實現(xiàn)經(jīng)濟騰飛的同時,也面臨著日益嚴重的貪污腐敗問題。中共十八大以來,我國進一步加大了對貪官污吏的打擊力度,但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我國貪腐現(xiàn)象的嚴重程度。僅從2012年12月至2015年3月,全國便有98名副部以上官員和軍級以上軍官落馬,其中甚至不乏一些性質(zhì)極其惡劣的案例。另一方面,我國城鄉(xiāng)、地區(qū)以及家庭收入和財產(chǎn)不平等的狀況也日趨嚴重。例如,根據(jù)北京大學發(fā)布的《中國民生發(fā)展報告2015》,1995年我國財產(chǎn)的基尼系數(shù)為0.45,2002年上升至0.55,2012年已達0.73。頂端1%的家庭占有全國約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底端25%的家庭擁有的財產(chǎn)總量僅在1%左右。①李建新:《中國民生發(fā)展報告201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2008年金融危機后,政府公信力下降、貧富差距擴大、醫(yī)患矛盾加劇等一系列問題不斷凸顯,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我國培植國際信譽的國內(nèi)社會基礎(chǔ),也增加了其他國家對我國政府可信賴性的負面評價。
其三,從對外政策行為來看,近年來中國與美國和其他周邊國家之間的互信流失和惡性互動增加是造成中國國際信譽頻頻受損的主要原因之一。冷戰(zhàn)結(jié)束后,我國海外利益迅猛增長,并逐漸高度集中于亞洲(尤其是周邊地區(qū))和歐美地區(qū)。中國與這些地區(qū)國家之間互信合作關(guān)系的建立和增強對中國國際信譽的穩(wěn)步提升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和部分中國周邊國家在涉華言論和對華政策上都表現(xiàn)出了日益強烈的疑懼和防范心理。一是中西政治體制、價值觀念、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差異使一些西方國家對中國長期存在一些深層次不信任因素,因此中國的迅速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刺痛了這些國家的敏感神經(jīng)。②Aaron Friedberg,“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Is Conflict Inevitable?”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0,No.2,2005,pp.7-45;傅瑩:《在慕安會感受西方對華復雜態(tài)度》,《環(huán)球時報》,2020年2月21日。二是受叢林法則、霸權(quán)爭奪、零和博弈等西方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不少國家對于崛起國的崛起路徑和霸權(quán)國-崛起國的關(guān)系長期存在思維定勢和線性邏輯,對中美關(guān)系前景的預期也比較悲觀。③John Mearsheimer,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W.W.Norton&Company,2001);Aaron Friedberg,A Contest for Supremacy:China,America,and 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Asia(New York:W.W.Norton,2011);Graham A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 Trap?(Carlton North,Australia:Scribe Publications,2017);朱鋒:《面對中國的崛起,西方為什么憂慮》,載《人民論壇·學術(shù)前沿》2020年6月3日,https://doi.org/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0.002。金融危機后,中美相對實力差距的進一步縮小不僅加劇了這些國家的安全焦慮,也增強了它們對地區(qū)和國際局勢不穩(wěn)定性與不確定性的擔憂,開始越來越擔心中國將以對其他國家有害的方式來使用它不斷增長的實力。①Ivan Savic and Zachary C.Shirkey,Uncertainty,Threat,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Implications for Southeast Asi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7),p.2;Kuik Cheng-Chwee,“Opening a Strategic Pandora’s Jar? US-China Uncertainties and the Three Wandering Genies in Southeast Asia”,National Commentaries of the ASAN Forum,July 2,2018;王玉主,張?zhí)N嶺:《中國發(fā)展戰(zhàn)略與中國—東盟關(guān)系再認識》,載《東南亞研究》2017年第6期,第1-14頁;黃文煒等:《周邊國家對華心態(tài)新調(diào)查》,《國際先驅(qū)導報》,2014年2月21日。三是隨著金融危機、中美“貿(mào)易戰(zhàn)”的影響不斷“滲入”,國內(nèi)發(fā)展困境、社會分裂和政治輿論壓力的影響不斷“外溢”,各國對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前景的信心普遍流失嚴重,緊張焦慮的情緒與日俱增。這不僅大大增強了各國決策者對本國脆弱性和對“中國威脅”的感知,對中國的抨擊和妖魔化甚至已被部分國家視為維護政權(quán)穩(wěn)定性與合法性的有效手段。
受這些心態(tài)變化的影響,一方面,美國和部分周邊國家與中國之間的政策協(xié)同程度急劇下降。無論是美國高調(diào)宣布“重返亞太”并力推TPP、強化亞太同盟體系、介入地區(qū)領(lǐng)土爭端,還是東盟、日本等東亞成員極力拉攏印度參與RCEP談判,韓國執(zhí)意部署“薩德”系統(tǒng),抑或是中國對歐美地區(qū)貿(mào)易和投資嚴重受阻,將海外利益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轉(zhuǎn)移等,都是很好的例證。另一方面,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與其他國家發(fā)生經(jīng)貿(mào)摩擦和領(lǐng)土爭端的風險、頻率和強度也顯著增加。中國不僅接連卷入中日釣魚島爭端、中菲、中越南海爭端、中印邊界沖突、中美貿(mào)易戰(zhàn)等一系列沖突,也因?qū)@些國家的防范心理和不滿情緒加重而明顯減弱了妥協(xié)退讓的意愿。②Richard Q.Turcsányi,Chinese Assertiveness in the South China Sea:Power Sources,Domestic Politics,and Reactive Foreign Policy(Cham,Switzerland: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2018),pp.119-120;Kai He and Huiyun Feng,“Debating China’s Assertiveness:Taking China’s Power and Interests Seriously”,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49,No.5,2012,pp.633-644;Michael Yahuda,“China’s New Assertiveness in the South China Se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2013,No.81,p.446.這不僅進一步強化了其他國家對中國政策行為的可預測性、誠實度與透明度、善意度與仁義性等方面的負面評價,也增加了中國對這些國家意圖上的不信任,嚴重破壞了它們之間的互信合作關(guān)系。
其四,從國際傳播力和輿論影響力來看,我國媒體報道的國際傳播力不足和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國際主流媒體對我國負面報道的顯著增加,也嚴重阻礙了其他國家政府和民眾對我國政策行為的正面感知。一方面,盡管近年來我國主流媒體的國際傳播能力有所躍升,但在國際傳播體系中一直地位相對邊緣。與CNN、BBC等國際主流媒體相比,我國主流媒體對重大事件的報道和對中國政策行為的解讀在傳播速度、強度、廣度和熱度等方面都有較大差距。①夏梓航:《主流媒體的國際傳播力研究》,載《科技傳播》2019年第7期,第52-53頁;吳文艷、楊晶:《中國價值觀國際傳播與主流媒體國際傳播力提升策略》,載《中國廣播》2019年第10期,第41-46頁。另一方面,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西方主流媒體對中國的關(guān)注度、負面報道數(shù)量和抨擊程度都迅速增加。不同版本的“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中國甚至還被頻頻貼上“銳實力”、“債權(quán)帝國主義”、“新殖民主義”等新標簽。②Christopher Walker,Jessica Ludwig,“The Meaning of Sharp Power:How Authoritarian States Project Influence”,F(xiàn)oreign Affairs,November 16,2017,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7-11-16/meaning-sharp-power;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Sharp Power:Rising Authoritarian Influence”,2017,https://www.ned.org/wp-content/uploads/2017/12/Sharp-Power-Rising-Authoritarian-Influence-Full-Report.pdf;Joseph S.Nye,“How Sharp Power Threatens Soft Power”,F(xiàn)oreign Affairs,January 24,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8-01-24/how-sharp-power-threatens-soft-power;John Hurley,Scott Morris and GailynPortelance,“Examining the Debt Implications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from a Policy Perspective”,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March 4,2018,https://www.cgdev.org/sites/default/files/examining-debt-implicationsbelt-and-road-initiative-policy-perspective.pdf;《中國在非洲“搞新殖民主義”?非洲領(lǐng)導人和外媒這樣反駁》,《人民日報》(海外版),2018年9月5日;王毅:《“一帶一路”不是“債務(wù)陷阱”,而是惠民“餡餅”》,新華網(wǎng),2019年 3月8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lh/2019-03/08/c_1210076293.htm。根據(jù)GDELT數(shù)據(jù)庫統(tǒng)計,2008年-2017年美國主流媒體對中國的新聞報道數(shù)量在所有國家中位列第一,但對中國的負面報道數(shù)量和抨擊程度也位居前三。③李鋼、孟麗君:《輿論對國際貿(mào)易的影響:以美國進口貿(mào)易為例》,載《世界經(jīng)濟》2019年第8期,第152-153頁。在美國等西方發(fā)達國家長期掌控國際輿論導向的背景下,這些對中國的妖魔化、污名化和大量負面報道不僅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等西方國家對我國的敵意和不滿情緒的增加,也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其他國家及其民眾對我國政策行為的正面感知。
總之,2008年金融危機后,隨著中國在綜合治理能力和履約能力、政府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對外政策行為、國際傳播力和輿論影響力這四個維度的缺陷和不足日益凸顯,中國的國際信譽遭受了較為嚴重的損害。與金融危機前相比,國際社會雖然對中國能力可信賴性的評價有所提升,但對中國意圖可信賴性的評價顯著下降。
新冠疫情的突然爆發(fā)和迅速蔓延對國際政治經(jīng)濟格局和各國國內(nèi)社會都產(chǎn)生了一系列復雜而深遠的影響??挂哌^程中,中國的國際信譽狀況也再次出現(xiàn)了一些更加快速而微妙的變化。
首先,從硬實力、綜合治理能力和履約能力這兩項指標來看,此次疫情既凸顯了中國經(jīng)濟基礎(chǔ)雄厚、制造業(yè)門類齊全、供應(yīng)鏈靈活、企業(yè)柔韌性強等巨大優(yōu)勢,也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政府在重大危機面前迅速做出決策部署、強化政府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機制、靈活調(diào)動各類資源、動員企業(yè)和民眾戰(zhàn)“疫”積極性與自覺性的國家治理能力,從而有助于使更多國家進一步提升對中國能力可信賴性的評價。疫情爆發(fā)以來,中國政府及時做出一系列決策部署和制度性安排,較為成功地控制了疫情,并實現(xiàn)了GDP增速轉(zhuǎn)負為正,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硬實力和綜合治理能力。①Marius Meinhof,“Othering the Virus”,Discovery Society,March 21,2020.
其次,從政府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來看,此次疫情不僅大大提升了國內(nèi)民眾對國家和各級政府的信任度和認可度,也進一步增強了國內(nèi)社會的凝聚力,從而有利于為中國國際信譽的提升鞏固國內(nèi)政治社會基礎(chǔ)。面對嚴峻的疫情形勢,中國政府高度重視疫情防控工作,科學部署,精準施策,為有效抗疫提供了有力的政治保障。全國各地各部門嚴格落實各項舉措,集中優(yōu)勢醫(yī)療資源和技術(shù)力量全力救治患者,認真采集并及時公布相關(guān)數(shù)據(jù),盡力做到信息透明、防治結(jié)合,得到了國內(nèi)民眾的廣泛認可,提升了國內(nèi)民眾對國家責任感和可靠性的感知,并增強民眾對于戰(zhàn)勝疫情的信心和積極配合國家行動、主動承擔社會責任的意愿。②《中共中央:領(lǐng)導干部在疫情防控中失職瀆職的嚴肅問責》,中國新聞網(wǎng),2020年1月28日,http://www.chinanews.com/gn/2020/01-28/9071949.shtml;《精準穩(wěn)慎追責問責,各級紀檢監(jiān)察機關(guān)筑牢紀法防線助力戰(zhàn)“疫”》,新華社,2020年4月22日;《以監(jiān)督實效凝聚戰(zhàn)“疫”合力——紀檢監(jiān)察機關(guān)強化監(jiān)督助力打贏疫情防控阻擊戰(zhàn)》,新華社,2020年4月20日。
第三,從對外政策來看,中國的“防疫外交”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的政策效果,對國家信譽的影響是兩方面的。一方面,中國與亞洲、歐洲、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區(qū)多個國家之間良性互動的增加,讓更多國家增強了對中國對外政策的正面感知,提升了對中國意圖可信賴性的評價。疫情爆發(fā)后,中國及時向世衛(wèi)組織通報并公布了新冠病毒的基因序列,及時通過多種渠道公布相關(guān)信息和數(shù)據(jù),積極向其他國家分享防疫經(jīng)驗,普及防疫知識。當其他國家受到疫情沖擊時,中國不僅向世衛(wèi)組織捐款2000萬美元支持發(fā)展中國家應(yīng)對疫情,甚至在國內(nèi)疫情仍未完全控制、醫(yī)療物資仍不充裕的情況下對日本、意大利、巴基斯坦、伊朗、塞爾維亞等多個國家施以援手。此外,在美國等西方國家急于甩鍋推責時,中國始終堅持與其他國家平等交流、互幫互助、合作抗疫、共促發(fā)展,并持續(xù)向亞非拉地區(qū)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過去幾個月以來,在中國的積極努力下,世界衛(wèi)生組織代表、歐盟委員會主席以及俄羅斯、塞爾維亞、意大利、奧地利、伊拉克等多國政要紛紛在公開場合對中國的政策行為予以高度評價;其他國家媒體客觀報道中國抗疫成效、為中國點贊、對中國表示感謝的聲音越來越多;不少外國政要、學者、普通民眾甚至紛紛通過社交媒體向中國和中國人民表達感謝和贊美……①Celia Hatton,“Jack Ma:The Billionaire Trying to Stop Coronavirus(and Fix China’s Reputation)”,BBC News,26 April,2020;Daniel Wagner:“China’s Coronavirus Success Shows up Poor Pandemic Preparedness in the Rest of the World”,South China Morning Post,April 9,2020;“Lessons From China’s Successful Battle With Covid-19:China Daily”,The Straits Times,April 27,2020.國際上的這些積極轉(zhuǎn)變都意味著,與疫情之前相比,已有更多國家和民眾更加客觀、清晰地感知到了中國對外政策行為所體現(xiàn)的能力、責任、善意與仁義,并對中國逐漸產(chǎn)生了一種更加正面的認知和更加積極的預期。這既是其他國家對中國能力的認可和對各國共同利益目標的強烈感知,也體現(xiàn)了它們對中國在危機中承擔更大國際責任的信任與期待。
但另一方面,中國的努力并未能消除美、英等部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深層次不信任因素,反而進一步加劇了它們心態(tài)上的失衡和對中國的敵意,從而導致其對中國可信賴性的評價出現(xiàn)了更加消極的變化。嚴峻的疫情形勢和國內(nèi)社會矛盾的激化不僅進一步削弱了美、英等部分西方國家的政府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中國在抗疫中的“一馬當先”和對美國更加強硬的態(tài)度也進一步加劇了它們對中國的疑懼心理,并提升了它們?yōu)榱宿D(zhuǎn)移國內(nèi)矛盾而將“禍水”引向中國的動力。從特朗普政府大肆炒作“中國病毒”、頻頻“甩鍋推責”、驅(qū)逐中方記者、關(guān)閉中國駐美領(lǐng)館,到美國聯(lián)合英、澳等盟友對華施壓,甚至叫囂要中國賠償,再到美國公然支持臺灣加入世衛(wèi)組織,支持印度排斥中企等,這些行為都引起了中方的強烈憤慨和對等反制,致使中國與美國及其部分盟友之間的惡性互動顯著增加,政策協(xié)同程度進一步下降,產(chǎn)生沖突的風險、頻率和強度也進一步增強。這不僅映射了中國與這些國家對彼此更加強烈的不滿情緒和敵意感知,也大大增加了國際社會開展抗疫合作、共同應(yīng)對經(jīng)濟危機的困難。
第四,從國際傳播力和輿論影響力來看,此次疫情為中國進一步提升國際傳播能力和輿論影響力創(chuàng)造了契機,但仍難以從根本上改變我國在國際傳播體系中的地位,我國的國際傳播能力和輿論影響力與提升國際信譽的需求仍不匹配。
疫情爆發(fā)以來,我國主流媒體逐漸成為國內(nèi)外民眾了解新冠疫情的重要信息源之一。盡管CGTN等我國主流媒體的傳播熱度和廣度仍不及BBC、CNN國際主流媒體,但其傳播強度(包括報道頻率和數(shù)量)和傳播速度都大幅提升,甚至與國際主流媒體不相上下。①周亭、鞏玉平:《國際媒體有關(guān)新冠肺炎疫情報道的傳播力比較研究——以CGTN、CNN、BBC為例》,載《國際傳播》2020年第2期,第25-28頁。同時,疫情期間我國媒體進一步增強了與澳大利亞、意大利、俄羅斯、英國、土耳其等多國媒體之間的交流與合作,主動向世界展示了我國國內(nèi)抗疫的真實現(xiàn)場,并及時回應(yīng)了李文亮事件調(diào)查、方艙醫(yī)院運行等一系列國際社會普遍關(guān)注的熱點話題和敏感議題,從而有助于進一步提升這些國家媒體和民眾對我國的關(guān)注度和認可度。然而,在當前國際傳播格局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依舊掌握著國際話語權(quán)和較強的輿論影響力。疫情期間,CNN、BBC等國際主流媒體在傳播熱度和廣度上依舊表現(xiàn)強勢。這也是為什么美國在疫情期間對我國的大量負面報道和“蓄意抹黑”仍然能夠迅速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和較大的負面示范效應(yīng)。以美國為首的一些西方國家至今仍懷疑中國媒體報道的真實性,甚至將中國對其他國家的防疫援助和支持理解為“外交攻勢”和“宣傳攻勢”。②“Coronavirus:Why China’s Claims of Success Raise Eyebrows”,BBC News,April 7,2020;“China is Reporting Big Successes in the Coronavirus Fight.Should We Trust the Numbers?”,Washington Post,March 23,2020;張漢暉:《謊言走不遠正道在人間》,《莫斯科共青團員報》,2020年4月13日。
總之,此次疫情為我國提供了一次夯實國內(nèi)政治社會基礎(chǔ)、向國際社會展現(xiàn)自身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寶貴機會,也使我國在部分西方發(fā)達國家和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中的國際信譽狀況有所改善,從而有助于緩解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我國國際信譽嚴重受損的不利局面。然而,疫情對國際格局和其他國家社會內(nèi)部狀況造成的深遠影響,以及中國自身在對外政策行為、國際傳播力與輿論影響力等方面的缺陷和不足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美、英等部分西方國家對中國可信賴性評價的消極變化。因此,中國若要在“后疫情時代”進一步提升國際信譽,仍需付出更多智慧與長期努力。
國際信譽的建立、維持和提升既不是無跡可尋,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項長期而復雜的“系統(tǒng)性工程”。基于對國際信譽這一概念的重新界定,本文嘗試從硬實力、綜合治理能力和履約能力、政府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對外政策行為以及國際傳播力和輿論影響力五個維度探討了國家培植國際信譽的主要路徑,并初步構(gòu)建了判斷一國國際信譽相對變化的指標體系,從而為理解和研究國際信譽及其變化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和視角。然而,對于不同的國家或處于不同歷史階段的同一國家來說,不同因素對其改善國際信譽狀況的重要性可能會有所不同。因此,這五個因素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及其對一國國際信譽變化的重要程度仍值得進一步挖掘和探討。本文的研究表明,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隨著中國在多個維度的缺陷和不足日益凸顯,中國的國際信譽遭到了較為嚴重的損害。2020年新冠疫情后,國際社會對中國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感知和評價表現(xiàn)出了更大分歧。本文的研究還表明,一國國際信譽狀況的改善從根本上有賴于該國決策者(及其團隊)在國內(nèi)-國際雙重博弈中對國家-市場-社會三維互動關(guān)系的深度考察和對“人”的深層關(guān)懷。正是因為中國政府在抗疫中對本國民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的維護,對他國民眾境遇的“感同身受”和利益關(guān)切,對國際道義的堅守和對大國責任的積極承擔,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踐行,才讓更多國家對中國能力和意圖可信賴性的評價發(fā)生了更加積極的變化。從這個角度來看,盡管2008年金融危機和2020年新冠疫情的猝然爆發(fā)對國際社會和世界經(jīng)濟都造成了嚴重沖擊,但它們也為我們重新審視國家-市場-社會互動關(guān)系、客觀認識自身的優(yōu)勢和不足、深入思考如何彌合不同社會、階層和利益群體之間的裂縫提供了寶貴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