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與執(zhí)行對債權人撤銷權的影響

金 印

一、《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的兩個論斷

債權人撤銷權與第三人撤銷之訴雖共享“撤銷”一詞，但分屬民法和民事訴訟法，難以看出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一方面，《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1〕《民法典》共用5 個條文（第538-542 條）規(guī)定了債權人撤銷權，可對照的既有法律規(guī)范為《合同法》第74-75 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法釋〔1999〕19 號）第23-26 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9〕5 號）第18-19 條。規(guī)定的債權人撤銷權乃債權人的實體權利，債權人有權撤銷的對象是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2〕在例外情況下包括準法律行為等“法律的行為”，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4 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462-463 頁。例如債務人放棄其債權、放棄債權擔保、無償轉(zhuǎn)讓財產(chǎn)、惡意延長其到期債權的履行期限，以及債務人以明顯不合理的低價轉(zhuǎn)讓財產(chǎn)、以明顯不合理的高價受讓他人財產(chǎn)或為他人的債務提供擔保等行為。另一方面，《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規(guī)定的第三人撤銷之訴〔3〕第三人撤銷之訴是2012 年8 月31 日《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訂時新增加的訴訟類型，立法目的在于打擊虛假訴訟。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釋義》（最新修訂版），法律出版社2012 年版，第118-121 頁；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研究》，載《清華法學》2013 年第4 期，第51 頁；劉君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建構》，載《法學》2014 年第12 期，第52 頁。是第三人〔4〕民事訴訟法上的第三人并非泛指訴訟當事人（原被告）之外的所有人（案外人），而是指《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的程序權利，第三人有權撤銷的對象是前訴當事人之間的因部分或全部內(nèi)容錯誤而損害第三人民事權益的判決、裁定或調(diào)解書等生效裁判。

最高人民法院2019 年11 月8 日公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 號，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卻為債權人撤銷權與第三人撤銷之訴建立了直接的聯(lián)系。根據(jù)該紀要第120條第1 款第2 項，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被生效裁判確定（原文為“債務人與他人的權利義務被生效裁判文書確定”），債權人便不能再行使《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規(guī)定的債權人撤銷權（原文為“導致債權人本來可以對《合同法》第74 條和《企業(yè)破產(chǎn)法》第31 條規(guī)定的債務人的行為享有撤銷權而不能行使”）。換言之，一旦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被生效裁判確定，債權人就失去了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請求法院通過判決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的權利（以下簡稱“一否”）。作為相應的替代性救濟手段，債權人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通過請求法院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間接行使債權人撤銷權（《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主體部分的原文為“債權人在下列情況下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以下簡稱“一肯”）。

作為司法通說的“一否一肯”會引發(fā)一系列的追問：當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生效裁判確定時，債權人為何不能再行使債權人撤銷權本身？實體權利本來的行使路徑為何被他人之間的訴訟行為阻斷？如何從實體或程序角度解釋這一法律現(xiàn)象？債權人雖可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間接主張實體法上的撤銷權，但這也意味著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已經(jīng)直接約束債權人。在實體法上，相對性的實體法律關系（主要是債權債務關系）本不約束第三人；在程序法上，對相對性實體法律關系的程序確認或判定卻直接約束第三人。這是否符合民事程序法的內(nèi)部體系性尤其是民事裁判的效力理論？

此外，當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生效裁判確定后，債務人和相對人還可能利用生效給付判決的強制執(zhí)行力，通過強制執(zhí)行程序?qū)鶆杖撕拖鄬θ酥g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變?yōu)楝F(xiàn)實，例如債務人將僅有的不動產(chǎn)以公證的方式贈與相對人，相對人進而起訴債務人，要求債務人轉(zhuǎn)移該項不動產(chǎn)的占有以及所有權，在獲得勝訴的生效給付判決后，相對人申請了強制執(zhí)行，借助執(zhí)行機構獲得了該項不動產(chǎn)占有，〔5〕參見《民事訴訟法》第250 條。并通過執(zhí)行機構發(fā)出的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將所有權變更登記至自己名下?！?〕參見《民事訴訟法》第251 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5〕5 號）第502 條。那么正在進行或已經(jīng)完成的強制執(zhí)行是否進一步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上述追問可抽象為這一法律問題，即訴訟或執(zhí)行等程序行為（公法行為）是否以及如何影響債權人依據(jù)實體法行使債權人撤銷權。事實上，這不僅直接涉及《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債權人撤銷權的理解與適用，還牽扯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應如何相互作用這一結構性問題。

《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的主體部分還包含這一論斷：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不是《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本無權提起《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項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但考慮到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立法目的在于救濟民事權益受到他人生效裁判損害的第三人，故例外允許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當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必須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主張實體法上的撤銷權時，此種債權人究竟是民事訴訟法上的何種第三人，這不僅關系到能否正確適用《民事訴訟法》第56 條，還涉及實體法律地位應如何轉(zhuǎn)化、對應程序法律地位等體系性問題，并最終和訴權保障的穩(wěn)定性、一致性息息相關。

二、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一）相關司法實踐的觀點主張

根據(jù)《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當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生效裁判確定時，債權人不得再行使《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債權人撤銷權，但可以提起《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項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案由雖為“債權人撤銷權糾紛”，但在審理過程中爭議焦點卻轉(zhuǎn)化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糾紛”的大量裁定書，〔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67 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1043 號民事裁定書、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吉民申3227 號民事裁定書、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皖民終590 號民事裁定書、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黔高民申字第1061 號民事裁定書。即是“一否一肯”兩個司法通說的反映。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訴訟目標是撤銷或變更前訴的生效裁判，在起訴要件層面存在嚴格的主體限制?！?〕同前注〔3〕，王勝明主編書，第119 頁。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6 條，只有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才享有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司法實踐既然允許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必須先回答此種債權人居于何種訴訟地位的問題。

1. 司法通說：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不是民事訴訟法上的第三人

根據(jù)以最高人民法院為代表的司法通說，〔9〕參見《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事實上，《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不僅代表了最高人民法院的觀點，還代表了高級人民法院的主流觀點，例如2016 年4 月19 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研討紀要》第6 條、2017 年7 月19 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疑難問題的解答》第6 條、2020 年4 月13 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疑難問題解答》第6 條。此外，已有大量裁判明確或?qū)嵸|(zhì)上援引了《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例如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魯民終1144 號民事裁定書、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贛民終273 號民事裁定書、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吉民終94 號民事裁定書、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20）新民終9 號民事裁定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浙民申2917 號民事裁定書、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蘇民申549 號民事裁定書。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不是《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但有權依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司法通說的這一論斷建立在擴張解釋《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的基礎之上，其解釋思路分以下兩步?！?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608-610 頁。

一方面，債權人對前訴中的標的物不能獨立地主張實體權利，不是前訴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債權具有相對性和獨立性，債權人與前訴的訴訟結果僅具有經(jīng)濟上而非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不是前訴的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依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規(guī)定的主體要件（“前兩款規(guī)定的第三人”），只有同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才能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仍是普通債權人，本不具有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

另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立法目的在于救濟第三人享有的因生效裁判文書內(nèi)容錯誤受到損害的民事權益。由于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本身就有權撤銷債務人放棄到期債權、無償轉(zhuǎn)讓財產(chǎn)以及以不合理低價轉(zhuǎn)讓財產(chǎn)等不當行為，因此有必要對《民事訴訟法》第56 條進行擴張解釋，賦予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資格。

此司法通說也被稱為“有條件的肯定說”，在結論層面與“否定說”相反，后者不承認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有權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1〕同前注〔10〕，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書，第608 頁。但司法通說與否定說的核心觀點相同，兩者都不認為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屬于《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2. 司法新說：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在“燕誠公司訴鄭某、遠東公司等”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正式承認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有權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最高人民法院首先確認第三人請求保護的民事權利是債權，作為普通債權人的第三人一般不具有基于其債權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資格。最高人民法院緊接著否定了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終885 號民事裁定書。對這一否定性論斷，最高人民法院并未細致論證，而是將其當作不證自明的前提。這應是司法通說在發(fā)揮影響力，債權具有相對性和獨立性，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仍是普通債權人，對前訴的訴訟標的不享有獨立的請求權。最高人民法院最后認為，若債務人處分財產(chǎn)的行為滿足《合同法》第74 條〔13〕大體等同于《民法典》第438-439 條。規(guī)定的撤銷權行使條件，則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與前訴的處理結果具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從而具備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資格。該案被收錄于《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20 年第4 期?！?4〕具體參見第37-44 頁?？紤]到公報案例與最高人民法院自判案例的雙重影響力，該司法新說可能預示司法實踐的新方向?！?5〕已有裁判引用該案例，例如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粵民終2190 號民事裁定書、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桂01 民終8439 號民事裁定書、河南省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豫16 民終2980 號民事裁定書。

（二）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本文認為，無論從實體法還是從程序法的角度理解《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規(guī)定的“第三人認為有獨立請求權”，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均是該款項下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有權以該身份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

1. 實體法視角

相關立法、〔16〕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2012 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84 頁。司法〔1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終584 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申3691 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145 號民事裁定書。與學說〔18〕參見張衛(wèi)平：《民事訴訟法》（第5 版），法律出版社2019 年版，第161 頁；劉家興、潘劍鋒主編：《民事訴訟法學教程》（第5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11 頁；張晉紅：《民事訴訟當事人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72 頁。一般從實體法的角度理解《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項下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將其定義為對原被告之間的訴訟標的主張獨立的請求權，從而參與他人之間正在進行的訴訟之中的人。此處所稱的請求權不能簡單對應于民法上的“請求權”這一概念，即不能將其限定為一方請求另一方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相對性權利，〔19〕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1 頁。而應更寬泛地將其理解為民法上的權利，包括請求權、支配權、形成權或抗辯權等。〔20〕參見吳澤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適格》，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3 期，第162 頁；劉東：《“有獨立請求權”的類型化分析——以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為中心的研究》，載《政法論壇》2016 年第1 期，第31 頁。“第三人認為有獨立請求權”的關鍵在于“獨立”兩字，學說一般將其理解為第三人“以獨立的實體權利人的資格”〔21〕江偉主編：《最新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釋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 年版，第106 頁?！疤岢霆毩⒂谠桓娴膶嶓w權利主張”〔22〕江偉主編：《民事訴訟法學》（第3 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59 頁。。換言之，第三人主張自己享有在法律上不依附于原被告的實體權利。

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典型是在原被告之間的所有權確認糾紛〔23〕參見《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2011 年）第32（1）項案由?；蚍颠€原物糾紛〔24〕參見《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2011 年）第33 項案由。中主張所有權的人。〔25〕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1 頁。如圖一左側(cè)所示，在主張所有權的第三人加入原被告之間的訴訟（本訴）之后，從實體法的角度觀察，三者之間具體呈現(xiàn)倒V 字形的法律關系。第三人與被告之間的實體利益沖突體現(xiàn)在第三人亦主張被告的占有為無權占有，并要求被告向自己返還系爭標的物的占有。第三人與原告之間的實體利益沖突體現(xiàn)在第三人主張自己而非原告為系爭標的物的所有權人，被告應向自己而非原告返還系爭標的物的占有。

若將第三人主張債權人撤銷權與主張所有權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債權人撤銷權所展示的獨立性并不遜色于所有權。債權人撤銷權亦稱“廢罷訴權”，是指在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對債務人的債權時，債權人有權通過訴訟（即債權人撤銷權之訴）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6〕參見崔建遠主編：《合同法》（第6 版），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5-126 頁；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176 頁。如圖一右側(cè)所示，在主張債權人撤銷權的第三人加入原被告之間的訴訟后，從實體法的角度觀察，三者之間具體呈現(xiàn)T 字形的法律關系。第三人與原被告之間的實體利益沖突體現(xiàn)在第三人將原被告視為對立的整體，居中撤銷原被告之間形式上相互對立、實質(zhì)上利益一致的法律行為。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可以獨立行使屬于自己的撤銷權，并可單方面直接作用于原被告雙方的訴訟標的：一旦債權人有效行使了撤銷權，原被告之間本有效的法律行為將變得“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民法典》第542 條）。總而言之，從實體法的角度觀察，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屬于《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項下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圖一 第三人主張所有權以及債權人撤銷權時法律關系的具體形態(tài)

2. 程序法視角

還有學說從程序法的角度將《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中的“有獨立請求權”理解為有獨立的訴訟請求。〔27〕同前注〔20〕，劉東文，第31 頁；宋朝武主編：《民事訴訟法學》（第2 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第93 頁；李為民：《民事訴訟第三人新論》，載《法學評論》2005 年第3 期，第71 頁。這與通說對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訴訟地位的描述是一致的。例如通說認為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提起的參加之訴與本訴相互獨立，〔28〕參見田平安主編：《民事訴訟法原理》（第6 版），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7 頁。又如通說認為本訴原告的撤訴不影響參加之訴的繼續(xù)審理，且參加之訴將變?yōu)楸驹V，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將由參加之訴的原告變?yōu)楸驹V的原告?！?9〕同前注〔22〕，江偉主編書，第161 頁。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訴訟地位體現(xiàn)了其在參加之訴中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且參加之訴本身包含獨立的訴訟標的。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對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標的有獨立的訴訟請求，其提起的參加之訴包含獨立的訴訟標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根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規(guī)定，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有權直接提起訴訟（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請求法院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債權人有權撤銷的法律行為）。若相對人已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本訴），本訴的訴訟標的即為債權人有權撤銷的法律行為。既然債權人本有權提起獨立的訴訟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債權人對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標的顯然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債權人以第三人的身份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參加之訴），本質(zhì)上是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享有獨立訴權（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在他人訴訟之中的具體體現(xiàn)。換言之，債權人提起的參加之訴可看作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債權人無論提起獨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還是以第三人的身份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均在對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標的主張獨立的訴訟請求。

第二，當債權人在參加之訴中成功行使了債權人撤銷權時，將直接影響本訴的訴訟結果。例如在本訴中，相對人要求債務人轉(zhuǎn)移某項不動產(chǎn)的占有并變更所有權登記，理由是他們之間存在有效的公證贈與合同。若相對人成功證明了公證贈與的存在，法院將支持相對人的訴訟請求，判決相對人勝訴，相對人將獲得勝訴的給付判決。若債權人參加了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并成功證明了債務人對相對人的公證贈與將影響自身債權的實現(xiàn)，法院將根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判決駁回相對人在本訴中的訴訟請求，并判決第三人在參加之訴中勝訴、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公證贈與合同。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若參加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將徹底改變本訴的訴訟結果，這直接體現(xiàn)了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對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標的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

（三）對相關司法實踐的反思

司法通說與司法新說均認可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在結果層面固然是正確的。司法通說不認可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司法新說將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歸為《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2 款項下的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均錯誤解釋了《民事訴訟法》第56 條。

基于債權的相對性和獨立性，司法通說認為普通債權人并非《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不具有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30〕同前注〔10〕，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書，第608 頁。這個論斷值得肯定。若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仍只是此種普通債權人，的確只有擴張解釋《民事訴訟法》第56條，以違背法條文義和法律體系為代價，〔31〕擴張解釋又稱目的性擴張，和限縮解釋或目的性限縮是性質(zhì)相同、結果相反的解釋方法。兩者的共性都在于超越文義解釋，只是前者超出文義，后者限縮文義。擴張解釋將法律規(guī)范適用于其文義本不能及的情形。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7 版），植根雜志社有限公司2020 年版，第723 頁。例外地賦予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資格。但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可獨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在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之后，還可以直接影響本訴的訴訟標的、改變本訴的訴訟結果，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已不是司法通說所謂的普通債權人。換言之，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在第三人撤銷之訴中的原告資格不是源于相對性的債權，而是源于形成性的撤銷權。在確定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的訴訟地位時，司法通說過于強調(diào)此種債權人屬于“普通債權人”（即不享有擔保權等優(yōu)先受償權），未看到債權人撤銷權恰恰突破了合同相對性，〔32〕參見崔建遠：《論債權人撤銷權的構成》，載《清華法學》2020 年第3 期，第134 頁。并具有直接改變他人法律關系的形成性（單方法律上的力），未能準確理解民法上的債權人撤銷權在民事訴訟法上的意義，因此未能將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正確歸入《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項下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

相比于擴張解釋《民事訴訟法》第56 條，司法新說將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理解為《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2 款項下的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有助于法律適用的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但問題在于，“案件處理結果同他（第三人）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固然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積極要件，但“第三人雖然沒有獨立請求權”卻也是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消極要件。第三人一旦享有獨立的請求權，則必須升級為《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 款項下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事實上，《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是將“案件處理結果同他（第三人）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這一情形一分為二，第三人對原被告雙方的訴訟標的有獨立的實體權利的，屬于第1 款規(guī)定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第三人沒有獨立的實體權利的，屬于第2 款規(guī)定的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對原被告雙方的訴訟標的享有獨立的請求權（形成性的撤銷權），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案件處理結果雖然同債權人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但此種債權人已不再屬于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如張衛(wèi)平教授所言，有獨立請求權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除了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外，兩者幾乎沒有其他的共性特征”?！?3〕同前注〔18〕，張衛(wèi)平書，第160 頁。張衛(wèi)平教授甚至強調(diào)“沒有必要將兩者作為一個共性主體加以論述”?！?4〕同上注，第160 頁。事實上，兩種訴訟第三人的設立目的不同、訴訟地位迥異，例如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可以自由參加訴訟，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只能依申請或依通知而參加訴訟，司法新說未準確把握《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1-2 款之間的聯(lián)系，將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矮化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實質(zhì)上貶損了其參訴自由，無法維護其應有的訴訟地位。

三、訴訟或執(zhí)行不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

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或執(zhí)行與實體法上債權人撤銷權的關系，可以且必須分解為兩個截然不同的法律問題。

一是訴訟或執(zhí)行是否影響（阻礙或排除）債權人行使實體法上的債權人撤銷權。根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規(guī)定，債權人行使撤銷權的具體方法是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案由為“債權人撤銷權糾紛”〔35〕參見《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2011 年）第69 項案由。），在普通訴訟程序中行使撤銷權并請求法院通過判決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的債權實現(xiàn)的法律行為（法條原文為“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債務人的行為”）。第一個問題因此可以進一步明確為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或執(zhí)行，尤其是作為訴訟結果的生效裁判以及已經(jīng)完成的強制執(zhí)行是否阻礙債權人繼續(xù)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

二是債權人可如何應對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或執(zhí)行本身。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尤其是生效的給付判決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會引發(fā)啟動強制執(zhí)行程序的危險，正在進行的強制執(zhí)行亦構成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現(xiàn)時妨害。對生效給付判決本身蘊含的危險與妨害，債權人有何應對措施，尤其在得出訴訟或執(zhí)行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這一結論后（本文對第一個問題的觀點），債權人可以憑借哪些法律手段對抗訴訟或執(zhí)行的問題將變得尤為迫切，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債權人行使撤銷權的實效，即在現(xiàn)實層面能否真正貫徹訴訟或執(zhí)行不影響債權人行使實體性撤銷權。

（一）訴訟不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

相對人對債務人的起訴以及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訴訟的進行均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請求法院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當前的司法通說與司法新說雖不承認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是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但只要允許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事后救濟），原則上即認可債權人有權以民事訴訟法上第三人的身份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事中救濟）。如本文上一部分所言，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事實上有權以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值得一提的是，當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已經(jīng)發(fā)生訴訟時，債權人有權而非有義務加入他們之間的訴訟。根據(jù)通說，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亦有權另行起訴，〔36〕參見湯維建主編：《民事訴訟法學》（第2 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36 頁；江偉主編：《民事訴訟法》（第5 版），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16 頁。這說明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作為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在參加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提起參加之訴）之外，亦有權另行提起獨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無論是提起參加之訴，還是另行起訴，均是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行使實體法上的撤銷權在程序法上的具體展現(xiàn)。

核心問題在于，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生效裁判，尤其是生效的給付判決已經(jīng)確認并判定了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債權人能否繼續(xù)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規(guī)定行使撤銷權?！毒琶窦o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對此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一旦債務人和相對人的權利義務（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生效裁判文書確定，債權人便不能再行使《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債權人撤銷權。與《九民紀要》所主張的司法通說相反，本文認為，如同起訴以及訴訟的進行，訴訟產(chǎn)生的生效裁判并不影響債權人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行使債權人撤銷權，不能排除債權人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請求法院通過判決直接撤銷已經(jīng)被前訴生效裁判確定的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對此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論證。

1. 實體權利程序保護的一般邏輯

民事權利作為法律上之力，受國家強制力的保護?！?7〕參見王利明：《民法總論》（第2 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97 頁。除非某項民事權利本身并不完整，例如普通贈與合同項下的轉(zhuǎn)移被贈與財產(chǎn)的請求權就不具有強制實現(xiàn)的效力（《民法典》第660條第1款），〔38〕同前注〔26〕，黃薇主編書，第443 頁。否則權利人可借助民事訴訟以及民事強制執(zhí)行等公力救濟強制實現(xiàn)自己的民事權利。根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規(guī)定，一旦債務人從事了法律列舉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債權人就“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債務人的行為”。相比于其他民事權利的行使，例如請求權以及某些形成權（如《民法典》第562 條以下規(guī)定的解除權），債權人撤銷權固然存在“須經(jīng)法院行使”的限制，〔39〕參見朱廣新：《合同法總則研究》（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458 頁。但這也直接體現(xiàn)了債權人撤銷權是受國家強制力完整保護的民事權利。

如前所述，從實體法的角度看，債權人撤銷權是債權人享有的獨立于債務人和相對人的完整權利。從程序法的角度看，債權人有權提起獨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或有權以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加入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這說明債權人對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標的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債權人獨立提起的訴訟或參加之訴包含獨立的訴訟標的。但問題在于，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前訴/本訴）只審理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其訴訟標的只是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債權人撤銷權本身和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是兩個相互獨立、層次不同的法律關系。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有關債權人撤銷權對象的訴訟并不涉及債權人撤銷權本身，在實體上并不回答債權人撤銷權的有無問題，在程序上也不審查債權人主張的訴訟請求是否成立。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并未對債權人撤銷權本身作出終局確認和判定，因此無法排除債權人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無法阻卻債權人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的做法等于以甲乙之間存在針對A 訴訟請求的生效裁判為由否定丙本可對甲乙主張的B 訴訟請求，實質(zhì)上自始排除了債權人依據(jù)普通訴訟程序維護自己實體法律地位的機會，并不符合實體權利程序保障的一般邏輯。

此外，根據(jù)通說，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有提起參加之訴的權利。但是，這并非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義務，其有權另行提起獨立的訴訟?！?0〕同前注〔36〕，湯維建主編書，第136 頁；同前注〔36〕，江偉主編書，第116 頁。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作為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其另行起訴的具體形式即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這也印證了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既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又不應直接約束債權人，進而要求債權人提起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生效裁判為目標的第三人撤銷之訴。

2. 確定相對權的生效裁判及其效力的作用方式

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生效裁判確定的對象一般是相對人對債務人的債權，例如生效判決確認并判定債務人應向相對人返還雙倍定金四千萬元，〔4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31 號民事裁定書。又如生效調(diào)解確認債務人應向相對人轉(zhuǎn)移某項不動產(chǎn)的占有并履行相應的所有權過戶登記手續(xù)?！?2〕參見任重：《論虛假訴訟：兼評我國第三人撤銷訴訟實踐》，載《中國法學》2014 年第6 期，第255 頁（案例二）。在實體法上，債權是相對權，債權人只能向債務人主張權利，只能要求債務人履行義務?！?3〕參見朱慶育：《民法總論》（第2 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512 頁。那么在程序法上，對相對權進行確定的生效裁判是否可以直接約束第三人？此種生效裁判是否天然只有相對性效力，而不具備或不應具備“損害其（第三人）民事權益”的能力（《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

當?shù)谌酥鲝埳Р门写_認或判定的債權存在效力瑕疵時（例如無效或可撤銷），相比于要求第三人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允許第三人在另案中直接主張這些實體事由更符合以相對權為對象的生效裁判的效力作用方式，理由如下。

首先，對相對權進行確認或判定的生效裁判缺乏直接約束第三人的形式結構。由于絕對權的對世性，絕對權可以對所有的法律主體發(fā)生效力，例如甲對某物享有所有權，則任何其他人均不得再對該物享有獨立的所有權?；诖?，認為對絕對權進行確認或判定的生效裁判可以直接約束第三人，進而要求主張不同實體權利的第三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觀點至少符合絕對權的對世性，例如原判決已確認甲為所有權人，并判令占有人乙向甲返還占有，若丙主張自己為真正的所有權人，乙應該向自己返還占有，丙應該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撤銷原判決。與對絕對權進行確認或判定的生效裁判不同，對相對權進行確認或判定的生效裁判缺乏直接約束第三人的形式結構。

其次，相比于第三人在另案中直接主張其實體法律地位，例如主張生效裁判確定的債權無效（包括絕對無效和相對無效）、可撤銷或沒有法律約束力，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法律效果（撤銷、變更原生效裁判或駁回訴訟請求）缺乏彈性，難以對應實體法上多層級的法律效力結構。例如對于相對無效〔44〕參見李文濤：《合同的絕對無效和相對無效——一種技術化的合同效力評價規(guī)則解說》，載《法學家》2011 年第3 期，第79 頁。的法律行為，其在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具有完全效力，只是對第三人而言是無效法律行為，若要求第三人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主張自己的實體法律地位，勝訴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將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具有完全效力的法律行為會一并失去程序保障；若允許第三人在另案中直接主張相對無效，程序法就可以更具彈性地貫徹實體法上多層級的法律效力結構。

最后，當?shù)谌酥鲝埳Р门写_定的債權存在無效或可撤銷等實體事由時，其實體主張往往構成程序上獨立的訴訟請求，第三人本就享有獨立的訴權。根據(jù)《民法典》第154 條的規(guī)定，行為人和相對人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的法律行為無效。同法第164 條規(guī)定，行為人與相對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法律行為無效。根據(jù)這些實體法上的規(guī)定，受損害的第三人均可提起獨立的確認之訴，確認行為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無效?！?5〕參見劉哲瑋：《確認之訴的限縮及其路徑》，載《法學研究》2018 年第1 期，第139 頁。在涉及第三人可撤銷的法律行為時，《民法典》第538條以下明確規(guī)定了債權人有權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如果認為第三人本享有的獨立訴權可以被對相對權進行確認或判定的生效裁判所排除，則第三人享有的相應實體權利就失去了訴權保護的可能性，這無疑是與任何一種訴權理論都不相容的。

3. 債權人行使撤銷權的效力與錯誤裁判

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第三人撤銷之訴最為核心的起訴要件（實體要件）是前訴生效裁判的部分或全部內(nèi)容錯誤，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權益。事實上，這一要件還蘊含了第三人撤銷之訴本身的適用邊界（制度射程）：若第三人主張的實體權利并不構成對前訴生效裁判的部分或全部否定，甚至建立在肯定前訴生效裁判正確性的基礎之上，則第三人行使的應是和第三人撤銷之訴并不相關的訴訟權利，第三人撤銷之訴不應也無法為主張此種實體權利的第三人提供合適的程序保護。當?shù)谌酥鲝垈鶛嗳顺蜂N權時，第三人行使的正是第三人撤銷之訴不應也無法保護的實體權利。為了讓論證更有說服力，以下再次將第三人主張所有權（倒V 字形法律關系結構）與第三人主張債權人撤銷權（T 字形法律關系結構）進行對比。

當?shù)谌酥鲝埶袡鄷r，由于所有權的排他性，第三人和前訴原告不可能同時為獨立的所有權人。形象地說，第三人和前訴原告處于相互排斥的同一水平面。尤其是在不承認既判力相對性的情況下，〔46〕參見張衛(wèi)平：《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根據(jù)、例外與制度化》，載《法學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83 頁。從樸素的法感情出發(fā)，當?shù)谌俗C明了自己為真實所有權人時，我國司法通說會認為前訴生效裁判的全部內(nèi)容錯誤且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權益（所有權）。〔47〕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魯民終650 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閩民終635 號民事裁定書、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遼民終596 號民事判決書。此時，法院可以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5〕5 號，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第300 條第1 款第1 項，撤銷原訴生效判決的錯誤認定，并判令原訴被告向第三人返還原物。

但與第三人主張所有權相比，第三人主張債權人撤銷權時存在一個極為關鍵的不同之處，即在債權人行使債權人撤銷權之前，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是合法有效的。若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行使了債權人撤銷權，這些被撤銷的法律行為才“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民法典》第542 條）。若債權人未行使撤銷權，或其行使超過了《民法典》第541 條規(guī)定的除斥期間，〔48〕同前注〔26〕，黃薇主編書，第181 頁。則這些法律行為均合法有效，除非存在其他無效或可撤銷事由。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對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進行確認和判定的生效裁判是在債權人行使撤銷權之前產(chǎn)生的，且建立在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合法有效的法律行為的基礎之上，不存在內(nèi)容錯誤的可能性。

事實上，當?shù)谌酥鲝垈鶛嗳顺蜂N權時，第三人和前訴原被告所形成的T 字形法律關系是立交的，而不是相互沖突的水平結構。第三人不是主張債務人和相對人的法律行為無效或不生效力，而是在肯定其法律效力的基礎上，單方面行使撤銷權，使得本有效的法律行為失去法律約束力?！?9〕參見李永軍：《合同法》（第4 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9 頁。債權人的撤銷權既然建立在肯定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法律行為有效性的基礎之上，債權人自然無需也無法否定以上述法律行為為審理對象的生效裁判。從程序的角度看，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是正確裁判，不存在任何事實認定或法律適用錯誤，裁判生效之后實體法律關系的變化（由于債權人行使了撤銷權）并不影響裁判本身的法律效力?！?0〕生效裁判只對言詞辯論終結時的事實認定負責，此即既判力的基準時理論。參見江偉、肖建國主編：《民事訴訟法》（第8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327 頁。從實體的角度看，債權人是在肯定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法律行為的基礎之上行使不同的實體權利，至于他們之間的法律行為是否已經(jīng)被生效裁判確定，對債權人而言是無關緊要的。必須指出的是，生效裁判確定的法律關系在裁判生效之后不復存在并不導致裁判錯誤，第三人無權通過再審或第三人撤銷之訴撤銷原生效裁判?！?1〕參見賀小榮主編：《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法官會議紀要》（第一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153 頁?！毒琶窦o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要求享有撤銷權的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但由于意欲撤銷的生效裁判不存在任何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錯誤，這會讓債權人陷入有實體權利、無程序保障的困境。除非破壞民事訴訟法的內(nèi)部體系，一旦債權人證明了撤銷權的存在，就以內(nèi)容錯誤為由撤銷本來正確的生效裁判，但民事訴訟法顯然難以承受這一代價。

4. 不當利用訴訟權利的動機及其消除

當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生效裁判確定后，《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在否定債權人可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同時，允許債權人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以請求法院撤銷或變更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生效裁判的方式行使其本享有的債權人撤銷權。若與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本可提起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相比，第三人撤銷之訴可為債權人提供并不弱于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訴權保障，《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中的“一否一肯”倒不會激勵債務人和相對人提起訴訟，利用生效裁判確定可被債權人撤銷的法律行為，為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制造程序障礙。即使債務人和相對人提起了訴訟并取得了生效裁判，由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債權人的保護并不弱于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中的“一否一肯”整體上也不會降低對債權人的訴權保障，充其量只是改變了具體的訴訟路徑而已。

但是，若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債權人的訴權保障低于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款第2 項中的“一否一肯”則會激勵債務人和相對人提起訴訟，利用生效裁判阻礙債權人實現(xiàn)自己的債權。債務人和相對人濫用訴權的收益則取決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對債權人保護的水平差?？梢灶A見，相比于《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債權人的訴權保障程度越低，越能誘發(fā)債務人和相對人提起訴訟的動機。令人遺憾的是，無論在制度細節(jié)層面，還是在訴訟政策層面，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債權人的保護程度都低于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訴權期間只有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一半時長。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債權人必須“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之日起六個月內(nèi)”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而根據(jù)《民法典》第541 條第1 句，“撤銷權自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內(nèi)行使”。一般而言，債權人是基于同一事實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或撤銷事由的，例如債務人和相對人向債權人出示了他們之間的生效裁判文書?！?2〕參見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云01 民終2641 號民事判決書。若債權人可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其在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內(nèi)的起訴均可以勝訴，但《九民紀要》第120 條第1 款第2 項只允許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債權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之日起六個月內(nèi)的起訴才可能被受理（成功起訴）。

第二，在起訴條件層面，第三人撤銷之訴存在額外的限制，即第三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才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我國法對“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界定較為嚴格，一般是指第三人因地震、洪水等不可抗力而無法參加訴訟?！?3〕同前注〔3〕，王勝明主編書，第122 頁。這意味著債權人一旦知道或應當知道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存在訴訟，就應該參加他們的訴訟，否則就會喪失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權利（起訴權）。如前所述，債權人撤銷權是債權人享有的獨立的實體權利。在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中，債權人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債權人撤銷權之訴本身包含獨立的訴訟標的。當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已經(jīng)存在訴訟時，債權人有權以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加入他們的訴訟。如同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債權人在參加之訴中享有獨立的訴訟請求，參加之訴本身亦包含獨立的訴訟標的。此外，對債權人而言，參加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并非債權人的義務或負擔，而是債權人的權利。在債務人和相對人的訴訟的進行過程中，債權人仍有權提起獨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若債權人未及時起訴或參加訴訟，在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訴訟形成生效裁判后，債權人還可以提起獨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偠灾?，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可提起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并不存在因他人訴訟行為導致自身起訴權喪失的問題。

第三，在起訴條件層面，第三人撤銷之訴進一步存在“但有證據(jù)證明”的限制。這說明第三人撤銷之訴雖適用普通訴訟程序，但又與普通民事訴訟程序不同，第三人在起訴之時就需要證明“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調(diào)解書的部分或者全部內(nèi)容錯誤，損害其民事權益”（適度的實質(zhì)審查）?！?4〕同前注〔18〕，張衛(wèi)平書，第419 頁。從體系的角度觀察，這一額外限制是將“生效裁判因內(nèi)容錯誤損害第三人民事權益”雙重要件化，既充當?shù)谌顺蜂N之訴的起訴要件，又充當該訴的勝訴要件（參見《民事訴訟法解釋》第300 條第1 款第1-2 項）。相比于《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這進一步的限制也是將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勝訴要件前置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要件，故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債權人的程序要求更高。

第四，在訴訟政策層面，存在嚴格限制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傾向。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目的在于“改變或者撤銷已經(jīng)生效的判決、裁定、調(diào)解書”，“為了防止第三人濫用訴訟權利，影響生效判決、裁定和調(diào)解書的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司法機關一般嚴格限制債權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5〕例如王福華教授認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啟動比再審程序還要嚴格，可以說是難上加難”。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邏輯》，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 年第4 期，第89 頁。實踐中存在大量案由為“債權人撤銷權糾紛”，但因不符合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要件而被駁回起訴的案件，〔5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275 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申字第2199 號民事裁定書。這說明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和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核心差別在于，在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中，債權人只要在起訴時主張（聲稱）自己享有債權人撤銷權，就可以成功起訴，至于債權人是否真的享有撤銷權，只是債權人撤銷權之訴的勝訴條件。在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被債務人和相對人的生效裁判確定之后，若認為債權人雖不可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但可以提起替代性的第三人撤銷之訴，那么只要債權人主張（聲稱）自己享有債權人撤銷權，法院即應受理債權人提起的第三人撤銷之訴。上述駁回第三人撤銷權之訴的裁定恰恰說明在實踐中對于該訴還存在“看不見”的額外要件，此即司法政策層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進一步限制。此外，要求債權人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行使撤銷權，還與限制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維護生效裁判的權威與穩(wěn)定性的政策背道而馳。

（二）執(zhí)行不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

1. 正在進行的執(zhí)行不影響撤銷權的行使

正在進行的執(zhí)行（強制執(zhí)行/執(zhí)行行為/執(zhí)行措施）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行使債權人撤銷權，這可以從訴訟尤其是訴訟產(chǎn)生的生效裁判不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這一結論中直接推導出來。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基礎是具有給付內(nèi)容的生效裁判（主要是生效的給付判決），具體來源于給付判決的強制執(zhí)行力這一法律效力。既然生效裁判本身并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依據(jù)生效裁判啟動的強制執(zhí)行亦不影響債權人行使撤銷權。

2. 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不影響撤銷權的行使

存在較大爭議的問題僅在于，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是否影響債權人行使實體法上的撤銷權。換言之，若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已經(jīng)通過強制執(zhí)行實現(xiàn)，例如債務人無償轉(zhuǎn)讓的不動產(chǎn)已經(jīng)通過強制執(zhí)行轉(zhuǎn)移占有并變更登記至相對人名下，債權人能否繼續(xù)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學說常將這一問題混淆為執(zhí)行行為本身能否撤銷的問題?！?7〕參見常鵬翱：《論破產(chǎn)撤銷權》，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總第19 卷），金橋文化出版（香港）有限公司2001 年版，第169 頁；李志強：《論〈破產(chǎn)法〉上的偏頗性清償》，載王保樹主編：《中國商法年刊》（2007 年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426 頁；奚曉明主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企業(yè)破產(chǎn)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破產(chǎn)法解釋（一）·破產(chǎn)法解釋（二）》，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 年版，第232 頁；韓長印主編：《破產(chǎn)法學》（第2 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26 頁。這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法律問題。前者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在于，在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已經(jīng)通過強制執(zhí)行實現(xiàn)后，債權人能否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請求法院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私法行為）。后者則在于解決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行為（公法行為）的撤銷問題。

事實上，除非執(zhí)行行為本身違反了程序法（主要是強制執(zhí)行法），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行為不存在被撤銷的可能性?！睹袷略V訟法》第233 條規(guī)定的執(zhí)行回轉(zhuǎn)是最直接的例證。根據(jù)該條的規(guī)定，在強制執(zhí)行已經(jīng)完成之后（法條原文為“執(zhí)行完畢后”），若據(jù)以執(zhí)行的判決、裁定或其他法律文書因確有錯誤被撤銷，法院應通過裁定命令取得財產(chǎn)的人（一般為申請執(zhí)行人）返還通過執(zhí)行獲得的財產(chǎn)。據(jù)以執(zhí)行的判決、裁定或其他法律文書被稱為執(zhí)行依據(jù)，是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正當性基礎，也是強制執(zhí)行最為核心的法律要件?！?8〕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執(zhí)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法釋〔1998〕15 號）第18 條第1 款第1 項。執(zhí)行依據(jù)雖被撤銷，但在其被撤銷之前，據(jù)此采取的執(zhí)行行為仍合法有效，因此《民事訴訟法》第233 條并未規(guī)定撤銷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行為，而只是規(guī)定因執(zhí)行而轉(zhuǎn)移的財產(chǎn)應該返還給被執(zhí)行人。

在債權人撤銷權的對象已經(jīng)通過執(zhí)行實現(xiàn)之后，無論是要求債權人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還是允許債權人請求法院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均不涉及執(zhí)行行為本身的撤銷問題。在前一種情況下，作為執(zhí)行依據(jù)的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本身雖被撤銷，但如同《民事訴訟法》第233 條，根據(jù)尚未被撤銷的生效裁判采取的執(zhí)行行為只要符合強制執(zhí)行法（程序合法），就不存在被撤銷的可能。在后一種情況下，勝訴的債權人撤銷權之訴只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作為執(zhí)行依據(jù)的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本身并不受任何影響，此時更不存在撤銷已完成執(zhí)行行為的可能。

已完成的執(zhí)行無法撤銷，但這并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繼續(xù)行使債權人撤銷權，〔59〕對于通過強制執(zhí)行實現(xiàn)的偏頗清償?shù)某蜂N，參見劉敏：《企業(yè)破產(chǎn)派生訴訟案件審理中有關問題的研究》，載奚曉明主編：《民商事審判指導》2009 年第1 輯（總第17 輯），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 年版，第250-251 頁；杜萬華主編：《企業(yè)改制、破產(chǎn)與重整案件審判指導》（增訂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207-208 頁；許德風：《破產(chǎn)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4-375 頁。核心理由在于強制執(zhí)行本身并不構成取得財產(chǎn)的法律上的原因。此處所謂的“法律上的原因”如同不當?shù)美ㄖ械摹胺筛鶕?jù)”（《民法典》第122、985 條），指的是保有取得的財產(chǎn)并拒絕返還的法律理由?！?0〕同前注〔26〕，黃薇主編書，第1048 頁?！皬娭茍?zhí)行本身并不構成取得財產(chǎn)的法律上的原因”可進一步理解為因強制執(zhí)行而取得財產(chǎn)的人（一般是申請執(zhí)行人/原審原告/債權人）不得單純以強制執(zhí)行符合程序法作為自己保有財產(chǎn)的法律根據(jù)。事實上，《民事訴訟法》第233 條也體現(xiàn)了這一原則，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基礎（執(zhí)行依據(jù)）不復存在了，即使執(zhí)行行為合法且已經(jīng)完成，因執(zhí)行所取得的財產(chǎn)必須返還。

“強制執(zhí)行本身并不構成取得財產(chǎn)的法律原因”作為強制執(zhí)行法的基本原則，始終貫徹在強制執(zhí)行救濟體系之中。例如，當案外人未在執(zhí)行過程中及時提起《民事訴訟法》第227 條項下的案外人異議之訴，導致自己的財產(chǎn)因被當作被執(zhí)行人的財產(chǎn)而被強制執(zhí)行時，案外人可依據(jù)《民法典》第985條提起不當?shù)美颠€之訴，請求申請執(zhí)行人返還因執(zhí)行而獲得的不當利益?！?1〕參見駱永家：《違法執(zhí)行與不當執(zhí)行之損害賠償》，載《臺大法學論叢》1978 年第2 期，第8-12 頁。既然執(zhí)行本身無法成為保有執(zhí)行所得的獨立依據(jù)，并且訴訟以及正在進行的執(zhí)行不影響債權人行使實體法上的撤銷權，已經(jīng)完成的執(zhí)行自然不影響債權人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行使撤銷權。

四、對訴訟或執(zhí)行本身的應對方法與思路

（一）強制執(zhí)行力作為危險與妨害之源

如前所述，訴訟或執(zhí)行的各個階段（起訴、審理、裁判、執(zhí)行）均不影響債權人依據(jù)實體法行使債權人撤銷權，債權人有權根據(jù)《民法典》第538 條以下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之訴，請求法院判決直接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法律行為。但對債權人而言，訴訟或執(zhí)行本身是現(xiàn)實存在的危險與妨害，因為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畢竟存在生效裁判，即使生效裁判確認的對象（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已經(jīng)被另一個生效裁判撤銷，生效裁判本身的法律效力并不會受到任何直接的影響，尤其是生效給付判決的強制執(zhí)行力將繼續(xù)存在。

訴訟與執(zhí)行本身對債權人的影響并不體現(xiàn)在訴訟與執(zhí)行影響債權人繼續(xù)依據(jù)實體法主張債權人撤銷權，而是體現(xiàn)在作為訴訟結果的生效給付判決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相對人可以申請強制執(zhí)行，對債權人實現(xiàn)自己的債權造成現(xiàn)實的干擾。如前所述，由于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生效裁判并不存在任何錯誤，無法且不應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或再審撤銷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判決?！?2〕相反觀點參見尹正友、張興祥：《中美破產(chǎn)法律制度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9 頁。但非常幸運的是，強制執(zhí)行救濟體系中的債務人異議之訴（被執(zhí)行人異議之訴）制度專門解決執(zhí)行依據(jù)本身尚有效存在，但執(zhí)行依據(jù)確認的實體權利已不復存在之間的矛盾。當相對人申請執(zhí)行對債務人的生效裁判時，只要債權人可以代位債務人對相對人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債權人就可以請求法院直接剝奪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生效裁判的強制執(zhí)行力，進而排除影響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危險與妨害之源。

（二）債權人代位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的可行性

1. 債務人異議之訴的功能與技術

在執(zhí)行依據(jù)（判決、仲裁裁決、公證債權文書等）形成之后，執(zhí)行依據(jù)所確認的可被強制執(zhí)行的權利可能消滅，例如發(fā)生了履行、免除、撤銷或解除等事由。此時，作為被執(zhí)行人的債務人可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在訴訟中主張這些有利于自己的實體抗辯，請求法院剝奪執(zhí)行依據(jù)的強制執(zhí)行力，并借此阻止申請執(zhí)行人啟動或推進執(zhí)行程序。〔63〕參見楊與齡：《強制執(zhí)行法論》（最新修正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6 頁。

強制執(zhí)行力是執(zhí)行依據(jù)的核心效力，一旦執(zhí)行依據(jù)的強制執(zhí)行力被剝奪，強制執(zhí)行就喪失了法律基礎。所以勝訴的債務人異議之訴判決，也就是剝奪了執(zhí)行依據(jù)強制執(zhí)行力的判決，會根本性地影響執(zhí)行程序的進程，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1）中止或撤銷正在進行的執(zhí)行措施；（2）禁止執(zhí)行機構采取新的執(zhí)行措施；（3）若強制執(zhí)行尚未開始，禁止執(zhí)行機構啟動執(zhí)行程序?！?4〕參見金?。骸墩搨鶆杖水愖h之訴的必要性——以防御性司法保護的特別功能為中心》，載《法學》2019 年第7 期，第59 頁。

由于債務人異議之訴的起訴以及訴訟的進行均不會在任何層次影響執(zhí)行程序的進程，為了保證勝訴的債務人異議之訴判決能夠得以執(zhí)行，債務人有權在訴前或訴訟過程中申請相應的臨時救濟措施，具體而言，債務人可在一定條件下請求執(zhí)行機構中止或撤銷正在進行的執(zhí)行措施?！?5〕例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769 條，中文翻譯可參見丁啟明：《德國民事訴訟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2 頁。對于執(zhí)行依據(jù)尚存在、執(zhí)行依據(jù)確認的實體權利已不復存在的情形，具有事前、事中防御性功能的債務人異議之訴可為債務人提供充分、完整的訴權保障。

我國《民事訴訟法》雖未建立債務人異議之訴制度，〔66〕參見張衛(wèi)平：《案外人異議之訴》，載《法學研究》2009 年第1 期，第7 頁。但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zhí)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15〕10 號，以下簡稱《異議復議規(guī)定》）第7 條第2款的規(guī)定，對于“以債權消滅、喪失強制執(zhí)行效力等執(zhí)行依據(jù)生效之后的實體事由”，債務人可通過異議、復議程序加以主張?！睹袷略V訟法》第225 條規(guī)定的異議、復議程序雖不是普通訴訟程序，但在司法實踐中已接近普通訴訟程序。例如根據(jù)《異議復議規(guī)定》第11 條，法院在審查異議、復議案件時，應該依法組成合議庭；根據(jù)第12 條，對于案情復雜、爭議較大的異議、復議案件，法院應舉行聽證。債務人異議之訴作為執(zhí)行救濟體系的核心制度，亦會成為我國未來民事執(zhí)行法的重要內(nèi)容，例如2019年9 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民事強制執(zhí)行法草案（征求意見稿）》第82 條就規(guī)定了債務人異議之訴（被執(zhí)行人異議之訴）。

2. 債權人代位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

當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被債權人撤銷時，根據(jù)《民法典》第542 條的規(guī)定，被撤銷的法律行為“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此處的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同《民法典》第155 條（無效或被撤銷的法律行為的法律效果），均指法律行為溯及至行為被作出之時起不具備約束當事人的法律效力。例如債務人無償轉(zhuǎn)讓財產(chǎn)的法律行為被債權人撤銷后，債務人尚未履行義務的，不負轉(zhuǎn)移所有權的義務，相對人亦無權要求債務人履行，債務人已經(jīng)履行義務的，相對人還負有返還財產(chǎn)、恢復原狀以及折價賠償?shù)牧x務?！?7〕同前注〔26〕，黃薇主編書，第182 頁。在債權人撤銷了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后，即會產(chǎn)生執(zhí)行依據(jù)本身尚有效存在，但執(zhí)行依據(jù)確認的實體權利已不復存在之間的矛盾。此時，若相對人申請強制執(zhí)行債務人，債務人可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請求法院剝奪執(zhí)行依據(jù)的強制執(zhí)行力，抽掉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基礎。在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的法律行為已被債權人撤銷的情況下，由于債務人異議之訴具有事前、事中的防御性功能，相對人無法通過強制執(zhí)行獲得財產(chǎn)轉(zhuǎn)移等法律利益，甚至無法按照自己的預期啟動強制執(zhí)行程序。此外，債務人異議之訴作為普通訴訟程序，應按照訴訟標的的數(shù)額大小收取訴訟費用，相對人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既無法通過強制執(zhí)行獲取利益，又要承擔敗訴之后的各種不利后果。這會消除相對人對生效裁判申請強制執(zhí)行的動機。

當債務人怠于行使訴權時，債權人能否代位債務人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請求法院剝奪作為危險與妨害之源的強制執(zhí)行力？在《民法典》生效之前，只有通過擴張解釋《合同法》第73 條，才能得出債權人可代位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的結論，畢竟《合同法》第73 條只提到“債務人的債權”是代位權的客體?！睹穹ǖ洹返?35 條有意識地修改了《合同法》第73 條，并將代位權的客體擴展為“債權或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一般雖指附著于債權之上的實體權利，〔68〕同上注，第166-167 頁。例如擔保權、抗辯權等，但考慮到立法規(guī)定債權人代位權的目的在于保障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將某些與債權的實現(xiàn)密切相關的訴權等程序權利解釋為“與該債權相關的從權利”既不超越立法文義，又可促進立法目的的實現(xiàn)?！?9〕這也是日本法的觀點，參見龍?。骸睹穹ǖ渲械膫Ｈw系》，載《比較法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121 頁。我國臺灣地區(qū)“公證法施行細則”第47 條規(guī)定：“債權人就公證書記載之他人債權認為有虛偽，得代位債務人提起確認債權不存在之訴。前項確認之訴系屬后，強制執(zhí)行程序開始者，得變更為代位債務人提起異議之訴，并得依本法第十三條第三項但書之規(guī)定以裁定停止執(zhí)行。強制執(zhí)行程序開始后，第三人代位債務人提起異議之訴時，亦同。”此處的“代位債務人提起異議之訴”即指債權人有權代位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請求法院剝奪債務人和相對人之間生效裁判的強制執(zhí)行力?！?0〕參見李沅樺：《民事執(zhí)行法論——強制執(zhí)行法》，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 年版，第79 頁。此外，債權人還可以代位債務人提起債務人異議之訴，代位主張訴訟時效抗辯。參見吳光陸：《債權人之代位權問題研究》，載林誠二、吳從周、黃健彰等：《代位與詐害債權撤銷權》，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9 年版，第6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