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與情：試析海外華文文學中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的創(chuàng)作異同

謝路遙

摘 要：二十世紀，處于兩個不同時期的作家群——臺灣留學生作家群與大陸新移民作家群——相繼成為了北美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而由于種種因素，分屬于這兩種創(chuàng)作群落的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上既有一定的相同點，又存在著差異之處。本文將通過對具體文本的分析，分別對這種異同進行探討、研究。

關(guān)鍵詞：異同；苦難書寫；情感敘事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留學美國的臺灣留學生成為了北美華人作家群的主體；而在八十年代，由于國門開放，大量的大陸移民進入北美，新移民作家也取代了留學生作家，成為了北美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由于具備共同的文化身份與文化認同，分屬兩種作家群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具備一定的共同點，而由于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與情感經(jīng)驗，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又有所差別?？傮w而言，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相同的地方在于：都采用了“敘述苦難”的書寫策略（或指向肉體、或指向心靈），并在書寫苦難苦難的同時寄寓主體的情思；不同的地方在于，在個體情感的書寫上，留學生作家注重人物獨白式的意緒抒發(fā)，而新移民作家則注重人際的純粹情感的互通與交流。

一、“同”：共同的肉體與精神的苦難書寫

哲學上的對“苦難”的界定是：“個人精神世界對現(xiàn)實物質(zhì)世界的矛盾與對立?！? “苦難”根源自美好的主觀期望在不如意的客觀現(xiàn)實中的碰壁，可見“苦難”本身就具備“精神/肉體”的二重建構(gòu)。作家們在作品中通過表現(xiàn)人物外在肉體的受苦，旨在借此深入更深的層面——情感層面，抑或精神層面。

（一）生存之苦

無論是留學生作家群，還是新移民作家群，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都不約而同地將作品中的人物置于為生存、為生活而艱辛奔波的生存狀態(tài)中，有意向人們展現(xiàn)生存與生活之苦；或者是讓作品中的人物遭受重大的苦難，在生理或心理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而作家們通過記錄人物遭受過的（或正在遭受的）苦難，不僅是為了讓人物的內(nèi)心意緒、情感生態(tài)更深刻地呈現(xiàn)出來，同時也是為了尋求與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心靈內(nèi)蘊的契合，并寄寓作家沉重的追問與思考。

白先勇小說《夜曲》通過移民美國的華人醫(yī)生吳振鐸的視角，通過他與好友——留居大陸的女音樂教師，呂芳——的談話，向人們展現(xiàn)了處于極端動亂時期的中國的慘痛景象。在小說中，作家著力向人們呈現(xiàn)了呂芳與另外兩名好友（高宗漢、劉偉）的種種不幸經(jīng)歷，令人觸目盡心：呂芳被砸爛的鋼琴、被毀爛的雙手，高宗漢的慘死，劉偉的被迫勞動——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作為狹小的窗口向人們敞開，透過這扇窗，人們便足以窺見整個動蕩的中國之景；通過書寫三個微小人物的苦難，作家旨在表現(xiàn)“中國大陸在‘文革的災(zāi)難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是如何地慘遭蹂躪、備受摧殘”，表達對動亂年代的“強烈控訴”2。

大陸移民作家的作品也同樣涉及了人物苦難的書寫，但更側(cè)重于表現(xiàn)人物生存的苦難。在嚴歌苓的小說《少女小漁》中，小漁與她的男友江偉從大陸移民至紐約，生活與學業(yè)的重負讓他們開始了艱辛的謀生之路，而在紐約這座城市里，不僅小漁，所有像他們一樣的“非法移民”都如此艱辛而且卑微，為了生存而忙碌著，生存之苦成為了小說苦澀的背景色，沉重的生活之苦壓抑了人與人之間的愛與關(guān)懷——除了小漁。少女小漁如同圣潔的修女與天使般的神性魅力感化了邋遢落魄的意大利老人，也感化了讀者，而正是由于作家讓這種感人力量躍然于生活與生存之艱的苦澀底色上，少女小漁的神性魅力才得以具有更加深沉厚重的意蘊，而不至于給人以一種飄忽出塵的游離之感。

（二）心靈之苦

理所當然地，大多數(shù)作家并不滿足于單純地暴露外在肉體的苦難，使得情感的表露與思想的表達趨向表層，因而在某些作家的作品中，“苦難”并不單純地表現(xiàn)為肉體或生存之苦，而更多地指向心靈或者靈魂：迷茫的靈魂無所歸依、苦悶與憂思、信仰的缺失、心靈的殘缺與負重，成為心靈之苦的主旨所在。

在查建英的小說《叢林下的冰河》中，主人公“我”作為一名大陸移民至北美的留學生，依靠著打工維持學業(yè)與生計，過著“沒有信仰”的生活：融不入美國主流文化，又不愿回歸故土——信仰的失位與文化的失位讓“我”試圖在美國“找找什么”，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追尋著的東西在數(shù)年前早已失卻了——愛人“D”，及其他身上沉重的理想與信仰，隨著一場事故而沉淪在冰河中了。悲哀與沉重、失落與迷茫，在小說的神秘感逐步褪去之后，被清洗的呈現(xiàn)出來：“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他那悲哀的沉重恰恰來源于他生存的某種空洞隔膜，某種輕與虛。為此我深受震撼，因為他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他的未來也是我的未來?！痹谛≌f中，作家刻意地采用輕描淡寫的方式書寫人物的生存境況與情感意緒，而在期間穿插了另外的小說《叢林中的猛獸》，讓小說具備了某種深層的隱喻，而神秘與朦朧之感使得生存之苦被大大地淡化，使之讓位于人物的心靈之苦，因之，人物內(nèi)心的荒蕪與失落成為了作家著意要表現(xiàn)的東西。

同樣地，于麗華的小說《雪地上的星星》也涉及了人物內(nèi)心的傷痛與無助。主人公梅卜是一名在美國取得英美文學博士學位的華人女性，而學業(yè)上的成就并未能帶給她心靈上的滿足，相反，隨著青春歲月的流逝，她對生活開始失去信心，曾經(jīng)高傲的她現(xiàn)在卻想著：“六年的光陰冰凍了她的熱望，剩下的只有一個愿望了：找個歸宿，找個家，找個人?！彪S著最后一次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壁（與通信三年但未曾謀面的戀人李定國的分手），她終于認清現(xiàn)實，向命運與歲月投誠：“她縮著頸子往前走，想的僅是自己的年華，逝去了的28年，生命的一半，抑或是1/3？……她才不會尋短見，實際上也沒有失戀，僅是失去了一個夢，而又過了再做夢的年齡?！苯K于，因夢的毀滅而帶來的“坦然”與“釋然”（事實并非如此）推著人物內(nèi)心的深刻震蕩與痛苦走向極致：“她看著座旁的玻璃窗，窗上有她自己的臉，沒有眼淚，但扭曲成緊緊一團的臉?！?/p>

二、“異”：向內(nèi)與向外的情感之維

如前所述，留學生作家群與新移民作家群在創(chuàng)作上都共同采取了“敘述苦難”的書寫策略，從而不可避免地在文本中寄寓作家的情感、指涉了人物的主體情愫。然而，由于種種復(fù)雜的因素（生活經(jīng)歷與情感經(jīng)驗的不同、政治的隔膜、時代的差異等等），這種同一性也僅限于作家寫作的態(tài)度與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而在主體情感的指向上迥然有別。概括地講，這種差別在于：五六十年代，作為“失根的一代”與“零余者”的北美臺灣留學生更傾向于個人化的書寫，傾向于抒發(fā)個體的心靈獨白與苦悶殘缺，其情感是內(nèi)指的；八十年代，從“文革”走出來的大陸移民作家則更關(guān)注人與人之間的純粹的感情與溫情的所在，其情感是外指的。

（一）留學生文學：沉思與自白

從故土大陸到臺灣、再從臺灣到北美，遭受了心靈與肉體的二次“雙重放逐”的留學生們普遍有著“失根”的迷茫與失落之苦，在故土與異鄉(xiāng)之間兩無所依、了無歸宿，從而不可避免地在情緒上趨向內(nèi)斂與孤獨、在視角上趨向內(nèi)心的自我關(guān)照，因而在創(chuàng)作上更傾向于個人化的意識書寫，始終專注于人物內(nèi)心與靈魂的獨白與自我剖析。

以白先勇的小說《芝加哥之死》為例。小說的主人公——在芝加哥攻讀博士學位的中國人吳漢魂，在博士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的當晚投湖自盡。在“一九六〇年六月一日”這一天里，吳漢魂過往的一切（母親、母親的書信、母親之死、與戀人的書信往來、燃燒的信札）以記憶流動的方式，與“現(xiàn)今”的一切（孤獨、性欲涌動、地下室、都市）交匯在一起，以交錯的方式徐徐展開；在這一天里，失去了賴以寄寓精神與靈魂的目標（取得博士學位）之后，吳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了一個無所置身的徹底的孤獨者：母親之死徹底斷絕了他與故土的聯(lián)系、曾經(jīng)的戀人的完婚讓他失去了對愛情的希冀、耗盡他青春的“英美文學”令他幡然厭惡——所有的這些逼迫他從舊的世界中逃離，逃向不曾涉足的陌生的現(xiàn)代都市，然而就在與都市文明不期而遇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與之格格不入，終于，凄惶落魄、了無所依的吳漢魂選擇了自殺。

在小說中，親情的隔斷、密室的孤獨、性的苦悶、芝加哥的夏天、都市之光，一切都清晰可感、一切都以主人公的經(jīng)驗感受與意識流動為線索，彼此串聯(lián)起來；默讀艾略特的《荒原》、女體的來往走動、書本變成了腐尸……所有的這些無不是人物內(nèi)心深處意識流動的自我寫照。在此，吳內(nèi)心深處作為“零余者”與“失根者”的自卑、孤獨與迷茫無助，通過意識或者無意識的流動被深刻、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而他最終自殺，也讓人們終于窺見了人物的內(nèi)心：空虛、貧瘠而且荒蕪，觸目驚心。

（二）新移民文學：溫情與關(guān)懷

與早期留學北美的臺灣作家不同，新移民作家群在大陸經(jīng)歷了自五十年代起至七十年代“紅色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一統(tǒng)天下的完整歷程，在這二十余年里，他們見證了個人與群體的異化：國家意志與“政治正確”的道德訓誡神圣不容否定，歷史個體的主體情思以及與“他者”的情感交流被完全壓制、阻斷。因之，在八十年代政治與思想的“封鎖”解除后，“重新發(fā)現(xiàn)‘個人”開始成為了時代與文學的母題3，曾經(jīng)受到壓制的人際溫情與關(guān)懷便合理地成為了作家關(guān)注的情愫因子。

有人在雨絲風片中等著我回家，公寓的地下室中有個打雜工的美國老漢，多次聽到他在吹口哨，全是海頓爸爸，莫扎特小子，沒有一點山姆大叔味兒，我也吹了，他走上來聽，他奇怪中國人的口哨竟也是純純粹粹的維也納學派，這里面有件什么超乎音樂的亟待說明的重大懸案……

夜已深，停車場那邊還站著個人，便快步近去，他說，給我一支煙，我告訴你怎樣走，我給了，心想，還很遠，難尋找，需要煙來助他思索，他吸了一口，又一口，指指方向，過兩個勃拉格就是了，我很高興，轉(zhuǎn)而賞味他的風趣，如果我自己明白過兩個街口便到，又知道這人非常想抽煙，于是上前，他以為我要問路，我呢，道聲晚安，給他一支煙，為之點火，回身走了，那就很好……

——木心《明天不散步了》

有回小漁進院子，她已習慣摸黑上門階。但那晚門燈突然亮了。進門見老頭站在門里，顯然聽到她腳步趕來為她開的燈。怕她摔著、磕碰著？怕她膽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窮得連門燈也開不起？她走路不響的，只有悄然仔細的等候，才把時間掐得那么準，為她開燈。難道他等候了她？為什么等她，他不是與瑞塔玩牌玩得好好的？ ——嚴歌苓《少女小漁》

在旅美作家木心的文章中，寥寥數(shù)句，灑脫輕靈而又溫情脈脈的幾筆，憨厚的美國老漢與風趣瀟灑的指路人的形象輪廓便被勾勒出來，在此，由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帶來的偏見、由國界與種族帶來的隔膜，已消融于典雅音樂、風趣談吐與香煙繚繞之中，不復(fù)存在。而無獨有偶的是：嚴歌苓在小說《女房東》、《少女小漁》中亦指涉了愛與溫情的主題：在前一篇小說中，老柴與未曾謀面的房東經(jīng)歷了一場無性的圣潔的精神戀愛，并最終以惋惜但完滿的方式結(jié)束；在后一篇小說中，少女小漁如同圣潔的修女、女神一般，對一切的人、事、物都給予理解、關(guān)懷，并因此感化了一名意大利的“壞老頭”——在此，作家著意于表現(xiàn)“真正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4。在上述列舉的作品中，作家們都不約而同地傾心于構(gòu)建超國界、超血緣、超語言的溫情框架、致力于人際非政治與非功利的純粹的關(guān)懷與信任的建構(gòu)（或者重塑），而充盈其間的，是作家濃郁的主體情思與個人情感，而非公式化、程序化的時代情感，也不再是留學生封閉式的憂郁沉思與內(nèi)心的苦悶抒發(f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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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俊注：白先勇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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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劉俊：論美國華文文學中的留學生題材小說——以於梨華查建英嚴歌苓為例[J].南京大學學報，2000.37.（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