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總讓我們詢問自己

梅子涵／文 張 瑞／圖

我小的時(shí)候產(chǎn)生幻覺看見了很小的老奶奶，外婆說我生病了，我也只認(rèn)為自己是生病了。

記憶的幻覺

小的時(shí)候，住在一幢日式的房子里，我的臥室在三樓。有一次午睡，我睜開眼睛，看見房門口站著一個(gè)很小的小人，是一個(gè)老奶奶。她看著我，面目不可怕，可是她那么小，是活生生的，所以嚇壞了我，我哭著叫著往二樓跑，向外婆描繪。后來的幾天，我每次睜開眼睛都會看見很小的老奶奶，都嚇得哇哇地哭。外婆說，我病了。

這是一個(gè)真實(shí)的記憶，沒有杜撰，刻骨銘心，也許的確是因?yàn)槲也×瞬趴匆姷陌?，那么就把這“看見”叫作幻覺好了。

現(xiàn)在又想起說這件事情，是因?yàn)椤兜匕逑碌男∪恕芬彩钦f的這種“看見”，而且主角也是一個(gè)男孩。他正坐在床上，那個(gè)小人想拿走一只茶杯，你知道，對于長得很小的小人來說，一只茶杯是很大的東西，不是隨手就可以拿走的。那個(gè)男孩拿起茶杯，遞給那個(gè)小人……

小人回到住處，嚇得要死，從此驚恐不安：我被看見了，怎么辦呢？他的太太也嚇壞了。他們還有一個(gè)女兒，叫阿麗埃蒂，被看見的小人叫波德，太太叫霍米莉。

地板下會有什么？

他們住在地板的下面。他們沒有家具，沒有生活用品，沒有食物，所以他們要到地板上面來取。他們說這叫“借”。是的，他們?nèi)绻粊砣?，不來借，那么他們怎么生活呢？阿麗埃蒂的臥室就是用借來的兩個(gè)雪茄煙盒做成的。他們家的五斗柜是用火柴盒做成的。紅顏色的吸墨水紙是他們的地毯，洗澡在碗里。一個(gè)阿司匹林的瓶蓋，加上點(diǎn)水，自然就可以洗手了。一個(gè)馬鈴薯，是可以吃一些日子的。一塊肥皂，那就慢慢用吧，用來用去用不完。

地板下的小人也是分等級的，有門第。比如說住在客廳里的地板下的就要比住在廚房里的地板下的門第高，身份好聽。說起來就是“客廳家的”，否則，只不過是“廚房家的”。

這樣，為了提高自己的門第，讓身份使人羨慕，而不是羞于出口，他們只好編造家境和成分——明明是住在機(jī)房的地板下，卻說是住在鋼琴房下面，水管下面改成書房下面，盥洗室換成臥室。

但是他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以為天空是深棕色的，因?yàn)樗麄兊降匕迳厦嫒ソ钖|西的時(shí)候，看見的天花板就是深棕色的，他們把天花板當(dāng)成了天空。他們就說，天空是拼起來的，上面還有裂縫。

可是我們怎么從來就沒有想過地板下有些什么呢？我小的時(shí)候因?yàn)榛糜X看見了很小的老奶奶，我成為兒童文學(xué)作家以后，除了“看見”的記憶，除了刻骨銘心，怎么關(guān)于那“看見”的其他想象力就絲毫沒有產(chǎn)生過？所以怎么寫得出讓兒童欣喜若狂的故事？外婆說我生病了，我也只認(rèn)為自己是生病了，一切都到此為止。

《地板下的小人》不是僅僅想到了一個(gè)大家都沒有去想的空間和人物，還把這個(gè)空間的一切都想得分外出奇、分外生動，因而分外有趣，這就更加屬于天才。我們只要努力地去具備一點(diǎn)點(diǎn)，我們的兒童文學(xué)、童話，也就會有些奇妙、有些生動、有些趣味了。

看見了真正的天空

地板下的日子不會不辛苦。不僅是借馬鈴薯、借火柴盒、借紅顏色的吸墨水紙、借半根吃剩在廚房里的香腸、借一條可以當(dāng)毛巾用的繃帶、借一根可以打毛衣織襪子的大頭針……有多么辛苦，關(guān)鍵是還要不能被地板上的人們看見。因?yàn)樗麄儾粫ハ氲匕逑掠行┦裁?，所以他們只要看見就一定會大驚小怪。他們即使也寫出了無數(shù)的童話，有的甚至偉大，但是在真正的生活里，他們是一個(gè)童話也不愿意去看見、去接受的。一盒火柴不見了，他們說，見鬼了，剛才還在！一根針找不到了，他們說，出鬼了，肯定出鬼了！他們沒有智力，也沒有浪漫而松弛的心情會想到：是波德借去用了，是地板下的小人借去裝點(diǎn)他們的生活了。他們不可能想到也不會接受這一點(diǎn)。所以，所有的地板下的小人，只要不慎被看見，就只能搬走，匆匆地，慌慌地。他們不可能在人類的眼皮底下過著童話的生活，真正童話的生活不可以被人類瞧見。

爸爸波德的年紀(jì)也大了。阿麗埃蒂要代替爸爸到地板上去借東西。爸爸媽媽都說，哪有女孩子到地板上去的？所以，阿麗埃蒂很像花木蘭替父從軍。古有花木蘭，今有阿麗埃蒂。

阿麗埃蒂就這樣也被男孩看見了。

男孩是個(gè)懂得童話的孩子，所以他曾經(jīng)看見了波德，還為他拿茶杯。他現(xiàn)在看見了阿麗埃蒂。他雖然已經(jīng)十歲，可是還不那么會念書，他請已經(jīng)十四歲的阿麗埃蒂念書給他聽，他則跟她講火車站、足球比賽、賽馬場、大游行、艾伯特音樂廳的音樂會、印度、中國、北美、英聯(lián)邦……還有七月大減價(jià)。他躺在草地上給她講這些的時(shí)候，他那么大那么漂亮的頭擋住了一大片天空。阿麗埃蒂在這以前沒有看見過天空，沒有看見過草地，沒有看見過石子路，也沒有看見過在石子路上爬的綠色甲蟲，她用手輕輕地按住它的殼，它就停下不動了，戒備地等著，一松手，它又很快地在陽光下爬了起來。螞蟻急急忙忙地彎曲前進(jìn)，小鳥嘰嘰喳喳地飛下來，落在草地上，又像嚇了一跳似的慌慌飛走?；ê吐吨椋部匆娏?，用手把葉子一掀，露珠會像彈珠一樣滾動。泥土有香味，還那么溫暖。

男孩說：“你等著，我去拿書，你念給我聽?！?/p>

詢問童話精神

每天晚上，男孩還撬開地板，為阿麗埃蒂一家送去很多他們需要的東西，有生活用品，甚至還有藝術(shù)品。阿麗埃蒂一家的日子，簡直可以用燦爛來形容了。但是男孩畢竟不是整個(gè)人類。地板下的小人最終還是要在叫喊聲中可憐地逃命。阿麗埃蒂一家不見了。所有聽故事的人都不安和茫然地問，他們后來到哪里去了？

他們后來到哪里去了？這難道不是又要詢問我們的想象力，詢問我們的童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