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斌
1963年秋,媽媽帶著我和姐姐坐著二舅的小推車到姥爺家告別:過些日子我們就要到北大荒跟爸爸團聚了,爸爸是在鬧災(zāi)荒最嚴重的1960年秋闖蕩到北大荒農(nóng)場的。
姥爺家離當時我們住的爺爺家18里地遠,都是山路,不好走。姥爺心細,特意打發(fā)二舅推著小推車來接我們。當時我和姐姐尚小,我4歲,姐姐6歲,我們坐在小推車上很歡快,一路上又是唱又是鬧,媽媽卻邊走邊抹眼淚,那時我太小,不知道媽媽哭什么。
來到姥爺家已是中午,姥爺用粗壯的大手把我抱下來,邊抱邊親吻著我。姥爺?shù)暮缱诱嬗?,扎得我亂叫,姥爺笑瞇瞇地說:“臭小子,以后想讓姥爺親都沒機會了?!?/p>
媽媽聽到這話,眼淚立刻又掉了下來。大概是怕姥爺看見,她趕緊扭過身去,往臉上抹了一把。
午飯后,舅舅、舅母們都上工去了,家里只剩下年邁的姥爺和姥姥,姥姥嘆了一口氣說:“聽說北大荒離咱們家有好幾千里,你帶著孩子們過去,咱們什么時候才能見上一面呀?”
媽媽輕聲細氣地說:“聽說那里有大饅頭,還能吃到野味,我是餓怕了才帶孩子們?nèi)ァ!崩褷敂[擺手說:“這年頭,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是好地方,想不想家都是次要的。再說了,這兩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哪行啊?”他又說:“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北大荒,在那兒伐過木,挖過煤,那地方有水有魚,野雞狍子遍地跑,只要人勤快就餓不著。”
姥爺這么一說,媽媽終于揚起了臉:“爹,我聽你的,到那邊好好過,攢點錢,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媽媽和姥爺、姥姥一直嘮到天大黑,才告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姥爺和姥姥把家里的箱子翻個遍,翻出一副老花鏡,還有一把手電筒。姥爺面露羞色,說:“姑娘,前幾年鬧饑荒,日子過得緊,這兩樣?xùn)|西你帶著,或許能用上?!?/p>
媽媽說:“爹,我才二十多歲,老花鏡根本用不上。”姥爺說:“老花鏡不帶就不帶吧,可是這把手電筒你一定得帶上?!眿寢屗尖饬艘粫?,說:“那好吧,只要打開手電,就能想起爹娘?!?/p>
吃過早飯后,二舅又用小推車推著我們回到了爺爺家。
幾天后,我們坐車去了北大荒農(nóng)場。到農(nóng)場連隊后,手電筒還真的派上了大用場——晚上看電影時,我們都是打著手電去,打著手電回;晚上媽媽領(lǐng)我們串門子,也是打著手電去打著手電回。
每每打開手電,媽媽便會念叨:“你姥爺家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把手電筒,還送給咱們家了?!蹦钸抖嗔?,爸爸便說:“別再念叨了,過年時多給他姥爺家郵去5塊錢,把這份情給補上?!?/p>
爸爸說話算數(shù),那年過年時,真給姥爺家多郵了5塊錢,還專門給二舅寫了封信,說一定得給姥爺家再買把手電筒。
媽媽放心不下,又專門求鄰居張阿姨給小姨寫了封信說買手電筒的事。小姨回信說老家日子過得緊,郵來的那些錢都用來置辦年貨了,哪還有錢買手電筒。
媽媽聽了,非要爸爸買把手電筒給姥爺郵去。恰在那時二舅拍來了電報:母病重速歸。媽媽急三火四地抱著剛一歲多的三弟,帶了些米面油,就往老家跑,臨走時她專門去了趟商店,買了一把手電筒。
回到老家后,媽媽先把給爺爺家的東西放下,就背著包裹抱著三弟往18里之外的姥爺家走。半道上正好有輛馬車路過,說是正好路過姥爺家村子,媽媽喜出望外地坐上了馬車。
下大山嶺時,車老板猛甩兩鞭子,馬車飛快地跑起來。媽媽根本沒有防備地被顛下車,怕傷著三弟,媽媽緊緊地抱著他,卻把隨身帶的那個包裹落在車上了。
那掛馬車飛一樣奔跑,媽媽緊追慢趕卻很快被甩在車后。媽媽欲哭無淚,不光給娘家?guī)У拿酌嬗秃褪蛛娡踩珱]了,連同返程的路費也在包裹里。
最終,媽媽深一腳淺一腳、兩手空空回到了姥爺家。姥爺安慰媽媽說:“錢財都是身外之物,你和孩子能平安回來就好?!?/p>
不過,令媽媽欣喜的是,病重的姥姥看到媽媽后一下子好了許多。媽媽從大叔家借了錢,想擠出點給姥爺家買把手電筒,可是姥爺死活不讓。
他說:“姑娘,那玩意兒我們用不上,再說那東西很費錢,一副電池用不了多久就報廢了?!眿寢屨f:“我多給你買幾副電池備著。”二舅家正上初中的姐姐笑笑說:“大姑,電池存放一段時間就會自動跑電?!眿寢屵@才作罷。
沒能給姥爺家送去手電筒,成了媽媽一件心事兒。從老家回來后,媽媽很是后悔:“我咋這么粗心呢?那個車老板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偏搭乘他的車。若不搭車的話,手電筒和米面油就能送到娘家去,一家人該多歡喜呀?!卑职终f:“你到商店再買把手電筒,我?guī)湍汔]回去。”媽媽搖搖頭說:“以后再說吧。”
時光荏苒,到了1974年秋,姥爺去世了。媽媽趕回老家奔喪,仍念念不忘手電筒的事兒,專門跑到村里的小賣店,想買一把手電筒和姥爺一起下葬。
可惜,那個小賣店實在小得可憐,沒有手電筒賣。媽媽內(nèi)疚地說,姥爺直到死,她也沒給姥爺買上手電筒。
為了緩解媽媽的情緒,爸爸說:“這回咱們家賣了兩頭大肥豬,手頭有點錢,干脆給你們兄弟姐妹5個人各郵去20塊錢,再給他二舅多郵5塊錢,買把手電筒埋在他姥爺?shù)膲炆?,你看行不行?”媽媽含著眼淚點點頭。
我漸漸地長大了,參加工作后又調(diào)到機關(guān),有出差的機會了。媽媽特意叮囑我:“兒子,你若是有機會回老家的話,一定替我還個愿:給你姥爺上墳的時候,千萬別忘了買把手電筒埋在你姥爺?shù)膲炆??!?/p>
1992年冬,我回老家,特意買了把手電筒埋在了姥爺?shù)膲炆??;貋砗笪蚁驄寢屓鐚崊R報,媽媽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說:“你替我辦了件大事兒。”我說:“多大個事呀?不就是買把手電筒嗎?”媽媽把臉一拉說:“這叫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媽說得對,在她的心目中,姥爺那把手電筒已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里,那是至親的烙印。就像她時不時給我們念叨的那樣:想當年你姥爺家一貧如洗,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把手電筒,還送給咱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