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 文／張莉

和大部分讀者一樣，2021年10月7日之前，我對坦桑尼亞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幾乎一無所知。當(dāng)然，也是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從10月7號開始被動了解這位新晉諾獎得主的情況。——他在肯特大學(xué)英文系任教，主講“殖民與后殖民話語”課程，先后主編過兩卷《非洲文學(xué)文集》，也是奈保爾、拉什迪、索因卡的研究者，還出版了《劍橋薩爾曼·拉什迪研究指南》，同時擔(dān)任英國著名文學(xué)刊物《旅行者》（Wasafiri）的副主編。與這些情況相伴隨的是，我很快讀到了他的兩部短篇小說《博西》和《囚籠》，它們收錄在譯林出版社《非洲短篇小說選》，排在東非代表作品一欄里。

《博西》關(guān)于遙遠的塔桑尼亞人的生存?！澳且呀?jīng)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們坐在藤壺密布的碼頭上，兩只腳在空中搖擺著?！边@是小說的起筆，也確立了小說的基調(diào)，這是關(guān)于“我們”故事的追憶。很顯然，這是敘述人“我”在向博西訴說，博西曾經(jīng)是伙伴，但是，泥土已將他的鮮血變成了灰塵。

你錯過了最慘的一幕，拉希德。你錯過了最慘的一幕，我的博西。你妹妹僅僅充當(dāng)了一個注腳，沒人為她流下一滴淚。你也是，你和我，我們看著鄰居淪為乞丐，賣掉女兒換回鯊魚肉，也會坐視不理，也會一笑而過。那些人專橫地騎在我們頭上，來教我們?nèi)绾螠仨?。你和我，我們有些東西……在這個冰冷且總是充滿敵意的地方，我經(jīng)常想起你。十二月的一天早晨，我第一次為你哭泣?？赡菚r，無情的泥土已將你的鮮血變成了灰塵。

博西是東非大地上的青年，小說以傾訴式的方式講述了對博西的懷念，以及博西的消失。追訴式的講述注定是含混不清的，那些片段的場景和思緒需要讀者調(diào)動想象力去拼貼，去梳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讀《博西》會想到，小說的內(nèi)核其實是“創(chuàng)傷”或者“隱痛”，在最初談起“你錯過了最慘的一幕，我的博西”后，小說開始追憶兩個人如何上島游玩，博西如何跳下海，而只留下我一個人上岸。之后，小說中隱秘的風(fēng)暴閃現(xiàn)，最高潮在結(jié)尾，那句“你錯過了這最殘忍的一幕，博西”再次出現(xiàn)，接下來鮮血模糊的傷口被掀開：

那天晚上我在姆布維尼上了岸，步行三英里，才回到鎮(zhèn)上。在經(jīng)過高爾夫球場時，我被人截住了，他們用棍子打我，用石頭砸我，跟我說是遭報應(yīng)的時候了。他們打我，說這是阿拉伯人遭報應(yīng)的日子。他們打我，我血流滿面，不省人事。在高爾夫球場旁的海灘上，我清醒過來?？罩许懫鹆藰屄?，我開始沒有聽出是槍聲，那聲音就像小孩在玩玩具槍。我還在流血，渾身疲乏，吃力地沿著海灘走著。我一直走到了尚加尼，又被一群拿著大砍刀和槍的野人攔住，他們說我是從軍營里出來的民兵，揚言要一槍斃了我?！麄冋f我是阿拉伯人，就該死。他們說干壞事的一定是阿拉伯人。他們說如果不是從兵營里出來，那些流血的地方怎么解釋？他們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哆嗦成那樣又怎樣？……可是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他們打我，往我身上撒尿，然后把我扔下，躺在沙灘上不省人事。

慘痛講述之后，小說結(jié)尾定格于“你錯過了這最殘忍的一幕，博西”。

每一部小說都有它的密碼，也有它的暗線?！恫┪鳌返拿艽a自然是這句“你錯過了這最殘忍的一幕，博西”，它們在小說中出現(xiàn)三次，也意味著整部作品的開始、高潮及收束。每一篇小說也都有它的讀法，有時候從前往后讀會發(fā)現(xiàn)脈絡(luò)，有時候從后往前、從結(jié)尾重看開頭，也會發(fā)現(xiàn)另外的秘密。從后往前讀，會發(fā)現(xiàn)《博西》敘述人情緒的起伏其實有跡可循，甚至包括他的語無倫次以及敘述風(fēng)格的沖突與矛盾都變得可以理解。那里包含一個年輕人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無以言說的痛楚與屈辱。

雖然《博西》可圈可點處不少，但我以為也并非技術(shù)完美之作，一種突兀的憤怒之氣在這部小說彌漫，以至于讓人困擾，但是，也不得不說，恰恰是這樣的憤怒之氣成就了小說的特點，既憤怒又痛楚的情感最終凝結(jié)為“你錯過了這最殘忍的一幕，博西”這句話，它像寒光凜冽的刀子一樣劃破了貌似平靜的生活，照亮了文本。這句話顯然是“雙刃劍”，“殘忍的一幕”是雙重意義的殘忍，“錯過”也是雙重意義上的錯過、雙重意義上的反諷。

與《博西》相比，《囚籠》譯文不到5000字，但技術(shù)更成熟，更輕盈、節(jié)制——即使是痛感，也是深埋在內(nèi)心里的無以表達的痛楚，并不直抒胸臆。“有時，哈米德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這小店里待了很久很久，而且將會在此度過余生?！边@是小說的第一句話，也顯示了小說的敘述視角。哈米德身在異鄉(xiāng)，自從十幾歲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zhèn)后，便一直在為法吉爾老人干活。法吉爾為他提供食宿，而他則幫他照看小店。

對于作為難民的哈米德而言，不安全感是無處不在的，他甚至不敢走出屋子，因為“他害怕住在對岸黑影里的人，不光是因為他們對他虎視眈眈，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哪兒，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來小店里買東西的姑娘茹基婭成了他生命中的溫暖，“他時常想起茹基婭，有時還會輕聲呼喚她的名字，但想她只會讓他更覺得自己孤單和骯臟。他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是怎樣打量他的，又是怎樣在夜色中離去的。他想摸摸她……多年來沒有亮色的生活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想，以至于現(xiàn)在會望著這個陌生小鎮(zhèn)的街道，幻想著這個并不熟悉的姑娘成為他的救星?！?/p>

《囚籠》筆致極為細膩，關(guān)于哈米德的無家可歸感、他生活的逼仄，都寫得切實、切膚而讓人共情。事實上，小說字里行間都有一種無處歸依的迷茫和不安，它屬于哈米德自身，也是全球化時代漂泊之人的共同感受。某種意義上，《囚籠》看起來波瀾不驚，但在這波瀾不驚之后，則是更大的心靈的刀光劍影——我們無從知道哈米德來自哪里、父母怎樣，但是，小說里卻也寫到了他的成長背景和難以治愈的孤獨：“每天晚上，他都是一個人過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盡管他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了，但一想到這些還是會讓他泣不成聲、黯然神傷?！惫椎碌奶幘匙屓穗y過，尤其想到《囚籠》這一標(biāo)題則更覺意味深長。

讀完《博西》和《囚籠》會感受到兩部作品題旨的相近性。事實上，兩部作品也確實符合瑞典學(xué)院對古爾納作品的整體評價：“因為他對殖民主義文學(xué)寫作的影響，對難民在不同文化大陸之間的鴻溝中的命運毫不妥協(xié)和富有同情心地滲透?！奔词惯@兩部作品都包含了他的創(chuàng)作特點，我們也只是從這兩部小說“窺斑見豹”罷了。我們并不真正了解。

張峰在《游走在中心和邊緣之間——阿卜杜勒拉扎克·格爾納的流散寫作概觀》（《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2012年第3期）一文中曾經(jīng)總結(jié)過古爾納的寫作特點，“格爾納的小說主要講述了非洲移民的故事，深入解析了他們面對當(dāng)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殖民和種族主義余孽時所遭受的痛苦與迷惘，用異化的人物性格映射了當(dāng)代英國社會的脆弱一面。移民作家對英國的矛盾態(tài)度經(jīng)常以創(chuàng)作形式上的偏離表現(xiàn)出來。在格爾納的小說中，時空中穿梭往來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而這種斷裂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那些處于錯位、流散狀態(tài)中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保ü艩柤{在此論文中被譯為格爾納）我尤其感興趣的是，論者在論文中所提到的古爾納作品中的“流散”：“流散是一種游走在中心和邊緣之間的文化位置，它既不依賴于中心，也不固守邊緣。借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話來說，這種以‘混雜性’為特征的‘第三度空間’隱含著一種認識論優(yōu)勢，一種‘既在內(nèi)又在外’的雙重視角，它提供了一種頗具創(chuàng)造性和顛覆性的書寫空間。”

據(jù)說，古爾納迄今為止共創(chuàng)作了八部長篇小說，我尤其對他的長篇代表作《天堂》和另一部長篇《令人羨慕的寧靜》感興趣。——想來，若要真正領(lǐng)略古爾納作品中的“流散”或者“混雜性”，還得去讀這位作家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