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長錄
提起那些野菜,娘微弱的眼神,瞬間就亮了。
那是一段艱難而有味的歲月。
苜蓿、薺菜或者地丁,金黃色的小花,苦味道的小名,遍布鄉(xiāng)野。提著籮筐和鐵鏟,我土布衣衫的童年,大半就跟在野菜后邊。
那些挨餓的日子,唯有不起眼的野菜,能留在柳條籃子里,和娘合唱艱辛清苦的歌。
記得苦苦菜,它們藍汪汪的調(diào)子,直刮嗓子?,F(xiàn)在有了溫室大棚,四季都能吃上新鮮蔬菜。但熟悉的野菜,一直沒有離開我們的生活,野菜和我們?nèi)跣〉纳?,已?jīng)連在了一起??倳谄贩N齊全的菜市場,買到幾樣新鮮的野菜??吹揭安?,就想起自己苦味道的乳名。
簡樸溫柔的野菜,貼心敦厚的野菜。
讓娘稍一低頭,便能從我們身上,嗅到淡淡生命的清香。
鵲語喜慶,年年風(fēng)一樣吹亂檐上的茅草。也曾吹亂過娘的心。
一縷屋頂上縹緲的炊煙,先是跟母親學(xué)會了抒情,最后才學(xué)會拎起沉重的家園,在鄉(xiāng)愁中坐穩(wěn)。發(fā)黃的記憶,暫被一沓老黃歷擱置,先做一個善待現(xiàn)實的人才好。和所有的母親一樣,母親總是與每一個白天過不去,起早貪黑,早出晚歸。又點燈熬油,縫縫補補,與每一個黑夜相依為命。
就像她的幾個女兒,清晨窗前梳妝,夜晚燈下縫補。如果有一個姑娘先長大了,她就會成為娘一塊得意的心病。直到姑娘們的戀愛有了一些響動,直到喜鵲登門,定下這門親,母親和村莊,才能在一片溫順的蛙鳴中入睡。
就這樣,我們枝葉鮮嫩的婚姻,在一片鄉(xiāng)音母語里,一個一個扎下水井般深深的根。
流水無影,歲月留痕。
母親六十多歲的時候,她的雙耳就漸漸聽不見我們說話了。日落時分,一陣風(fēng)吹著屋后的蘆葦,她沒有聽到燕子拍翅飛走的聲音。也無法聆聽大地的絮語,以及布谷鳥十分懷舊的叫聲。
我們每個人都有生活里的痛。母親的耳疾,像一個影子跟著她,也跟在了我們的身后。母親的耳朵里,也曾盛放過清澈的鳥鳴,如今她卻慢慢地聽不到了。偶爾,母親一邊晾衣服,一邊扯大嗓門和日子說話,看她自言自語陶醉的樣子,我很是難受,于心不忍。
母親喜歡獨自唱歌,習(xí)慣了過粗茶淡飯的生活,更多的時候,沉默無聲。我們知道,父親走后,是寂寞捂住了她的嘴?,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想象,村口的那些壞天氣。但我卻一直記得母親的歌聲,是怎樣展開翅膀,成為蕎麥花簇中最艷最美的一朵。
守望著家園,年過六旬的母親仍被農(nóng)事所追逐,那一瓶窗臺上的胃藥最清楚。踏遍田野,母親細(xì)碎的腳步,和她那刻滿老繭、骨節(jié)增大的雙手,早已和農(nóng)事結(jié)為一體。母親雙耳失聰,世界卻不能靜下來?;蛟S,母親是真的不愿再聽到,時光艱辛的嘆息和歲月痛苦的呻吟。
活在泥土里的民諺,一年四季,身披綠衣,光鮮照人。
陳年老酒,在民間隱姓埋名,浸潤心頭那一片沃土。
這是多么熟悉的情景,水缸立足灶前,溢滿母親一生的溫馨。雪流傳鄉(xiāng)間,是一種能潛心把握的愛,與棲身南墻的紅玉米,同時躍動生活的色彩。
那些年輕的夜晚,在一扇尋找人生出口的窗前,我刻苦讀書,母親手拿針線縫縫補補,油燈底下,握緊了所有的日子。其實,村莊里的日子再舊,母親也認(rèn)了。因為風(fēng)俗,迎親嫁娶,村里又有了嶄新的姓氏。凡事在農(nóng)諺里都有活泛的命,只要在泥土的心中,能留下自己的背影。
俗話說得好,陽光抹平道路,炊煙吊起井繩。在母親的袖孔間,即使平靜的井水,也很容易掀起生活的濤聲。
巴掌底下,南風(fēng)滾一身青草味兒。
我望見一只羊,在即將來臨的秋光里,舒服地采食青草。
夏天的左半邊是涼爽的。
酷熱,已在羊的唇齒上走遠(yuǎn)。
夕陽里,父親繞過一塊剛剛被水淹過的豆田,嘴里咕嚕了句什么,黃昏就劈頭蓋臉,落滿他一身。
灶臺前,添火的母親,理了理頭發(fā)。
盯著火苗的眼神是那么明亮。
那是一個雜草迷亂的九月,沒有了牙齒的母親正依著秋的門邊,向外張望。
田野上霧氣散盡,沒有等到子女們歸來的消息,一種涉水的感覺,突然撲進母親的眼睛。
日落時分,順著這條名叫歲月的小路,左突右拐望過去,身后的事情一樁一樁,早已被母親看清。瞧,往事風(fēng)調(diào)雨順,紅綢裹身的婚姻,如今已在兒女們身上枝葉鮮嫩。
蛙聲斜倚村口的轆轤,籬笆上掛著一貼秋風(fēng)。農(nóng)人渴盼雨水的日子,那裊裊的炊煙,便成了他們記憶中,最為潮濕的部分。
往往,我們只能在口中哼哼 “?;丶铱纯础?,而無法真正回家去陪陪母親。坐在秋的深處,母親的守望,漸漸成了一塊沉默的石頭,開始壓在兒女的胸口。母親,作為一個故事的結(jié),已無法解開。只有等有了自己的兒女,我們才漸漸學(xué)會心疼。
終于,理解了什么叫孤獨和寂寞。繼而,讀懂了母親目光中的深意。
草深三尺,母親的心事就郁郁蔥蔥。吮一片青草的口弦,母親聽見不善聲張的水,淌過八月,催生無限愛憐。
人煙稀少的地方,青草最茂盛,陽光不停地飄落灘涂,母親握著草鐮一攏一收,割倒一大片青草,卻割不破青草的光芒和自己的歌聲。
鐮刀口齒伶俐。母親牽著這只鐵打的山羊,年年鉆進深深的草叢,一口一口,啃掉秋天的尾巴。青草潮水般退卻,還是看不見割草人的臉。這是西北偏西,暮色喊累,鐮刀喊疼。
喝了一瓢蛙鳴,我跟在身后,背一捆黃昏,吆喝回家的羊群。
割草的人,披著藍色頭巾的母親,這才懷著蓮一樣的心事,一身素衣,懷抱井水,向生活細(xì)碎的快樂出發(fā),身后留下一片被刈割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