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翁的葬禮

姜 明

一、你死了

你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死得如此倉促和蹊蹺。

晚上10點多，你開著去年新買的路虎攬勝，行進在老家的高速公路上。從D市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也就六七十公里，半個來小時的車程。想著剛才的談判，你心里有些小高興，速度也就起來了，應(yīng)該有一百三四十碼的樣子。這段高速路開通還不到一年，監(jiān)控設(shè)備沒有到位，再加上，這畢竟是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啊，雖然你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全中國的高速公路你差不多都跑遍了，但在家鄉(xiāng)的高速路上奔馳，你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和滿足感。本來你就是一個喜歡開飛車的人，自然有點管控不住自己了。

你是一個醫(yī)療器械經(jīng)銷商，在全國8個省會城市有分公司，平日里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除了春節(jié)雷打不動回家看爹媽，平時很少回老家。這次回來，是為了催一筆款，兩年來楊大寬已經(jīng)累計拖欠了你600多萬的貨款。楊大寬挺仗義一個人，是D市衛(wèi)生局局長的小舅子。前些年你們合作很愉快，老實說彼此都賺了不少的錢。雖說600萬也不是小數(shù)字，但暫時不收回，也不影響公司運轉(zhuǎn)，只是你聽說楊大寬那個局長姐夫正在跟姐姐鬧離婚，失去了局長這棵大樹，他的生意可能會大受影響。另外一個原因，是前幾天你聽說楊大寬跟他的一個朋友合作搞的那個小貸公司，他自己投了很大一筆錢，還動員親戚朋友，攬儲了很多錢，而現(xiàn)在他那個合作伙伴跑路了。據(jù)說楊大寬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這讓你很擔(dān)心，所以急著回來見楊大寬。

但今晚見到的楊大寬，并不是落魄的樣子，更喜劇的是，傳說中已經(jīng)跑路的那個合作伙伴，也在楊大寬身邊。大家嘻嘻哈哈，談笑風(fēng)生，完全是清風(fēng)出岫行云流水的樣子，他們承諾一個月以內(nèi)，將欠款連本帶息都還清。

“我只認銀行的定期利息，這個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哈，”楊大寬很認真地說，“去年我動員你把這筆欠款放進我們小貸公司，你不干，看你白白損失了多少高額利息?！彼f這句話的時候，你恨不得把面前的茶水潑到他臉上，操，老子為什么不存進你的地下錢莊，我是想要現(xiàn)錢，我是想你立即還錢，你倒好，一拖又是一年多，現(xiàn)在倒輪到你來教訓(xùn)我了！

但你沒有這樣做，甚至露出類似諂媚的表情，“是是是，我缺乏戰(zhàn)略眼光，今后還要多跟楊哥學(xué)習(xí)?！睏畲髮捦膺€錢，而且基本可以確證，他是還得起錢的人，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高興的事情？趁著高興，干脆這次在老家多呆幾天，把老爹老媽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情給辦了。爹媽也是，差不多十年前就要你給他們置辦棺材，對這個要求，你很反感。有一次甚至很憤怒地沖你老爹大喊大叫，老爹驚住了。在他印象中，自從你20歲外出打工，第一次返鄉(xiāng)，把800元錢交到他布滿老繭的手上之后，你就永遠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再也沒有對爹媽發(fā)過脾氣了。

顯然那是一個例外。都說你是孝子，孝子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雙親，爹娘健在而棺木先備，你總覺得不吉利，甚至有詛咒的意味。其實這個道理爹媽也懂，但站在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的角度，他們的想法自然又是不一樣的，他們希望能親眼看到自己百年后永久居住的“木房子”，并將之看成他們生命尊嚴的載體，靈肉永安的永久居所。這樣講吧，入土為安之前，眼見方能心安。老爹自此再也沒有跟你提過棺木之事，但據(jù)妹妹講，他自己在秘密行動，兩口棺材都已經(jīng)置辦好了，只是懾于你的面子，不敢往家里搬。其實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通了，老人上了年紀，說走就要走，如果沒有準備，措手不及，那反倒是大不孝。棺木擺在家里，老人自己不以為然，反而覺得榮耀、安心，那為什么又不滿足他們呢？越早滿足越好，早一天，他們就早開心一天。你原先已經(jīng)跟廣東中山那邊的紅木家具廠聯(lián)系好了，請他們用黃花梨定制兩口棺材，廠家覺得不吉利，不愿意接手，你給出了兩倍的價格，廠家才勉強同意，但后來你自己放棄了。你那位在省文化館工作的高中同學(xué)文修東勸你不要這樣做。他說你以為是給父母做了最豪華的寓所，殊不知，紅木太值錢了，說不定很快就會被一些喪盡天良的盜墓賊給盯上，那時令尊令慈可就死不瞑目了！你決定明天到縣城西郊的靈山寺去見一見善智大師，看大師有什么建議。還記得上次大師贈你的那句話，見了就做，做了就放下了，了有何不了。嗯，想到就做，做了就了了，也算給老爹老娘一個交代。

這樣一來，越想越興奮，車速就快了些。不曾料到，前方一兩百米有幾個黑影在朝你揮手，難道他們的車出現(xiàn)問題了嗎？但也沒有見到他們的車呀，或者是他們想搭便車？這黑燈瞎火的高速公路上，停不停車呢？正在猶豫，一個人影已經(jīng)做出了竄向你所行駛的中間車道的動作。距離雖然還足夠遠，但你本能地踩了剎車。你非常清醒，你并非急剎，對任何車型的后車都不會造成影響?？扇f萬沒有想到，身后一輛準載25噸的大貨車呼嘯而來，雷霆萬鈞地撞上了你的路虎。伴隨著一聲巨響，路虎飛出去了，你也飛起來了……

最悲慘的是，你又犯了老毛?。簺]有拴安全帶。

毫無疑問，你當(dāng)場斃命，就這樣，你離開了人間。

你死了。

二、天眼開了

你聽別人說過，人死的時候，會感覺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飄啊飄啊，最后才著陸，有所依傍。你的感覺不是這樣的，你從路虎車上飛起來，迅速落地，然后你什么也不知道了。應(yīng)該是從那一刻起，你就死掉了，太快了，快得你都來不及想一下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你就死掉了。當(dāng)然，真的就這樣死掉了，對本人來說也未必不好，根本就沒有什么痛苦，只是估計會對親人、對朋友造成巨大的痛苦。

誰都知道，你是一個有錢人，又特別善良，樂善好施，廣結(jié)人緣，有口皆碑。一年前你梅開二度，與小你20歲的柳嵐嵐大婚。本來你是想低調(diào)處理的，畢竟你是二婚，但柳嵐嵐不依，說她是初婚，而且肯定也是唯一一次結(jié)婚，嫁給你本來就虧了，還想剝奪她作為一個正常女人理應(yīng)享受的婚禮的權(quán)利，門兒都沒有。就這樣你們在省城最豪華的世紀豪庭擺了200桌喜宴，可是來的客人源源不斷，到最后都沒有席位坐。幸虧婚慶公司早有預(yù)案，不然說不定好多嘉賓會高興而來，掃興而歸。這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你的人緣和人品?？墒钦l能料到啊，一年的時間，春風(fēng)滿面的新人，就這樣成了黃泉路上的新鬼。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壁殘垣！如果你有時間追憶，一定會這樣感慨，可是來不及了，你已經(jīng)死了，此時，你分明聽到了一個聲音——

“確定死亡。瞳孔放大，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被追尾車輛駕駛員確定死亡?！?/p>

等等，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怎么可能聽得到外界的聲音？你很疑惑，轉(zhuǎn)瞬又被一種巨大的喜悅所淹沒，你對自己說，能聽到聲音，就證明我沒有死?。〉呛芸?，你又冷靜下來：聽到的聲音，不正是自己的死訊嗎，不就是來到現(xiàn)場的120醫(yī)生對處理交通事故的交警的鑒定陳述嗎？啊，這是一個多么悲哀的時刻?。∵@又是一個多么荒唐的事件啊——等等，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捋一捋，我要捋一捋。

其實，根本不需要捋，因為你非常清楚地聽到了另外的聲音：

“那么，你在這里簽個字，確認一下，哦，對了，尸體是由你們拉走，還是我們直接通知縣殯儀館？”

“人都死了，還去我們醫(yī)院干嘛。通知殯儀館吧。對了，死者身份確定了嗎？”

“確定了。現(xiàn)場找到了死者的手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證，已經(jīng)通知他家屬了，請家屬直接到縣殯儀館認尸。”

“哦，那好，趕緊通知殯儀館吧，說不定家屬已經(jīng)守到殯儀館了?！?/p>

“那倒不急，死者家屬是省城的，就算接到通知立即往這邊趕，跑攏也該天亮了?！?/p>

根本不需要求證，這就是出勤交警與醫(yī)生之間的對話。你再一次獲知，自己已經(jīng)變成“死者”了，你的身體已經(jīng)成為“尸體”了。

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孔鳛樗勒?，你怎么可能聽得到來自人間的對話？你雖然聽說過很多離奇的靈異事件，但那些肯定都是編撰的，供人解悶的，怎么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你試圖睜開眼睛，天吶，僅僅只是想了一下，你真的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一閃一閃的警車，一前一后，共有兩輛；嗚嗚叫著的救護車；差不多橫跨了三排車道的大貨車。所有車輛一律開著大燈，幾束強光讓深夜里的高速公路特別明亮，很像是一個話劇舞臺。沒有其他車輛經(jīng)過。很顯然，高速路封路了。兩個穿反光背心的交警正在跟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說話，不遠處，另外一個警察身邊蹲著一個垂頭喪氣的男人——毫無疑問，他就是肇事司機，就是殺死你的那個兇手。奇怪的是，你看見了他，竟然也不太憤怒，他似乎也不太可恨，天知道你怎么會這么寬容。一個警察向另外一個警察走去，手中捏了支煙，小紅點在暗夜里顯得很柔媚，有點像你那個小夫人柳嵐嵐的性感小嘴唇。抽煙的警察說，現(xiàn)場還是有些疑點，要不要通知刑警隊過來看一下？

另外一個警察打著哈欠說，疑點？會有什么疑點？深更半夜的，就不折騰人了吧。

抽煙的警察說，可是，現(xiàn)場沒有路虎急剎車的痕跡，大貨車怎么會突然就撞上去了？總感覺不大合常理。

貨車司機喝酒沒有？

沒有。恰恰因為不是酒駕，貨車司機多少有些蹊蹺。

疲勞駕駛嘛，貨車司機通常一開車就是十幾二十個小時，不出問題才怪，另外那個警察說，收工了吧，都快三點了，回去看能否再瞇一會兒。

抽煙的警察不再說什么了。

很快，汽車的馬達聲響起來了，警笛聲也被拉響了，加上一直沒有停歇的救護車的嗚嗚聲，空曠的夜晚突然顯得逼仄而尖銳。想到這些聲音都是為自己而起，突然就想到中學(xué)時讀過的一本小說，好像就叫《喪鐘為誰而鳴》。這時你就簌簌下淚了，你不知道活著的人看到的你是什么樣子，反正你覺得自己在流淚。

對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聽見別人在說什么在干什么，但是你完全看不見自己的任何部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許這就是自己跟“人”不一樣的地方吧。大地搖晃了一下，幾輛車同向行駛，你感知得到前面警車的警笛和警燈，也有以往坐車行進的那種感覺，但是你自己到底在哪里，你無法感知。在警燈的明滅閃爍之下，你努力回想，希望搞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想到了生前見過的最后一個朋友楊大寬。突然，警燈消失了，楊大寬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了你眼前。

楊大寬依然在你們晚上見面的那個會所里，身邊的兩個人，你們會面時他倆也在。三個人搖晃著酒杯碰杯，一個人說，他們收工了，祝賀老大。另外一個人說，天衣無縫。楊大寬嘴角浮現(xiàn)出笑容，感謝兄弟們幫忙，對了，大貨車司機那里，弄死不能松口，他一松口，我們?nèi)家M去哦，說不定還要挨槍子兒。一個人說，老大放心，早就說好了的，過兩天我再到看守所去安他的心。另外一個人說，左富貴這個傻逼，居然敢對我們老大說狠話，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啥子角色，哼，怎么死了的都不明白！

哇，點到了我的名字！你一驚，你就是左富貴。這樣看來，你并不是死于偶然的車禍，而是死于預(yù)謀犯罪！你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憋屈，難受，憤懣。兇手在彈冠相慶。而你，盡管洞窺了他們的罪惡，但卻無能為力。你現(xiàn)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就算死魂靈一息尚存，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沒有想到，楊大寬竟然是這樣心狠手辣！早知這樣，那600萬干脆就不找他要了?？墒牵松睦镉泻蠡谒?？當(dāng)然，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不找他索要自己的血汗錢？罷了，罷了，遇到這樣的歹徒，算自己倒了八輩子的霉！這個時候，你又聽到楊大寬在說話了：

“盧有為那個王八蛋，得狠狠地收拾他，不然真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p>

盧有為就是楊大寬的姐夫，D市衛(wèi)生局局長。你對盧有為印象是很好的，畢竟他是大買主嘛，雖然是支持他內(nèi)弟，間接也是在幫你發(fā)財嘛。肯定是他搞外遇鬧離婚的事情，惹惱了小舅子。小舅子心狠手辣，不知道要鬧出多大動靜來。

“老大，你說咋個整，我們就咋個辦！”

楊大寬沉吟道，“這樣，你們好生設(shè)計一下，把勾引盧有為的那個賤貨給辦了，看盧有為他還怎樣去稀罕那小婊子！”

“辦？是這樣——”馬仔做出抹脖子的動作，觀察楊大寬的表情，然后又露出淫邪的笑容，“還是，大家都快活的那種？”

“笨！”楊大寬罵道，“為這種事情殺人太不值得了哈。你得動腦子，如何把事情辦了，自己也快活了，還不給自己帶來麻煩，關(guān)鍵是，還能夠留有余地——他畢竟還是我姐夫嘛?！?/p>

“明白了?！瘪R仔摸摸腦袋，很憧憬的樣子，“應(yīng)該不是太難，我對自己的本事還是有信心的。”屋子里的三個人就大笑起來，笑聲是那樣的肆無忌憚，像是火焰在熊熊燃燒。

這些人真的是渣男。你越來越生氣了，以前就聽人說過楊大寬是黑社會成員，你一直不信，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這樣的人太可惡了，他把我殺了，就像滅一只小螞蟻一樣，沒有人來追究他的責(zé)任，我怎么能這樣白白地犧牲掉？你胸中涌起了強大的復(fù)仇情愫，你對自己說，做鬼也不能放過他，一定要把楊大寬拖到地獄里來，一定要讓他不得好死！

該怎么行動呢？立即，你想到了一個人。

三、受益人

范成章是你的律師，也算半個朋友吧，每年你都要給他支付幾十萬顧問咨詢費。律師好像心腸很硬，收起錢來一副天經(jīng)地義的樣子。有個礦工在井底下被埋了，家屬打官司，一打就是5年，終于贏官司了，獲得了48萬元賠償，范律師收了9萬元律師費，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你曾經(jīng)勸他，面對弱勢群體，好歹還是優(yōu)惠一下。范律師說，我掙的都是良心錢，憑什么要優(yōu)惠？弄得你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在嘲笑我掙的錢不干凈？他的工作主要是幫你審閱各類經(jīng)濟合同，當(dāng)然，也順帶著幫你合理避稅。范律師的名言是：咱不能偷稅漏稅，但咱也不能多繳稅傻繳稅，不偷稅是利國利民，傻繳稅誤國誤民。當(dāng)然，由于較多地介入公司的經(jīng)營業(yè)務(wù)，范律師對你以及由你出任董事長的8個分公司的核心業(yè)務(wù)也就十分了解。這樣，跟你就分外熟悉起來，看起來你們就像是朋友一樣。有時候，你也覺得他就是你的朋友，只有朋友才會為你著想，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應(yīng)該算你最好的朋友。

這次老家討債之行，范律師是知道的，他還曾勸你帶上一兩個助手，至少要帶上司機，“萬一要喝酒呢，你不喝肯定不好，但喝了酒你又如何開車？臨時請人給你開車，不熟悉車況，容易發(fā)生意外?！狈堵蓭熒踔吝€提醒你，“感覺楊大寬不會那么輕易地還錢，你自己要多當(dāng)心，特別是不要被他把欠你的貨款繞進他的小貸公司，那種民間信用機構(gòu)，喊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政府都救不了你！”但范律師還是低估楊大寬了，他不僅把你的600萬洗白了，把你的命都給除脫了。當(dāng)時要是聽他的話就好了，如果自己帶一個助手，哪怕是把柳嵐嵐的弟弟給帶上，估計楊大寬也不會那樣輕易得手。

柳嵐嵐的弟弟這兩年一直在給你開車，本來就是你的專職司機，可這小子不懂事，有些事情，明明是男人間的事情，卻跑去告訴他姐姐。柳嵐嵐仗著年輕有姿色，特別是仗著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左夫人，每每跟你大吵大鬧。唉！這又是何必嘛，男人間不就這么點事兒嘛，當(dāng)年你的原配夫人杜若松也就是這一點容不下你，你們只好離婚收場。杜若松是中醫(yī)附院的醫(yī)生，知書達禮的，挺好一個女人，當(dāng)年你左富貴還沒有發(fā)跡，她算是下嫁給你的。這柳嵐嵐，也不是不知道你跟杜若松的故事，偏偏還要這樣折騰，真的是心比針眼小，妒忌比天大，老子把結(jié)婚證都給你了，意思就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給你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柳嵐嵐老是吵鬧，你心里煩，但拿她毫無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把這個潛伏在自己身邊的間諜趕跑。這樣，柳嵐嵐就是懷疑他在干什么壞事，畢竟沒有真憑實據(jù)，鬧起來，也就沒有那么理直氣壯。接替他的司機至今沒有找好，所以這才孤身赴會。想想范律師確實還是有遠見??！

這樣想著，范律師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就像放電影一樣，畫面真實、飽滿、清晰。你基本可以確信自己擁有這樣一種能力了：你有一雙天眼，也就是，你想到誰，誰就會出現(xiàn)在你眼前，而眼前的他，則是將他此刻的生活場景，零時差直播給你看。這是一種超能力嗎？這是一種死魂靈固有的能力嗎？你不知道，但你此刻分明看見范律師并不是躺在床上，似乎是坐在書房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的面前擺著一疊文件，你晃了一眼就明白了，他是在研讀你公司的一些合同。他怎么會保留這些合同呢？他怎么不睡覺，爬起來研究這些合同呢？他知道你的死訊了嗎？他研究合同有什么目的嗎？錯愕之下，狐疑頓起，你是寄希望冰雪聰明的范律師懷疑你的死因，反轉(zhuǎn)對“交通事故”的定性，進而曝光楊大寬及其同伙的罪惡。但是，看起來情況并不是那樣簡單。

你想起來了，范律師不光深度介入了你的公司經(jīng)營，有一次他跟你探討你的保險狀況。你也很坦誠地告訴他，你在三家保險公司購入了總賠額為3000萬的意外商業(yè)保險，他接著問：“受益人呢？”似乎這個問題與他無關(guān)，但你想他在你生命中都已是一個那么重要的人物了，再告訴他一點秘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就告訴他，受益人三個，一個是你前妻杜若松，一個是你跟杜若松生的兒子左正大，另外一份由你的父母共享。你說完之后，范律師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說，你這些個受益人，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了的呀。

你當(dāng)時就笑了，說，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居心叵測，告訴你吧，這幾份保險我是從七八年前就開始購買的，之所以受益人沒有柳嵐嵐，因為購買時壓根都還沒有認識她。

范律師說，真的有那樣簡單嗎？

你點點頭。范律師說，那么，現(xiàn)在你有新太太了，而且你小兒子都快滿百天了，為什么你沒有去更改受益人呢？

你說，柳嵐嵐不知道有這幾份保險。

范律師說，你壓根不想讓她知道你有這幾份保險。

你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確實不想變更受益人，我想當(dāng)年買的時候是那些受益人，干脆就是那些受益人吧，這有什么錯嗎？

范律師認真地盯著你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一位有情有義的好男人，但從我們律師的角度來說，你這樣做，對你現(xiàn)任妻子，是不公平的。

你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跟他探討。你不想把你所有想法和盤托出。也許他猜得到，但你不想證實。你跟他，確實還不是那種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但你跟你另外一個朋友文修東是交了心的，你認為從本質(zhì)上來講，你是對不住原配杜若松的。她跟你同患難，卻沒有共富貴。當(dāng)年分手的時候，你的事業(yè)剛在擴展期，資金全被砸進去了，杜若松也沒有分到多少財產(chǎn)，離異后獨自養(yǎng)育兒子，基本沒有給你添增任何麻煩。兒子逐漸大了，現(xiàn)在在澳大利亞留學(xué)，今后還會購房，娶妻，這些都需要錢，所以有兩份保險的受益人，寫的是她們母子的名字。給爹媽一份，那是天經(jīng)地義，兒子不在了，沒有人贍養(yǎng)他們了，有那份賠償金，也就可以解他們的后顧之憂了。

文修東聽后就說，你這樣做是對的。

你問，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婚后不修改受益人？

文修東說，廢話，你買的是保險，是你發(fā)生意外之后的商業(yè)賠付，又不是你的財產(chǎn)分配。柳嵐嵐是你現(xiàn)在的合法妻子，若你真的發(fā)生意外，你大部分的財產(chǎn)都是她的。

頓了一會兒，文修東又說，恰恰是商業(yè)保險，受益人最不應(yīng)該是你那年輕貌美的小夫人。

你問：為什么？

他說，你那么聰明，還需要我明說嗎？

你說，那你今天就給我說明吧，看你說的和我想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文修東說，我給你講一個新聞吧，百分之百的真人真事。數(shù)年前，南京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女人被交管部門告知，她的丈夫在交通事故中喪生，事故現(xiàn)場有她丈夫的若干身份證明物件。而女人的丈夫并沒有喪生，就在她的身旁。由于丈夫無意中購入了較大數(shù)額的意外險，夫妻倆決定將錯就錯，以此騙保。成功騙保之后，一直蝸居的丈夫表示想出去“透透氣”，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業(yè)已“死亡”的人，出去活動當(dāng)然有諸多隱患。一旦身份曝光，夫妻倆不僅要被收繳保金，還會雙雙收監(jiān)。既然他已經(jīng)被宣布“死亡”，為何不讓他真正“死亡”？惡從膽邊生，妻子和她父親合謀殺死了丈夫。

你聽得瞠目結(jié)舌，慌忙問，那個妻子，是原配還是繼任？

文修東說，這個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曉得的就是，騙保殺人的事情，隨時都在發(fā)生。

文修東用他的故事，解讀了來自你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擔(dān)憂。相對于你，柳嵐嵐實在太年輕了，年輕的心里，有著怎樣的火與欲望，你是太清楚不過了。你曾經(jīng)為這樣的火光與熱情所感染，以為可以共同燃燒，甚至可以再續(xù)青春，但很快你就知道了，橋歸橋，路歸路，你是你，她是她。柳嵐嵐的心思很重，婚前你是小看她了，否則，你是絕對不敢娶她的。

范律師在他的書房里來來回回地踱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急切地接通了電話，不出意外，電話真是柳嵐嵐打給他的，柳嵐嵐問，查到了嗎，到底怎樣說的？

范律師說，查到了，文字表述，對你不利。

柳嵐嵐說，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讓情況對我有利？

范律師說，辦法嘛，我一直在想，真的很困難。你什么時候回省城？回來之后我們見面商量。

柳嵐嵐說，我還在奔喪路上呢，我到那邊先了解了解情況再說吧，爭取盡快返回。

電話斷了，范律師的畫面也消失了。是你主動切斷那個畫面的。你不想看見他了。你以為他是你的救星，看起來，他也不是那么單純，真不知道他跟柳嵐嵐到底在密謀什么，不會是在針對你的財產(chǎn)吧？尸骨未寒，甚至尸骨未認，至親之人，不會這樣急切吧？想到這里，你不寒而栗。

四、未亡人

從不寒而栗到置身冰窟，只經(jīng)歷了極短的時間?，F(xiàn)在，你已經(jīng)躺在縣城南郊殯儀館停尸房的冰棺里了。你知道冰棺是怎么回事，過去也曾到過殯儀館去與親友做最后的告別。你在外面，親友在里面，中間隔著一層玻璃罩子，那就是陰間和陽界的交河。罩子里面的人無限安詳，罩子外面的人則悲天呼地、聲色大動，看起來似乎是情真意切，但其實也不盡然。你曾經(jīng)去參加過一位醫(yī)院院長老父親的葬禮，由于老人家高壽，是喜喪，所以現(xiàn)場并不悲壯，但是你看著老人家，突然想到了你的老爹，特別想到昨天是他的生日，而你為了趕這個葬禮，沒有去為老爹祝壽，你突然爆發(fā)出了與你身份（非親屬）、年齡（你已是飽經(jīng)人世滄桑的中年人）極不匹配的哭聲，現(xiàn)場局面一度出現(xiàn)短暫的、微妙的尷尬，但很快人群中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哀號，你的哭聲被迅速淹沒掉了。彼時，不痛哭是可恥的，表情和聲音的動靜弱于身邊人，也是可恥的?？梢哉f，你的哭聲掀起了大放悲聲送恩親的高潮。醫(yī)院院長默默地看了你好一會兒，才正式地、真切地哭起來。三天后你接到醫(yī)院辦公室主任的電話，說院長同意將你們的醫(yī)療器械納入院里的采購清單，請你們準備參加下個月的公開招標(biāo)。一個月后這家醫(yī)院成了你們的又一個大客戶，每年都要通過你們采購2000多萬的醫(yī)療器械。其實早在兩年前你就開始勾搭醫(yī)院院長，但這個家伙油鹽不進，常規(guī)套路在他那里完全不起作用。就在你準備放棄他時，無意中參加的這個葬禮，撬開了又一扇阿里巴巴之門。從那時起你又明白了一個道理：許多事，只要真心實意地去做，就會有實實在在的收獲，說不定連死鬼都要會幫你的忙。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躺在冰棺里了，幾天后，當(dāng)家人為你舉辦遺體告別儀式時，會有多少人為你發(fā)出真切的，或者虛假的哭聲呢？想到這里，你覺得相當(dāng)無趣，當(dāng)你把很多事情看透看穿的時候，你還會有人生的快樂嗎？

不知何時，一抹天光，透過狹小逼仄的窗戶，照進了停尸房里。哦，天亮了，你想，天亮了，我的爹媽該起床伺弄他們的菜園子了吧？

果然，你就看見了你的老爹。他正在院子前的絲瓜架下，給他親愛的蔬菜澆水，一邊干活兒，一邊嘟囔，說好要回家睡覺的，咋個又沒有回家，富貴昨晚又死哪里去了？菜園子里的蔬菜是一律的好，芒種剛過，茄子、番茄等時令菜蔬，周身發(fā)亮，洋溢著蓬勃新鮮的活力。而南瓜、絲瓜等藤類蔬菜，則在飛龍走風(fēng)之中，珠胎暗結(jié)，日益飽滿。明黃色的晨曦紗一般籠罩著整個菜園子，鳴蜂追花逐蝶，鳥語次第起伏，這座鄉(xiāng)親們口中紛紛傳揚的“左家大院”一派祥和景象。

左家風(fēng)水好。鄉(xiāng)親們都是這樣說的，你看他們那個宅基地，背靠大鷹山，兩側(cè)則是涂玉崖的余脈，這就形成了方方正正的太師椅啊。再看他們的朝向，那樣的開闊，仿佛咱田家壩村的天地都是他們家似的，難怪他們左家要出富貴那樣的大富大貴。

風(fēng)水好，那是祖先積下的德。你發(fā)跡前，認為那是封建迷信，發(fā)跡之后，你就奉為至理了，先是請地仙反復(fù)勘測、掐算，擇定了修繕祖墳的日期（據(jù)說祖墳不能輕易修繕，如若八字不對、日期有誤，輕則諸事不順，重有血光之災(zāi)）。很快，方圓十里最豪華、最氣派的五座墳塋就矗立在田家壩的清風(fēng)明月之中了。敬置好了先人，你又來安置家人。你把原先的老房子拆了，造了一幢地面面積200個平方的六層高樓。

“六層。爹媽一層，咱五兄妹一人一層。今后逢年過節(jié)，所有人必須拖家?guī)Э诮o我回老家來過?！边@是你當(dāng)年建樓時說的話，爹媽樂得合不攏嘴，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都喜形于色，紛紛贊嘆哥哥的大手筆。

房子造好了，內(nèi)部裝修也搞得跟城里差不多的豪華。房子外，用圍墻一隔，就弄出了一個大院子，真的就有“大宅門”的氣象了。你測算了一下，這個院子可能有兩畝左右大，為什么能這么大？首先因為左家是獨門獨戶，有擴建的余地；其次呢，在宅基地之外，確實是占用了一些自家的林地。但這有什么困難的呢，村支書的兒子就在你左富貴手下做事，這點小事還辦不成嗎？不僅辦成了，而且前兩年農(nóng)村土地確權(quán)，左家大院已經(jīng)被登記確權(quán)了。由于院子與村上的公路間有300米是機耕道，小車無法開進左家大院，你在同村支書商量后，自己出錢建了一條4米寬的水泥路。這樣，左家五兄妹同時回家，或者你要在老家大院宴請賓客，隨便來多少輛車，都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亻_到院子門口。所以，左家大院，左家大宅門，自從它建好的那一天起，就成為了田家壩村的一個標(biāo)志性建筑，也成為了鄉(xiāng)親們口碑上的熱詞，更成為了家長教育子女的活載體、好基地。

遺憾的是，左家大院的使用價值，大大低于你的預(yù)期。在你的初衷里，逢年過節(jié)，五兄妹帶領(lǐng)各自的小家庭成員，都要在左家大院會合，以大家庭的整體面目，孝順雙親，歡度佳節(jié)?？蛇@樣的歡聚，很難實現(xiàn)家庭成員全覆蓋，七八年間，似乎只有一次，也就是左家大院建成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五兄妹都聚齊了，還有些親朋好友受邀或主動登門朝賀，不光院門口停滿了車，就連你們自費修的那條300米長的通村公路上，都停滿了各式小車，逶迤連綿，煞是壯觀。你站在大院門口，指點著公路上仍可以單邊開行的車輛，得意地對你妹妹說，“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我要堅持修4米寬了吧？便于會車?。　泵妹秘Q著大拇指，帶著崇拜的眼神為你點贊。但這樣的壯觀場面，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了。你覺得自己是有責(zé)任的，你是長兄，而且兄妹都在自己手下做事，按理說一言九鼎，誰也不敢忤逆。但實際情況確實很難操作啊，四兄妹各自負責(zé)國內(nèi)一個分公司，常年不在省內(nèi)，逢年過節(jié)，好不容易有機會跟小家庭家人團圓，各有各的事情做，怎么可能雷打不動集體回老家？小長假不可能，大長假也不可能，就是春節(jié)，也很難全部回老家過年，幾兄妹都是三四十的年齡，都在省會城市里安了家，各自的孩子要么忙著旅游開眼界，要么忙于補習(xí)拼功課，怎么可能年年回老家？望著爹媽失望的眼神，有一年春節(jié)你發(fā)了狠話，說明年誰不滾回老家過春節(jié)，你就讓誰滾出公司。二弟三弟四弟和小妹在現(xiàn)場，看著暴怒的你，嚇得都不敢說話。幾分鐘后，小妹自恃與你親近，朝著你嘟噥，怎么可能年年回家，娃兒在省會讀書，競爭那么激烈，不趁著放假好好補課，拿什么去跟城里娃娃比拼？你當(dāng)然可以年年回家，反正你的娃兒又不由你帶。你有些惱怒，做出要打妹妹的樣子，妹妹躲到老爹背后，說，老漢你評評這個道理，不是我們不孝順啊，關(guān)鍵是各家都有各家的特殊情況??！你老爹當(dāng)然更奈何不了這個幺女兒，只好說，不強求哈，不能回來也就不強求哈。

歲數(shù)大了之后，老爹脾氣好了。年輕時他是個暴脾氣。你們五兄妹，除了妹妹以外，誰都有挨打的血淚記憶。你是老大，挨得最多，印象中挨得最慘的，有三次。有一次老爹接到鄰居告狀，說你在他家李子樹上偷吃李子，老爹二話不說，操起晾衣竿就趕到了鄰居家李子樹下。你在樹上吃得正歡呢，冷不防一支搖搖晃晃的長竿正捅向你的屁股，慌忙躲閃，差點掉下樹去。老爹在樹下跳起叫罵，怎么難聽怎么罵，反倒是告狀的鄰居嚇壞了，好不容易才把老爹推走了。還有一次，村上的一個老輩子，請你帶話給他的兒子，與你同一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下午5點前趕回家，家里有重要事情。結(jié)果你把這個事情搞忘了，顯然耽誤了人家的大事情，老輩子忍不住責(zé)罵了你幾句，你正是叛逆期，火氣特大，也就跟老輩子對罵起來。你老爹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了，不問青紅皂白，迎面就是兩耳光。打得你眼冒金星、耳鳴不已，當(dāng)即就蹲在了地上。另外的一次，則是你不聽你老爹的多次警告，在暴雨后大河漲水的一個午后，邀約小伙伴下河游泳。其實也沒有遇到任何險情，老爹知道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你一頓，屁股都打開花了，最后還罰你在烈日大太陽下跪了一個多小時。你老爹說，狗日的不要命，河里的閻王爺不收你，老子就把你送過去！曬死你！看你龜兒子今后還敢不敢下河！烈日灼心，你汗如雨下，后來就真的一頭扎到了地上。你老爹背著你往鄉(xiāng)衛(wèi)生所跑，他那么恐慌和著急，讓你在竊喜自己小聰明得逞的同時，添增了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再也不能在漲水后的河里游泳，否則老漢會往死里收拾自己的。

挨打挨多了，你總結(jié)出了一些模糊的規(guī)律。比如對長輩不尊敬，肯定要挨打，偷東西、撒謊這些，也要挨打，還有就是搞一些危險活動，比如下河游泳啊什么的，同樣是要挨打的。不過也要分情況，一般來說，大人看起來越危險的，就越容易挨打。但你挨打時不是在小時候嘛，你怎么知道大人怎么鑒定的呢？多數(shù)時候，你還是很遭小伙伴羨慕的。因為他們挨打的時候，你一般都不挨打，比如考試考差了，在學(xué)校調(diào)皮被請家長了，等等，小伙伴都會遭暴打。你老爹卻體現(xiàn)出了不可思議的寬容，甚至從來不責(zé)罵你。多年以來你一直在分析老爹揍你的原則，后來在你當(dāng)了父親之后，你一下子就理解你老爹了，你甚至認為，老爹絕對不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位鄉(xiāng)村教育大師。當(dāng)然這位大師，在孩子們紛紛成人以后，他回歸到了一個普通父親的角色里，火爆的脾氣，如同他熊熊燃燒的青春，一去不復(fù)返了?，F(xiàn)在的他，甚至變得有點懦弱。在你的面前，他甚至隱隱約約表示出對過去揍你的若干事件的悔意。你完全不接話，只是愈發(fā)尊重他。父子倆心里都明白，你已經(jīng)接替他的位子，成為這個家庭事實上的家長了。

老爹離開菜園子，蹣跚著踱步到院門口，朝公路那邊張望。他在等大兒子回家呢。你好心酸，他還不知道他最引以為豪的大兒子已經(jīng)死掉了啊。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想想都凄慘。對了，柳嵐嵐還沒有把自己的死訊告訴老爹吧？當(dāng)然，不告訴他也好。但是，小妹這兩天在老家啊，柳嵐嵐也沒有通知她？如果通知了的話，小妹應(yīng)該早就跑到殯儀館來看你了！這個柳嵐嵐，有時候聰明得不得了，有時候又傻得沒奈何。就說眼前這個事吧，交警通知了她，而她遠在幾百公里外的省城，趕過來最少也要幾個小時，但她完全可以通知你老家的親人呀，親人第一時間參與善后，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啊。想到你這個現(xiàn)任妻子，你不由得搖了搖頭。當(dāng)然，是在你的意識里搖頭，你已經(jīng)死了，意識已經(jīng)指揮不了身體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停尸房的燈驟然放亮，伴隨著你最喜歡的香水味道，三個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不用說，柳嵐嵐來看你了。但她遠遠地佇立，皺著眉頭，不再愿意前行幾步，她是不愿意接受你已經(jīng)死去這個現(xiàn)實吧，對不愿意面對、接受的事情，不確證、不認可、不相信，也是一種善待當(dāng)事人的方式?？磥砹鴯箥惯€是深愛你的，隔著生死之河，你開始凝視自己的妻子柳嵐嵐。無疑她是漂亮的，橢圓形的臉龐媚而且妖，烏黑的眼眸，嗯，眼眸里有兩泓深不可測的泉水。就是這眸下清泉攫去了你左富貴的靈魂，讓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你老爹小時候不讓你在河里游泳，你人過中年，閱人無數(shù)，最終被柳嵐嵐身體里的河流收伏，也不能不說是你的一個劫數(shù)。除了眼睛，柳嵐嵐的胸，也是拉升她整體顏值的絕對亮點，挺而有致，呼之欲出，饒你多大的正人君子，一眼望去就會怦然心動，以至于不敢看第二眼。因為第二眼，無論如何都會帶有一些些的色情意味了。你知道很多人背地里都在說柳嵐嵐的胸是做過的，一方面你感到忿忿不平，一方面又無比開心。因為只有你知道她的胸是原生態(tài)真乳房，區(qū)分真胸和假胸其實很簡單，當(dāng)她躺下時，堅挺如柱的就是假的，而水一樣四周散開的就是真乳房。柳嵐嵐的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個女人，是你的愛人，你的法定妻子，在離你三米遠的地方，她依然在遙遙張望。這時你有點不大耐煩了，一下子就看出了柳嵐嵐的不對勁兒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她怎么能穿那樣大紅大紫的時裝？怎么能把嘴唇涂抹得那樣紅艷？怎么能抹那么濃重的香水？而且，上靈堂、去殯儀館，講究的是肅穆、莊嚴，根本不能穿短褲、涼鞋，可是她偏偏穿的就是無比招搖的短裙和涼鞋！知情的人知道她是在奔喪、認尸，不知情的人真會以為她是去相親、約會！

這個女人真的是太不懂事了。好吧，原諒她吧，她太年輕了，可能也沒有人教過她這些禮儀。這種事情，可能也從來沒有遇到過。你在心里默默為她說情，那邊，在陪同人員的反復(fù)勸說之下，柳嵐嵐終于鼓足勇氣，緩緩向你走來。你努力控制情緒，希望面容沉靜如水，希望能讓她看見你歡喜、平靜的樣子，也好讓她的余生不蒙受陰翳……她終于走到你跟前了，你正準備好好地、深情地看她一眼。這時，你聽到了一聲“啊——”的尖叫，柳嵐嵐捂著臉奪路而逃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你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跟你之間，沒有進行過眼神交流。在這樣歷史性的時刻，在生與死的邊界，她以一種極其潦草、敷衍的方式，以一種被污損、被褻瀆的表情，完成了最后的會晤。興許是她確認自己老公已死，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就爆發(fā)出尖叫？即便如此，她為何奪路而逃呢？為什么不痛哭失聲，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站立不穩(wěn)，以至于不得不跌坐在地？為什么不在最初的悲號之后，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好好地陪你一會兒，跟你說一會兒話，哪怕是數(shù)落你、埋怨你撂下她娘倆不管，為什么這些常規(guī)套路都沒有呢？你極度不開心，聽到有人在問：

“確定是你丈夫左富貴嗎？”

“確定！我確定！”柳嵐嵐的聲音里，一點哭腔也聽不到。

“你剛才都沒有怎么看，要不要再確認一下？”

“不用了，我確認就是左富貴。再說了，他那個血肉模糊的樣子，想看清楚也不可能?！绷鴯箥沟穆曇衾锿赋龅睦淠峙卤缺桌锏睦錃馔€強大，以至于殯儀館工作人員都有些詫異了：

“你真是死者的妻子嗎？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和結(jié)婚證?！?/p>

柳嵐嵐朝他翻了一個白眼，天吶，她的白眼也是那樣迷人，可是現(xiàn)在你一點愛意也沒有了。你看到柳嵐嵐的弟弟，也就是你曾經(jīng)的專職司機再一次走向你，他倒是低下腦袋，仔仔細細地將你打量了一番，然后說，呸，叫你嘚瑟！早就知道你會死得這樣慘！說完揚長而去。

你目瞪口呆。這是你的小舅子，他口口聲聲說愿意給你當(dāng)牛做馬。你給他開的月薪，相當(dāng)于內(nèi)地城市大公司高管的水平，你還給他發(fā)年終獎。就算不讓他當(dāng)你司機，你也還在籌劃給他一點公司的股份。僅僅一年多時間，你花在他身上的錢，至少也有七八十萬了。而他在為你當(dāng)司機之前，只是一個縣上的小混混。就是這樣一個受恩于你的親人，面對你的不幸去世，竟然沒有絲毫痛苦、同情，反而是落井下石般地咒罵。

“看清楚了吧，這是身份證，這是我跟那死鬼的結(jié)婚證。”柳嵐嵐是那樣的盛氣凌人，完全不講場合，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給了漂亮女人這樣一種睥睨天下的特權(quán)。好吧，就算你睥睨天下，可是，這是在生死界、停尸房！她說，“死鬼的遺物在哪里？我要看遺物！”

她已經(jīng)把你稱為死鬼了，不知道她對你有多大的仇恨。殯儀館工作人員說，遺物在交警大隊，你得去那里驗收遺物。

篤篤篤，高跟鞋著地的聲音急促響起，柳嵐嵐正在遠去，工作人員大喊，喂，家屬，尸體繼續(xù)停放在這里嗎，停幾天？

煩死了，什么家屬不家屬，晦氣！柳嵐嵐快步搖動，嘟噥之后，對著她弟弟說，你給死鬼的妹妹打個電話吧，叫他們盡快來殯儀館辦手續(xù)，還有，讓他們在他們那個什么大院門口搭一個靈堂。

你這個小舅子在你面前耍威風(fēng)，畢竟還是有點怵你妹妹，想推掉這個差事，就說，姐，要不還是你打吧？

柳嵐嵐說，笨蛋，打！他本人都死了，你未必還怕他家人嗎！我是家屬，死鬼的錢都該是我的！他的那些弟弟妹妹，現(xiàn)在都是在為我們打工的！

小舅子說，姐，要不咱還是先到他們家里去一下吧，遺物早點領(lǐng)晚點領(lǐng)都是一回事。

柳嵐嵐用她蔥白一樣嬌嫩的手指戳了弟弟一下，余光掃了一下周邊，悄聲道，笨死了，遺物里身份證銀行卡一大把，落到他家里人手里了，指不定會有什么麻煩呢。還有啊，手機也很重要，我總感到死鬼背地里瞞著我在干一些壞事?？刹唬堵蓭熌抢镆驳玫阶糇C了，死鬼一直沒把我們當(dāng)家里人啊，太壞了，死有余辜！

那張俊俏的臉，因為仇恨，顯出了一種生動，只不過，這種生動，是罪惡，是惡之花啊。你絕望地想，想不到她是這樣恨我啊，早知道就不該把她娶回家，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五、弟弟妹妹

在小妹的張羅下，靈堂很快搭建起來了。年過八旬的老爹老媽，幾乎哭暈過去，小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感情，買了100箱大鞭炮，脆響在田家壩的上空環(huán)繞了一個上午，這就等于是昭告天下了：左家大兒子富貴升天了，不用說，整個村子都知道了，整個鄉(xiāng)鎮(zhèn)也知道了，畢竟你左富貴是田家壩這一片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竺税　?/p>

靈堂正中央，是一張黑白照，遺像，不知道小妹是怎么找到的。遺像前，點著數(shù)根蠟燭，燃著數(shù)根香火，火盆里，黃色的火紙在燃燒，那是陰間的錢，需要世間的親友來給予。不斷有鄉(xiāng)親們來給你上香、燒紙，對他們你深懷謝意，但同時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在老家，大部分鄉(xiāng)親都是認可你的，因為你發(fā)財之后不忘根本，愿意接濟親友，而且這些年你從老家先后帶出去了二十多個后生。先是在你的幾個公司里干活兒，也有人到大城市開了眼界后就跳槽了，但他們無一不對你這個老板贊嘆有加。無奈你這樣一個大善人英年早逝，土生土長的鄉(xiāng)親們，也就只有憑一把香火，表達對你綿綿的哀思。

也都還是要送喪禮錢。鄉(xiāng)親們都不富裕，一般人也就送個一百、三百，關(guān)系特別好的，特別是以前受過左家?guī)椭?、或者子女跟著你在干的那些人家，能送到七百、九百。這些都是樸實的、莊稼一樣憨厚的鄉(xiāng)親們。你身處殯儀館的停尸間，但你完全可以洞悉一切。有時候你甚至覺得，靈堂當(dāng)中的遺像上的眼睛，就是現(xiàn)在的你的眼睛。是的，你看得到一切，聽得到一切，你是全知全能的死魂靈，你有洞悉一切的天眼。

小時候，奶奶還健在，有時會跟你和兄弟們講，人死了，靈魂不會立即死去，差不多有一兩天的時間，靈魂一直是在肉體附近徘徊的；之后是“頭七”，一定要在靈前點上火燭，以便照亮故人回家的路。奶奶說這些的時候，你們都不信，都說奶奶宣傳封建迷信思想。現(xiàn)在你信了。過了這幾天，就要去找奶奶了，你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奶奶了，不知道奶奶過得好不好？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了，按理說，一大早就接到噩耗的三個弟弟，差不多可以趕回家了。剛好今天他們都在省城，參加一個全國性的醫(yī)療器械采購大會。但是他們一個也沒有回來。這就有些不好理解了，難道還有什么比親哥哥的葬禮更重要嗎？你啟動了“天眼”，想看看這三個兄弟走到哪里了。

二弟居然在飛機上！這是一架飛往南京的航班。二弟是南京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不回老家奔喪，心急火燎飛南京干嘛？

你太生氣了，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一位正在給你上香的老輩子嚇了一跳，驚遽的目光四處散動，誰咳嗽了？誰咳嗽了？

你再看三弟。三弟是青海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居然還在省會，正坐在酒店房間里的椅子上打電話：“黃總啊，上次那筆錢……不是那個意思哈，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是那么好的朋友了，既然你有困難，那筆錢你可以先不急著打給我，也算我?guī)湍阋粋€小忙，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今后我們還要加大合作！”掛斷電話，三弟在小本子上劃掉了“黃總”的名字，接著又開始打另外一個電話，“劉總啊，上次那筆錢……”

你被搞糊涂了，都是催人還錢，他倒好，是主動寬限，三弟是什么意思??？在搞什么鬼啊。罷了，再看看四弟吧。四弟是本省省會城市總經(jīng)理，此刻他正在公司總經(jīng)理辦公室與他的財務(wù)總監(jiān)合計著什么，財務(wù)總監(jiān)眉頭皺起可以打結(jié)了，說左總，這樣改賬是有風(fēng)險的，甚至可以說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就不要再為難我了吧。四弟暴跳如雷，你到底干什么吃的？你吃的是哪家的飯？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如果白白錯過，你我至少還要再奮斗十年！稍頓了一下，四弟又拍了拍總監(jiān)的肩膀，也沒有你說的那樣危險，據(jù)我所知這都是行業(yè)慣例，充分運用你的專業(yè)知識，一切都可以不留痕跡的……

四弟在干嘛？改賬？他要達到什么目的？你的頭腦在飛速轉(zhuǎn)動，甚至想立即給范律師打電話咨詢，轉(zhuǎn)瞬意識到自己的可笑，接下來聽到的話，讓你的一切不解都煙消云散了，四弟似乎是在給財務(wù)總監(jiān)下指令：賬面上要顯示公司虧損，理論上虧損越多越好，但也不能太離譜……

毫無疑問，他這是要洗錢了，要把這個分公司所有的資產(chǎn)，洗進他自己的腰包。知道了四弟的意圖，二弟、三弟要干什么，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氣得發(fā)抖，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們不這樣干，公司的錢，也就是你的錢，到底該如何歸屬呢？如果真的全部歸屬柳嵐嵐，又符合你的心意嗎？

這樣一想，你就不那么激動了，但你內(nèi)心依然是十分蒼涼的：兄弟啊兄弟，我?guī)е銈兇蚱矗銈儚牟幻晃?，到現(xiàn)在富甲一方，哥哥現(xiàn)在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們居然不飛快趕回來，了解情況，追查真兇，卻個個打起了小九九……

又有人來上香，老爹顫顫巍巍陪在身邊，來人問，小妹呢？老爹答：剛剛接了一個電話，說是公司有急事，她必須馬上回云南，咳，啥子急事比親哥哥的喪事重要嘛，真的搞不懂！

小妹也走了。哦，小妹是云南公司總經(jīng)理。

六、生產(chǎn)關(guān)系

哀樂低回，香煙繚繞，越過三三兩兩的人頭，你看得見大宅門外的田園風(fēng)光。正是芒種，水田里秧苗剛剛栽下，微風(fēng)過處，一派蕩漾，幾只白鷺從水田里飛起，在低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老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一直是不錯的，你曾設(shè)想過在田家壩流轉(zhuǎn)100來畝土地搞立體生態(tài)種植。用最嚴苛的環(huán)保標(biāo)準來指導(dǎo)生產(chǎn)，不一定要掙錢，主要用于自家食用，同時用來打點關(guān)系，“自家田里產(chǎn)的，絕對綠色環(huán)保！”這會激發(fā)起接受饋贈的客人多少艷羨和感激的情愫啊。而這種惠而不費的禮品，一定會給你的事業(yè)拓展，帶來不容小覷的幫助。只可惜，這樣的愿望，只能是遺愿了。

在田家壩村，甚至在鄉(xiāng)鎮(zhèn)上，你左富貴都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錢人。但你自己知道，你并不算真正的有錢人，不要說根本不能跟馬云馬化騰他們比了，在省內(nèi)也不算什么富翁，就算在縣里，比你有錢的簡直多了去了。你就是一個做醫(yī)療器械買賣的小老板，說起來有遍布全國的8大公司，其實每個公司也就幾個人，業(yè)務(wù)也單純，無非就是跑跑醫(yī)院送送貨什么的。醫(yī)療器械生意越來越難做，成也人脈，敗也人脈，而以往打通人脈的許多方法，現(xiàn)在都面臨著全新的考驗。當(dāng)然，你在這個行業(yè)深耕10多年了，兵來將當(dāng)，水來土掩，你自有應(yīng)對風(fēng)云變幻的妙招。

你曾經(jīng)建立了一套理論：在你們這一行，關(guān)系就是生產(chǎn)力，這不難理解，與政治教科書不同的是，不是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guān)系，而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決定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有哪些呢？“吉祥三寶”：錢，女人，再加上感情。錢是硬通貨，凡是能用錢搞定的，是最簡單、也最牢固的“買賣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許多客戶對錢警惕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收錢了。他們害怕錢成為埋葬他們前途和身體的墳?zāi)?。這就不大好辦了。女人對大多數(shù)男人是有效的。女人是一種神奇的生物，她能化解男人面部的嚴峻，更能激發(fā)男人心底的柔情，她能給男人尊嚴和雄強的感覺，更能吹開他們心中的憂傷，讓他們在自覺不自覺中產(chǎn)生一種類似“愛情”的感覺，從而在隱秘的、短暫、吸毒般的快樂中松開防線。而且，接受女人，不及接受現(xiàn)金一樣充滿風(fēng)險，雖然現(xiàn)在也有“性賄賂”一說，但畢竟金風(fēng)玉露，兩廂愉悅，女人不認，就很難定性。所以女人是一個巨大的法寶，“愛情關(guān)系”也是成就生意的重要利器。再就是“親情”了。這是維系關(guān)系的最高級的形態(tài)，也是最瑣碎、最難操作的，不能只把客戶當(dāng)老子一樣供著，現(xiàn)在的人，有幾個把老子當(dāng)回事？不啃老就不錯了，十天半個月回父母家看望一下就算孝子了，偶然愿意放下手機聽父母嘮叨幾句，就算中國好兒子了，把客戶當(dāng)老子，關(guān)系一定深不到哪里去。你經(jīng)常跟員工講，要把客戶當(dāng)兒子，小時候自然是要捧在手里抱在懷里，從青春期起，你就得看他的臉色，并且自覺不自覺就露出一副諂媚的表情。等他成人了，多半你就是留守老人了。偶爾接到他電話，或者他回家來看你兩口子一回，那就是施舍，你得感恩戴德。以這種心態(tài)來對待客戶，客戶才愿意跟你交往，成為你事實上的老子。當(dāng)然，“客戶兒子論”僅限于內(nèi)部交流，要是傳到客戶耳朵里，那可就完蛋了。總的來說，人就是一種感情動物，只要功夫下得深，一般來說都會有效果的。只不過，時間成本實在太昂貴了，比如那位被你在他父親葬禮上的表現(xiàn)感動的醫(yī)院院長，平時里油鹽不進，就在你準備放棄他的時候，無意間洞穿了他的軟肋，成就了生意場上最純潔、最經(jīng)得起組織考查的“親情關(guān)系”。

你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理論”曾經(jīng)讓你步步為營、所向披靡。說起來，你跟這個行當(dāng)結(jié)緣，有一個繞不開的人物，就是前妻杜若松。20多年前，你剛離開老家到省城不到一年，還是一個工地上的搬磚工，因病住進了中醫(yī)附院。臨床是個60多歲的大爺，一個療程七天，剛剛輸三天液，他就準備出院了。他說實在沒有錢了，只能出院，你看著他那明顯老于他年齡的面孔，想起了你自己的老爹，你就請他留下來繼續(xù)住院，余下的錢，你來給。大爺當(dāng)然堅辭不受，二人言語往來間，引起了主治醫(yī)師的注意，醫(yī)師便勸大爺留下來，還說，這個小伙子有愛心，你就當(dāng)自己借他的錢嘛，以后有錢再還就行了。你這個病繼續(xù)治很快就會好的，如果不治了，可能會有大麻煩，甚至生命危險。大爺被嚇著了，只好聽了大夫的話。

大夫就是杜若松。一來二往，大夫?qū)δ愕那闆r有了了解。有一天主動提出來，請你出院后去找她的叔叔，叔叔經(jīng)銷醫(yī)療器械，正缺人手，說不定可以給你一份遠遠好過搬磚工的工作。叔叔收了你，你就此入行。隨著跟杜若松關(guān)系的確定，沒有后人的叔叔把他在這個行業(yè)的所有經(jīng)驗、關(guān)系都教給了你。后來叔叔突發(fā)腦溢血猝然去世，你就接手了叔叔的事業(yè)。當(dāng)然，所有的資產(chǎn)，你都是絲毫不差地移交給了嬸嬸的。你繼承的只是他的關(guān)系、資源，以及經(jīng)驗。以你的眼光看，叔叔之所以事業(yè)做得并不大，主要是他不懂“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會運用“吉祥三寶”，而是用一種純粹古典的方式來開拓現(xiàn)代市場，難免會規(guī)行矩步。當(dāng)然，也恰恰是你充分運用了“吉祥三寶”，你的事業(yè)越做越大，但是你跟妻子杜若松之間的距離，也就越來越遠。杜若松是何等剛烈的女人，做過很多努力，當(dāng)她不得不艱難地承認，自己根本不可能改變你的時候，她提出了離婚。她說，“你今天這個樣子，我也有責(zé)任。也許這個行業(yè)就是應(yīng)該像你這個樣子來做，但是，我接受不了。我們好合好散吧。”內(nèi)心里，你是舍不得同她離婚的，雖然你花天酒地，夜夜新郎，閱人無數(shù)，但是作為妻子，杜若松配你，是綽綽有余的。杜若松很堅決，你拖了兩年，終于把婚給離了。離婚后你像泥鰍一樣自由出入各種風(fēng)月場所，漸漸感到膩煩。凡是用錢能輕易得到的東西，都是易耗品，不值得珍惜，你開始懷念離婚前那種家庭的溫暖。于是，在不同的城市，你逐漸有了相對固定的伴侶，這樣相處，有時候確實能產(chǎn)生一種類似家庭的感覺，“行宮”“齊人之福”，好多人羨慕你啊，甚至你自己也覺得艷福齊天，那個叫齊高翔的家伙怎么說來著，他說你比古時候的皇帝還要風(fēng)流快樂，皇帝還要治理國家，還要打仗平暴，否則會被時人斥為昏君、被青史唾罵，你則完全不用考慮那些，怎樣快活怎樣來。記得當(dāng)時你哈哈一笑，算是默認。對了，齊高翔那次被人逼債，手頭緊張，硬逼著你把他那輛路虎攬勝給收了，他都開了3萬多公里的車了，你基本是照原價買過來的，市面上同里程的二手車至少要少20多萬，朋友有困難嘛，能幫就幫一下嘛。這車性能挺不錯了。一度你嫌它是二手車想送給你一個重要客戶開，臨到頭了，居然舍不得了，找了另外一輛車送客戶。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這輛車，陪著你回了老家，默默走上不歸之路……

七、討債人

靈堂前來了一個人，握著你老爹的手，久久不愿意松開。之后，他摸出一個挺厚的信封，往你老爹手上塞，憑你的感覺，那里面應(yīng)該是裝了3000元錢，這算是一份厚禮了。老爹不接，一味地往他身后指。身后，是兩個專門請來的遠房親戚，一個負責(zé)登記喪禮金，一個負責(zé)收管喪禮金。你知道，這個人之所以要把喪禮金親自交到老爹手上，就是想讓老爹知道，他送的人情，是大人情。老爹執(zhí)意不收，那人只好轉(zhuǎn)身走正常流程了。

老爹老淚縱橫，富貴啊富貴，你幫助過的人，來報答你了。老爹顯然看到了他送的大人情，發(fā)出這樣的感概。

這個人的兒子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你幫忙在銀行里謀了一個差事，所以他似乎很珍惜這份恩情。他來到靈堂，執(zhí)禮、敬香、燒紙，一氣呵成，十分恭敬。你都有點為他感動了，但接下來的一幕，又讓你非常尷尬了。只見他出靈堂后，再次走近老爹，嘴巴囁嚅，但終于沒有說出話來，慢騰騰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老爹。老爹不解，問，這是什么？

欠條。那人只好說話了，你兒子左富貴，欠我8萬元錢。

老爹并不認識他，被這句話弄蒙了，本能地反問，我大小子不缺錢啊，他怎么會欠你的錢？

你該認識你大兒子的筆跡吧，你看是不是他筆跡？那人有些急了，上次他在縣城一個茶樓打牌，錢輸光了，剛好我在他身邊，他向我借，我臨時去取給他的。

你老爹已經(jīng)迸出了哭腔：我兒子不會欠別人錢的！他跺跺腳，要走，被那人一把抓住肩膀。那人做出了要大聲喊叫的表情，可能覺得場合不對，壓低嗓門兒說，叔爺！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怎么會訛詐你！再說，左哥生前為人那么好，也幫過我，我怎么能那樣沒有良心！他是真欠我的錢啊！我老婆住進了醫(yī)院，動手術(shù)需要錢啊，要不然我也不敢在靈堂前管你要錢?。?/p>

老爹手足無措了。靈堂周圍，幾桌喪伙麻將的牌客紛紛朝這邊張望，空氣似乎凝固了。

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那個人手中的欠條，是你親手寫的，他急于求你幫他兒子找工作，怕你不盡力，硬要塞8萬元給你“打點關(guān)系”。你說真的不用，他說他知道找人辦事是要花錢的，不然沒人盡心盡力。為了讓他放心，你就只好順著他的話說，那也好，如果別人不收這個錢，或者不花錢也能把工作找好，我就把這個錢還你哈。那人滿心歡喜地點點頭，他是縣郵電局的普通職工，辛苦一輩子，沒多少節(jié)余。你想你就好人當(dāng)?shù)降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干脆我給你打個收條吧，說好了啊，這個錢如果我送出去了，且把你兒子工作搞定了，你不許找我要這個錢哈。

那人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善解人意，千恩萬謝地點頭，就差沒有給你跪下了。原來覺得有幾個朋友在銀行，找個工作應(yīng)該不成問題，可還真不那么簡單，幾經(jīng)折騰，還真是那筆錢送出去后產(chǎn)生了直接作用，工作搞定了，你不欠那人的錢啊，他怎么會拿著那張主要用于安他的心的收條來索債呢？

他手里的，不是欠條，是收條。這兩個詞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只可惜，老爹肯定是不懂的。那人太可惡了吧，你尸骨未寒，他居然就來訛詐你80多歲的老爹！

牌客中有人起身了，走過來說，欠條是真是假，姑且不論，畢竟是兒子欠的錢，找老子還錢沒有什么道理的，好在左富貴還有幾個兄妹，等他們回來你找他們要錢行不行？

那人突然暴怒了，吵著說，8萬！8萬！對你們左家是九牛一毛，可這就是我老婆的救命錢！左富貴不是有四五個兄妹嗎，可是他們都在哪里呢，哥哥死了他們倒躲起來了，是不是為了賴賬哦！

有人楸住了那人的衣襟，沖突一觸即發(fā)，你老爹使勁兒拉架，這是我兒子的靈堂啊，不能讓我兒子走得不安生啊，你們都行行好吧……

此刻，你多么地思念你的弟弟妹妹啊，他們的缺席，讓一個正在遭受喪子之痛的風(fēng)燭殘年的老父親，獨自面對不堪承受的悲痛和侮辱。哦，缺席的還有你的妻子柳嵐嵐，她從交警隊領(lǐng)走遺物后就直接回省城去了，跟你老爹老媽甚至連照面都沒有打過，給你小妹的電話中說要回省城處理一點急事，順利的話明天可以趕回田家壩。他們都有急事需要處理，那么你的喪事，難道在他們眼里都不算急事嗎？天吶，以往，你就是他們的中心，你就是他們的主宰，你就是他們的一切，而現(xiàn)在，當(dāng)你變成了停尸房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你對于他們而言，已經(jīng)變成一筆負資產(chǎn)了。

潘多拉魔盒打開了，壞事情接踵而至。又一名要債的出現(xiàn)了，他披著滿身星光，出現(xiàn)在曠野里的靈堂，像是要給你超度。在你老爹面前，他驕傲地展示出一張120萬元的欠條，他說，叔爺，我不是要找你要錢，我找左富貴的兄弟要。

老爹已經(jīng)根本不在意了，背過臉去，吧嗒吧嗒，抽起葉子煙來。

這個人是誰?。磕愣家呀?jīng)氣糊涂了，簡直不想提他的名字，他就是齊高翔啊，就是他那輛路虎送你上的西天！你怎么會有欠條在他手上啊，哎，剛才不是說了嘛，他手緊，硬要把路虎處理給你，你那兩天也沒有那么多流動資金，估計可能要半個月才周轉(zhuǎn)得過來，齊高翔就說車你先開走，先打一個欠條，款到賬后就把欠條還給你?？钍侨缙诖蚪o他了，欠條也催過他，可不是大家都忙嘛，偶爾聚會也并不一定想得到這個事情，想想來日方長，你怎么可能把這樣一紙欠條放在心上？真應(yīng)驗了那句話，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轉(zhuǎn)眼間你就作古了，而那一張字據(jù)，居然成了你欠他巨款的證據(jù)！

起風(fēng)了，昔日的豪門左家大院，因為你的靈堂的設(shè)立，在初夏的深夜，展現(xiàn)出了空前的光彩和熱鬧。喪伙牌桌更多了，討債的、觀風(fēng)向的絡(luò)繹不絕，沒有人接待他們，他們就自動湊成牌局，一桌，兩桌，次第散開，與其他牌桌，渾然一體，異常和諧。

八、冰與火

好吧，還是回到停尸房吧，畢竟你的肉體還儲藏在這里。三家保險公司先后都派專員來探望過你了，他們都很敬業(yè)，舉著你的照片，用質(zhì)疑的眼光，認真比對你的遺容，他們都不嫌棄你，有個家伙甚至動用了放大鏡。他們圍著你打圈圈，讓你有久違的尊貴感。

曾幾何時，你就是這樣被別人眾星捧月。所有人都圍著你贊美你，你總攬全局，指點江山，被你點評到的人每每發(fā)出愚蠢的笑聲，接著就跑你身邊來給你敬酒。那種生活真是爽啊。而現(xiàn)在，保險公司事故勘測專員正在鑒定你肉體的真?zhèn)?，估摸著將要償付多大一筆保險金。三家公司的保險專員基本都確認，你就是那個買保險的客戶，但是為了保險償付的嚴肅性，他們還要讓你盡快接受尸檢，以排除謀殺。

但接受尸檢的時間，不是你說了算，你已經(jīng)死掉了，能夠做決定的只有你的合法妻子柳嵐嵐。柳嵐嵐理論上并不知道這三張保單的存在，受益人也并沒有她，但當(dāng)她接到保險公司的電話時，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驚訝和憤怒，只是說，可以尸檢，但要等一等，還有一家保險公司也要來出現(xiàn)場。

顯然，柳嵐嵐是知道這三張保單的事情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范律師就是那天告知她內(nèi)情的人。柳嵐嵐說還有一家保險公司要到現(xiàn)場，這個反倒出乎你的意外，憑借你的“天眼”，你追蹤了柳嵐嵐返回省城后的全部行蹤：一、與范律師會合，到各大銀行，凍結(jié)了你所有的個人賬戶；二、督促范律師發(fā)出律師函，通知各分公司，暫停所有業(yè)務(wù)，并將最近兩年來的財務(wù)報表提供給她；三、向一家保險公司報告你的死亡消息，請他們立即派人前往驗尸，啟動賠償程序；四、協(xié)同范律師，請求房管部門核查你在全國的所有房產(chǎn)信息……

柳嵐嵐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條不紊，辦事效率非常之高。可能她早就把這些事情規(guī)劃好了。她通知的那家保險公司，你并沒有在那里購買過保險。顯然，柳嵐嵐“貼心地”為你購買了意外險。當(dāng)然，范律師是她的主心骨，一切都是在范律師的指導(dǎo)和協(xié)助下完成了。當(dāng)然，你還看見了這樣的場景：他們從房管局高高長長的臺階走下來，兩人都是春風(fēng)滿面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范律師的手不自覺地在柳嵐嵐屁股上捏了一把，柳嵐嵐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停下了腳步，摟住他的脖子，把自己血紅瑪瑙般的性感小嘴唇送了上去……

無疑，你尸骨未寒，綠帽子已經(jīng)戴在頭上了。令你揪心的是：這頂帽子是何時戴在自己頭上的？離婚之后，你抱定了終身不婚的念頭。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最好就不要牽扯感情什么的了，真正的感情是神圣的，不能被物質(zhì)化和妖魔化的。否則，你很容易神經(jīng)分裂：在你“生產(chǎn)關(guān)系理論體系”中，處于高級形態(tài)的所謂“愛情”“親情”，說穿了，無非也是“買賣關(guān)系”；而你心中真正的感情，無論愛情還是親情，都是高貴圣潔的，是不容褻瀆的。但你最終還是被柳嵐嵐拿下了，迷戀柳嵐嵐迷宮一樣的身體是一個原因，真正打動你的則源自一次跟蹤：你在出差的前夜發(fā)現(xiàn)了柳嵐嵐次日飛蘭州的機票，而蘭州既不是她的家鄉(xiāng)，也沒有聽說她在那邊有什么朋友。你臨時改變行程，偷偷地跟著柳嵐嵐到了蘭州。先是跑了幾個小時的高速路，然后又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來你就看見柳嵐嵐換下高跟鞋，穿上旅游鞋，在隴北的黃土地上走了一兩個小時，再后來她鉆進了一個很破敗的土房子里，與兩位表情木訥、氣色很差的老夫妻會和。她一見面就塞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給他們，估計那里面是兩萬塊錢。

柳嵐嵐在那戶人家吃了晚飯，還住了一晚上。柳嵐嵐在你的朋友圈號稱性感女神，平時矯情得不得了，真不知她住在那房子里是什么感覺。你自始至終沒有跟柳嵐嵐打過照面，回來后立即啟動調(diào)查，很快就獲知真相。原來柳嵐嵐3歲時就被拐賣到隴北這戶人家，養(yǎng)父母對她很好，省吃儉用供她讀書，一直讀到高中，后來公安局把她解救回兩千多公里外的家鄉(xiāng)，與失散多年的父母相聚。親生父母也是農(nóng)民，對她也好。甚至借錢讓她上了學(xué)費昂貴的獨立學(xué)院，但柳嵐嵐最感謝的，還是她那質(zhì)樸憨厚的養(yǎng)父母，每年都要回去看望他們。

柳嵐嵐的這段際遇從來也沒有跟你提及過，但當(dāng)你私自破譯了這段經(jīng)歷后，你立即就怦然心動了：如此美妙、性感的小女人，居然有這般深長的感恩之心，既然她口口聲聲說愛我要嫁給我，何不就此把她收了？你也沒有跟她講過你的跟蹤之旅，三個月之后你們大宴賓客，喜結(jié)連理。你以為你不會看錯人的，你以為善良永遠都是人性中最高貴的品質(zhì)，你以為善良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可是……

你對柳嵐嵐動了真情，但柳嵐嵐對你是不是真愛，現(xiàn)在看來，大大可疑。而當(dāng)時你根本就不屑于思考這個問題，你是誰啊，腰纏萬貫，一擲千金，前呼后擁，粉絲如云。你是眾人青睞的磚石王老五，你能從溫香軟玉的汪洋大海中抽身而出，迎娶柳嵐嵐這么一滴小水滴，那是一種臨幸、一種施舍。施舍啊！柳嵐嵐哪里還有什么資格不愛你！你一直以為自己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理論”的倡導(dǎo)者和最佳踐行者，但現(xiàn)在看來，你混淆了私人生活中的感情和買賣關(guān)系中的“感情”，而柳嵐嵐活學(xué)活用，很可能一直都把同你的交往，視為一種買賣關(guān)系。最終，她成為了真正的大贏家。

你的心開始滴血。也許你早已無血可滴了，你滴的是生活的愧意。這一生你做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或者可以叫做是壞事。但有一些東西你覺得關(guān)乎生命莊嚴，你一直在竭力捍衛(wèi)或挽回。比如親情、鄉(xiāng)情，甚至愛情。事實真正應(yīng)驗了那句歌詞，“愛情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罷了，罷了，不要再糾結(jié)于柳嵐嵐了，她只能讓你更加添增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愧疚。

說曹操，曹操到，你一生中最對不起的女人、你的前妻杜若松來看望你了。她可以不來看你的，你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但是在獲知消息后，她第一時間來到了你身邊。不同于柳嵐嵐的大驚失色奪路而逃，也不同于保險專員的自然主義精準觀察，杜若松的眼神是悲哀的，也是深情的，她噙著眼淚，但是眼淚并沒有掉下來。她說，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你呀，要是我不把你帶進這個行業(yè)，也許你還是那個樸實善良的小伙子。

又說，難道你一定要那樣嗎，我叔叔那樣不是也挺好嗎，要那么多錢干嘛呢？

然后說，你不是個壞人，也不是個好人，但是，你是我曾經(jīng)的愛人，也是我們兒子永遠的父親。到了那邊，自己好生珍重。

她還說，兒子在澳大利亞，最快也要大后天才趕得回來，不知道那個時候你火化沒有？你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很慘，兒子不見你也好，但我還是希望你在整理遺容之后，兒子能最后見你一面，送你一程。

最后她說，親愛的，我曾經(jīng)多么愛你。

這時，噙在眼里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詭異的是，一滴眼淚，同時從你的眼里滲了出來。杜若松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依然不吃驚，咬著嘴唇，笑了。

也許，這就是你們之間的默契吧。

九、晨曦中的她呀

晨曦中，幾輛小車的到來，讓靈堂前復(fù)又熱鬧起來。左家四兄妹回來了。一些債主圍了上去。四兄妹最初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耐心聽他們述說，終于二弟忍不住了，反問：我大哥欠了你們的錢，憑什么要我們還錢？

有人揚著一張白紙喊道：父債子還，兄債弟還！

二弟有些惱了：怎樣證明你們欠條的真假？

立即就是一片嚷嚷：看簽名！看筆跡！看內(nèi)容！

有人發(fā)毒誓：我這個欠條如果有假，天打五雷轟！

于是眾人跟著發(fā)毒誓。

三弟說話了：我哥哥那么有錢，怎么會欠你們這么多人的錢？就算他欠了一些人的錢，那么有沒有人欠他的錢呢？有沒有人主動來還我哥哥錢的呀？

這句話，讓現(xiàn)場安靜下來了，連哀樂聲都中斷了，院子里幾只麻雀，本在安詳?shù)厣⒉?，這回也扭轉(zhuǎn)它們的小腦袋，想瞅一瞅稀奇。

三弟見他的話有效果了，于是就追加了一句，這一句，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了：

“有沒有還錢的人?。坑小獩]——有——哇——”

許多人慚愧地低下了頭，你感覺自己，也慚愧地低下了頭。出現(xiàn)討債人之后，你追蹤過一些欠你錢的人，有些人已經(jīng)聞知了你的死訊，兩口子興奮莫名，當(dāng)然有時也忐忑不安：我好像是打了欠條的，欠條會落打誰手里呢？會不會追上門來？老婆或者老公就說：追上來也不認！死無對證！于是他們開心地相視而笑，顯出無比恩愛的樣子。你還追蹤過你的高中同學(xué)文修東，三個多月前他購房差錢，向你借了30萬，當(dāng)時你在南京，是通過你在南京的小情人的賬號打給他的，他曾經(jīng)說要給你出具欠條的，后來你搞忘了，你真的不在乎這點錢，何況文修東是你高中同學(xué)，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文修東被你的死訊嚇壞了，冷靜下來后為你寫了一首長詩，并秒發(fā)在他的個人微信上。然后，長時間地盯著他的手機發(fā)呆。屏幕上，是手機銀行當(dāng)時的轉(zhuǎn)賬截屏，無疑，他是在思考：這筆錢，我是還呢，還是不還？如果還，應(yīng)該還給誰呢？

多么荒唐，你的債權(quán)人層出不窮，債務(wù)人卻人間蒸發(fā)。這是世風(fēng)使然，還是交友不慎？你突然感覺，活著的時候，你就跟傻子一樣，完全活著一片假象之中，哪里有什么感情，全是利益，哪里又有什么朋友，全部都是交易！就在你要徹底否定自己人生的時候，你看見她了，她還是那樣瘦弱，牛仔褲，雙肩包，從那條4米寬的公路上，緩緩地走過來，繞過了你的兄妹和那一大堆人，緩緩地步入靈堂。

她呀！她應(yīng)該讀大三了吧，曾經(jīng)你想包養(yǎng)她，在賓館開房時才知道她還不到18歲，之所以接受包養(yǎng)，因為家里有生病的爹娘，她的大學(xué)學(xué)費沒有辦法解決。你問她為什么不從事家教什么的，她說，養(yǎng)不活自己。你就動了惻隱之心，還沒來得及做那種事情，你就讓她穿上衣服回學(xué)校，承諾每個月給她5000元。“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她覺得你要“拋棄”她。你說，好好讀書吧，畢業(yè)后，好好找一份工作，找一個愛你的人，我會為你感到驕傲的。三年來，每月你都履行了諾言的，害怕自己搞忘，手機銀行設(shè)定了定時自動轉(zhuǎn)賬功能。她有著美好的青春，想著她那美好的青春，其實是比得到她青春的肉體，更令你快樂的事情。真的，在這件事情上，你簡直就是一個圣人。

靈堂的儀式完成后，她走向了人群，顯然，她是聽到了大家爭執(zhí)的聲音的，她走到你三弟身邊，說：“我欠左大哥的錢，三年了，我欠了他18萬，他從來沒有管我要借條，但我心里知道，我是一定會還錢給他的。”

她朝著你的兄妹，朝著人群，朝著你的爹媽，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頭時，田家壩的晨曦照亮了她的淚光。

她真美啊，風(fēng)吹過來，布谷鳥的叫聲也響了起來，布谷，布谷，你感到自己的心又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