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白潔一出現(xiàn)在銅神廣場上,我就認出了她。她穿過二十年的時光而來,頭戴寬邊帽,身穿棉布裙,扭動細長的脖子左顧右盼著,腿似乎比以前更長了。她的臉被緊膚水、祛袋液、化妝品修飾過,可魚尾紋還是殘忍地露了出來。我走上前想給她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卻做了一半就收回了手。我已不再年輕,不敢擁抱光彩照人的她了。
她歪著頭笑看我。
我也笑:回來啦!
她沒應(yīng)聲,用手護住帽子,抬頭眺向不遠處的銅塔:這座銅塔有多高呀?
我臉上堆滿熱情:九層,九十九米。
她噘起嘴“哦”了一聲,嘴唇跟以前一樣有著好奇的任性。
我想像導(dǎo)游那樣介紹介紹島上的風(fēng)光,她迅捷地低下頭搖搖身子,看上去有些眩暈。我只好把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領(lǐng)著她向青銅時代大酒店走去。
其實,我的開場白“回來啦”是不準確的:如果我是站在礦山的井架下迎候她的,那樣問候她理所當然。可我是在北斗島的銅塔下等來姍姍而來的她的,就跟異地相逢沒什么兩樣了。北斗島和礦山雖說僅一水相隔,同屬銀城地界,卻不是她的出生地,而是野水鴨的故鄉(xiāng)。這里以前是個長滿蘆葦?shù)暮谢膷u,三年前才建起樓宇、街道、廣場、雕塑、銅塔,引得銅匠與游客、打工者與生意人紛擁而至。銀城是在礦山上長大的小城,當年一批批轉(zhuǎn)業(yè)軍人、技術(shù)工人從四面八方奔赴而來,建成座座礦山,現(xiàn)在因銅礦資源枯竭,礦山接二連三地倒閉了。小城開始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在荒島上建起這片銅文化產(chǎn)業(yè)園,仿佛是礦山前世今生的夢境。我不知道作為曾經(jīng)的礦山子弟,白潔跟這座島有什么關(guān)系。
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掛著銅壁畫,裝飾著青銅紋,恍若小型青銅宮殿。我和白潔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深一句淺一句地說著話,彼此熟稔卻又陌生,就像是時光中的兩座小島。我和她在同一座礦山長大,當年年輕的她從礦山出走了,如今歸來已不再是少年。我一直蝸居在銀城,似乎沒有年輕過就老了。我倆沒法再回到曾經(jīng)的礦山,那兒早就人去樓空,只留下破敗的紅磚樓房、高高的井架和在風(fēng)中生銹的事物了。幸好,還有北斗島供我們相聚。我不知道白潔是以什么理由回銀城的,她早就在南方有了房子和事業(yè),把父母也接過去了。小城已經(jīng)沒有她的親人,她回來干什么?難道她是受北斗島旅游區(qū)廣告的蠱惑來此度假的?難道她是為了向曾經(jīng)的發(fā)小表明她沒有患上健忘癥而返鄉(xiāng)的?
三天前的深夜,我意外地接到她的電話。她在確認過我的身份后,就“大頭,大頭”地叫著我的綽號,尤其是得知我依然是單身后,就開始興致勃勃地說起少年時期的往事,在我耳邊涌起了潮汐。我沒法插話,只能哼哈著,卻聽出她對過往的記憶存在著謬誤。她說了一個多小時,最后才說她過幾天就回銀城。可此時,我倆面對面坐在一起,她的話卻節(jié)約得像舞女的裙裾。
終于,她向我露出少女時代的羞澀,低聲說:我這次回來,是想治好恐高癥的。
我驚訝:誰……你有恐高癥?
她笑笑:是啊。我一登上十層樓的高度,就會心悸、眩暈哦。
我張大嘴巴:不會吧?我怎么不曉得?
她用眉梢掃了我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
我撇撇嘴:是嗎?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想起治那毛病呢?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銅塔:我就想坐一回飛機。
我想這可能是她返鄉(xiāng)的借口,目光便旁逸斜出地飄向窗外。
忽而,她伸過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只手很白很軟,我忽地想起六歲的我曾對一個小女孩說過:“多多,我長大后要娶你做老婆!”小女孩伸出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嗤嗤地笑起來。我至今不明白小女孩為什么會那樣做:如果她是害羞了,那她應(yīng)該捂的是她自己的眼睛?。∪绻遣幌胱屛艺f蠢話,那她應(yīng)該捂的是我的嘴巴??!難道她是動作失誤,慌亂間把手落錯了地方?此時,我心里一動,剛想伸手捉住眼前的手,那只手卻迅捷地收了回去,就像水鳥的翅膀。
不遠處的銅塔頂上,果然有只鳥飛了起來。
曾經(jīng)的多多就是現(xiàn)在的白潔。
多年前,多多在礦山機關(guān)大樓的臺階上,雙手捂在腦后,蹲著身子,一蹦一蹦地跳著,邊跳邊唱著兒歌:一只兔子跳跳跳/請問蘿卜要到哪去找/兩只兔子跳跳跳/只會傻笑學(xué)貓叫/三只兔子跳跳跳/東張西望排隊排不好——礦山蝸在大山坳里,向上是環(huán)繞的山嶺,向下是井下的巷道,地面上有著高掛大喇叭的機關(guān)大樓、高高低低的紅磚家屬區(qū),還有一條錯落著地磅房、礦燈房、郵電所、衛(wèi)生所、燈光球場、子弟學(xué)校的長街,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每天早晨,礦工的兒女們蹦蹦跳跳地鉆進幼兒園里,撲向木馬和滑梯。他們穿著被改小的勞保服,熱愛著排排坐、分果果的幼兒園,覺得自己長大后會像父母那樣過上集體主義的生活——多多就是其中活蹦亂跳的兔子。
走進礦山子弟學(xué)校后,多多不知什么時候抽條長高了,成了小小的護旗手。她穿著白裙子,像一棵小白楊挺拔著,伸出右手行著隊禮,仰望著紅旗冉冉上升。我們跟著她行隊禮,注視著紅旗和紅旗下好看的護旗手。那時,每到“五一”和“六一”,她還會登上礦工俱樂部的高臺,踮著腳尖跳舞,就像要掙脫地球引力飛起來。
初中畢業(yè)后,多多去銀城師范讀書了,一晃三年又回到礦山學(xué)校當起音樂老師。她踢踏著高跟鞋,抱著手風(fēng)琴,踱過學(xué)校操場,就跟懷孕的小婦人似的。那時,她的身邊環(huán)伺著眾多青工,宛若招惹蜜蜂的花兒。沒過多少年,在礦山倒閉、職工下崗之前,她辭職去了南方。她的南方故事,被礦上的人傳言得姹紫嫣紅而又語焉不詳。有人說她做了某外國護膚品駐中國首席代表,也有人說她做了某港資公司老板的二奶,不知是否屬實??捎幸患抡鎸嵃l(fā)生過:那年,她父親患上重病,就是坐著飛機去了南方把病治好的。那讓礦上好幾個患矽肺病的退休工人羨慕不已,一時成為流傳在礦區(qū)的佳話。
我曾經(jīng)愛過多多,我倆在礦山子弟學(xué)校刷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墻壁下親過嘴,我吻得聚精會神,像一條缺氧的魚??伤X得口型不對,猛地推開我咯咯笑著跑開了——就像螺母和螺栓不能咬合似的。我倆在礦山電視轉(zhuǎn)播塔的“礦興我榮,礦衰我恥”標語牌下?lián)肀н^,當我的手游向她的胸部時,卻被她的手鉗住了。她整整衣服,向我示威地伸出手掌就跑開了——她的手勢很像電工的老虎鉗。當然,這些或許只是我的臆想。
我曾是礦山幼兒園的孩子,也做過礦工會干事,下崗后在礦區(qū)街道上開過書店,賣過盜版書籍和光盤,后來憑著會舞文弄墨,就成了北斗島的涂脂抹粉人。作為北斗島園區(qū)的策劃部部長,我擅長虛構(gòu)和想象,讓有些東西呈現(xiàn)出幻覺般的美好??晌乙恢睕]有察覺到多多患有恐高癥,她幼時站在幼兒園的滑梯上、少時站在礦工俱樂部的舞臺上,就像一朵笑逐顏開的向日葵啊!而我總在仰頭看著她,看她在高處起舞,直到她像一只鳥飛過礦山的井架,越飛越遠,迷失在云端。
也許在曾經(jīng)的礦山學(xué)校教室里,仍然回蕩著兩個孩子的喊聲:
大頭,大頭!
多多,多多!
白潔居然真是來北斗島治療恐高癥的。她在青銅時代大酒店住下來后,就開始康復(fù)訓(xùn)練了。她早晨去銅雕園里跑步,看望那些銅鑄的動物,摸摸它們健康的四肢和翅膀,比如銅馬躍起的前蹄、銅象穩(wěn)健的粗腿、銅鷹張開的翅膀、孔雀撐開的尾屏——也許治病就應(yīng)該從親近動物開始。然后,她攀登起酒店安全出口的樓梯,上上下下,不斷增加臺階的級數(shù),越攀越高,為恐高癥做脫敏訓(xùn)練。酒店經(jīng)理跟我很熟,好奇地問我:“你的‘青梅竹馬’為什么要那樣啊,難道是對我們酒店的電梯不放心?”我只好說她是在做減肥運動。她說她的最終目標是:登上九層銅塔而能怡然自得。我想這個理想并不遠大,未必是不能實現(xiàn)的。
我偶爾會去酒店看望她,一起吃吃飯、散散步,別別扭扭地用身份證上的名字稱呼對方。她似乎不是多多了,身上沒了淡淡的雪花膏氣息,而有著濃濃的香水味,還有幾分從《聊齋》走出的狐貍氣。二十多年過去,她成熟了,有時心事重重,蹺著腿抽著細煙;有時眼神斜睨,不經(jīng)意間露出昔日小兒女的神態(tài);有時神情落寞,臉上有著掛霜的味道,真不知她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的世事。偶爾,她在酒店房間里,把空調(diào)調(diào)至舒適的溫度,泡好茶等著我,閑聊起舊日的趣事。我心里會歡愉起來,就像穿越二十年時光去偷情。她的身材還是那么高挑,卻比以前多了些豐腴,她的皮膚仍然白皙,卻比以前多了些粉飾。我很想抱住她,釋放心里的渴意和愛欲。我甚至想象出:我抱著軟軟的她,溫柔地摩挲她的發(fā)絲,貪婪地吮吸她的體香。可我沒有伸出手去,拿不準曾經(jīng)的她是否跟我相愛過,也拿不準她是否期待我的懷抱。
其實,這種疑似浪漫的私會很適合在北斗島上演。這座島上事物是新鮮的,人物是陌生的,彌漫著曖昧不清的氣息。島上不僅有外地游客前來觀光度假,還有銀城人來此短暫棲息。他們相約在島上,放縱激情,就像一對剪徑的同謀或避難的同伴。也許沒有記憶的島,就是逃離抑或?qū)糁亍?/p>
又一個黃昏來臨時,我和白潔站在漁人碼頭的棧橋上說著話。湖水在身邊蕩漾,讓我倆的聲音模模糊糊而又意味深長。一個少女從環(huán)湖石徑上走過,皮鞋敲得鵝卵石脆響。我認識她,她白天是島上的導(dǎo)游,夜晚是酒吧的陪酒小姐,她的人事檔案卻表明她是一所學(xué)院旅游專業(yè)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在島上一個人有多重身份并不稀奇,不像曾經(jīng)的礦山工人,如果是電工就絕不會干井下爆破工的活兒。我的目光被她拽著跑,有些迷亂。
就在這時,白潔忽然說:大頭,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我轉(zhuǎn)過臉:什么?
我有些驚喜,她總算又叫我大頭了,便趕忙補上一句:“多多,什么事呀?”在喊“多多”時,我感覺有些怪怪的,就像嘴里含了一顆酸葡萄。
白潔輕聲細語地說起一件事,她說她曾經(jīng)為遠行南方跳過樓。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仿佛被驚醒的夢游人。
在白潔的敘述中,她離開礦山前的某個黃昏,曾爬上礦機關(guān)大樓六樓頂,站在旗桿下,一遍遍地喊:我要離開礦山!我要去南方!誰不讓我走,我就跳下去。于是,樓下聚起一群人,他們從樓里的礦長室、財務(wù)室、技術(shù)科、保衛(wèi)科、團委、工會等辦公室里鉆出來,靜靜地抬頭仰望她,就像等待空投的難民。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快去巖棉廠拿巖棉??!”人群這才騷動起來,有人向著不遠處的巖棉廠奔去。那時,井下銅礦日漸采空,礦山就興辦起好多附屬小廠。比如把機修車間改造成機修廠,把后勤服務(wù)社改制成商貿(mào)公司。其中巖棉就是把巖石推進爐里,制成黃色棉花狀的板材和管材,用于眾多工廠水管、水塔的保溫材料。不一會兒,一輛大卡車駛進機關(guān)大院,藍工裝的工人們把一塊塊巖棉從車上搬下,一層一層地墊起來。沒有人勸白潔不要跳,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著,片刻就在水泥地面上筑起一米多高的巖棉層,那是為即將降落的物體搭起的緩沖墊。白潔仍在兀自高喊,聲音越來越啞。終于,一個老師傅拍拍手很負責任地說:“好啦!這個厚度不會有危險了!”圍觀的人齊刷刷地抬起頭,不無期待地看著白潔。白潔猶猶豫豫,抓住升降旗子的勾子不肯撒手。大腹便便的礦長不耐煩了,扳著臉喊:“樓上的丫頭,別耽誤時間了,大家還要工作呢!快跳吧!”她這才不負眾望地以自由落體的方式,從樓頂跳了下來,在觀眾的歡呼聲中落在了巖棉墊上。她安全著落了,可昏了過去,那是被自己嚇昏的。
我真不記得年少時的她有過這樣的壯舉,迷茫地睜著眼問:怎么會?怎么會有這事?
白潔笑:切!如果說我的腦袋在那次跳樓中摔得失憶了,還說得過去……跳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玩什么失憶啊。
我搖著頭:不會的,這么大的事兒我怎會不記得?
白潔一臉嘻笑:我還記得巖棉讓我全身發(fā)癢,起了好多紅包呢!
我身子發(fā)起癢了:好吧好吧,就算你干過這事兒吧。按說這種事只會發(fā)生在討薪的農(nóng)民工身上,你真的要感謝工人師傅們救了你一命哦。
白潔意味深長地刮了我一眼:你真的不記得跳樓事件了?
我搖搖頭。
白潔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天都黑了。
我一陣恍惚:也許白潔就是借那起跳樓事件,來要挾父母抑或還有我放她遠行的,也許就是那起跳樓事件讓她患上恐高癥的吧。
我是有些健忘,可有些東西是沒法忘記的。說實話,在我的印象中,我沒有那么深入地愛過白潔,甚至有些躲避她。關(guān)于我和她的愛情可能出自雙方當事人的想象,我們都有懷著美好的愿望修改記憶的毛病。
我和白潔曾一起參加過學(xué)校乒乓球隊,一度成為對練的伙伴。我們的體育老師是從銀城體校退下來的,不僅愛踢男生的屁股,而且擅長打乒乓球,對那種小小的球體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他發(fā)誓要在學(xué)校里培養(yǎng)出乒乓國手,對我們的要求極為嚴格。白潔做事認真,對事情能全身心地投入,即便玩游戲時別人不熱心參與她也會生氣。她訓(xùn)練刻苦,一個抽球的動作就能持續(xù)練習(xí)兩個小時,琢磨著怎樣控球如何發(fā)力。而我不肯對一件事投入過多的熱情,就湊合著混,不管動作要領(lǐng),只要把球打回去就行了。于是,她一步步分解動作給我看,糾正我不規(guī)范的動作,就跟老師認真修改學(xué)生錯別字似的。我不以為然,她憤怒地罵我是笨蛋,我就不愿跟她搭伴打球了。后來,體育老師一腳把我踹出了乒乓球隊,而白潔越打越好,能把小小的乒乓球玩得得心應(yīng)手,可終究沒成為乒乓國手。自那以后,我在她面前就有些手足無措,擔心自己的某個舉止不標準,開始躲著她了。
我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在躲避白潔,是在她做傳銷那會兒。之前,她零零星星地打來電話邀我去南方,說一個瀕臨倒閉的礦山有什么好守的,好男兒應(yīng)該志在四方。我沒有動心思,不想咬她拋出來的漁鉤。我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愿在她面前像個總挨訓(xùn)的小學(xué)生。她投身傳銷事業(yè)后,轟炸式地給我打電話、寫信、寄照片,描繪著她攀登金字塔的天路歷程。那時,我正忙著在礦區(qū)的角角落落刷標語,拎著油漆桶,在墻壁上刷著方方正正的宋體字,比如“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就會努力找工作”什么的。
那時,礦山已不景氣,一會兒減員增效,一會兒采區(qū)閉坑。而南方是傳說中的光怪陸離的淘金地,那兒有一座漂在海水里的島,島上每一顆椰子都是女人的乳房,每一粒沙子都是灼手的黃金,礦上已經(jīng)有好多青工屁顛屁顛地趕去那兒了。我猶猶豫豫,終于忍受不住誘惑,應(yīng)白潔之邀去了一趟南方。我在一棟通體發(fā)光的大廈前見到了她,她的身影和身后的金色大廈一樣讓我恍惚。我跟著她聽起課來,果然看見她站在高臺上,俯視臺下一顆顆攢動的人頭,一次次地說著令人歡欣鼓舞的財富夢想;一遍遍地領(lǐng)著來自五湖四海的異鄉(xiāng)人唱起《我的未來不是夢》。就像一只撲騰翅膀的大鳥,正領(lǐng)著一群人登上搖搖晃晃的諾亞方舟??捎幸惶欤险n的大廳被突然而至的警察包圍了,數(shù)名警察破門而入,高喊:“不許動!蹲下來!”人群頓時驚得炸了窩,亂成一片。我腿一軟,順勢抱著頭蹲了下來。身邊的人也黑壓壓地蹲下來,像被收割了的稻子。我抬頭看向臺上的白潔,她正借助椅子想從窗戶跳出去,六樓的高度讓她身上煥發(fā)出大無畏的精神。她正聳身而起,卻被警察反剪著胳膊按住了,仿佛被掐住了翅膀……之后,我沒有機會跟她道別,就被遣送回銀城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從南方打來電話,期期艾艾地說:你不要把那事兒告訴礦上人哦。
我說:什么事?我早就忘記了。不過,南方的警察真是粗魯!
從此,白潔就再也沒有邀請我去南方了。
現(xiàn)在的北斗島越來越像南方的海島,但北斗島上沒有警察,只有一批退伍兵出身的保安。他們熱情禮貌,從不破門而入,只負責游客生命財產(chǎn)安全,偶爾幫人找找丟失的寵物。島上除了安裝有攝像頭、警報器的青銅藝術(shù)館外,別的地方都是輕松愉快的——其實湖中島與海中島沒什么不同。
白潔的恐高癥康復(fù)訓(xùn)練是卓有成效的,她已經(jīng)能站在八樓上悠然鳥瞰湖面了。她非常勤奮,只要有臺階的地方,就能看見她的身影。她像當年在幼兒園學(xué)兔子跳那樣,抱著頭蹲著身,兩條腿一彈一彈的,像是上了發(fā)條的玩具青蛙。她在酒店安全樓梯上跳,在銅神廣場臺階上跳,卻還沒走進過銅塔。我建議她去攀攀銅塔,可她說等她有信心時再去,她不想在登塔時半途而廢。
白潔在臺階上跳動時,總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臀部比我記憶中的飽滿。我看她身材仍然處子般嬌好,就小心翼翼地問她是養(yǎng)了兒子還是女兒。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她只養(yǎng)了一條京巴狗。她說她還沒結(jié)婚,即使以后結(jié)婚了也不想生養(yǎng)孩子。她說得果斷而決絕,頗有特立獨行、手起刀落的爽快勁兒??稍谖鸬谌煏r,她聲音暗啞地說起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原本是鄉(xiāng)村小學(xué)老師,跟那所小學(xué)一起淪陷在稻田環(huán)繞的小土坡上。男人看著學(xué)校老教師佝僂的模樣,就想從那兒逃離了。他趁暑假來到南方,看著海島之夜遠遠近近的車燈、零零碎碎的霓虹,吟起課文《天上的街市》:遠遠的街頭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星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吟完后就決定再也不回鄉(xiāng)村小學(xué)了。他在南方不停地找工作,給廣告公司拉廣告,為書商做書,為樓盤做策劃,漸漸發(fā)跡了。在那漫長的歲月里,白潔跟男人風(fēng)雨同舟一起走過很多路。她見過他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無奈地用香煙燒著腿上茁壯的汗毛;見過他穿著黑西服吊著紅領(lǐng)帶,匆匆走在寫字樓里;見過他腆著發(fā)福的肚子,坐在自己公司的老板椅上……可男人沒有成為她的丈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他。她和他爭吵、和好、再爭吵,卻沒有真正分過手。也許相處久了,他倆成為親人了。可不久前,她眼看自己風(fēng)華不再,便想和男人結(jié)婚算了,那男人卻不知怎么溺于海水里了。
我聽出白潔所說的故事過于煽情,有虛構(gòu)的嫌疑,也許她是想用虛構(gòu)遮掩她閱人無數(shù)而兩手空空的境遇吧。可她說完這事后,目光凄迷地望著高腳杯里的紅酒,陷入了憂傷。那一刻,我連煙灰都不敢彈落:無論故事真假,我至少看出她有著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渴望。
我忍了忍,還是問道:可你為什么不想生養(yǎng)孩子呢?
她恢復(fù)了斜睨一切的神情,歪著細長的脖子說: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終老,不好嗎?
我想說出《東京物語》里的臺詞:“等你老了,一個人就會寂寞的?!钡滤灿秒娪袄锏呐_詞回答我:“沒關(guān)系,我不會讓自己老的?!?/p>
我無話可說,也許她是對的。
白潔的客房樓層,隨著康復(fù)訓(xùn)練的進程,從四樓逐步上升,終于抵達十層了。
那個黃昏,我在夜色來臨前走向那間客房,白潔打開門就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似乎還不適應(yīng)新的高度。房間的大飄窗被藍色窗簾遮住了,透過窄窄的窗簾縫隙可見,陽臺的不銹鋼欄桿切出柵欄般的光影,遠處銅塔的穹頂在黃昏熾紅的光線中投著暗影。白潔穿著睡裙平躺著,雙手擠捏著腦仁兒。也許是喝了紅酒的緣故,她面色發(fā)紅,就像一團凹凸有致的稀泥。我有些心浮氣躁,想拉開窗簾透透氣。她忽然躍起,尖著嗓子喊了聲:別打開窗簾。然后身子一晃就暈倒在我懷里。一陣溫熱的氣息漫開,我如愿以償?shù)乇ё×怂?,試探地撫摸起她的背。當我的手游向她的胸部時,她身子一挺皮膚繃緊了。
我停了停,鼓足勇氣繼續(xù)撫摸著。她僵直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喃喃:你去洗洗吧!我把她放回沙發(fā),走進衛(wèi)生間沖起澡,讓燙人的水流沖刷著自己。我裹著浴巾走出后,順手拿起遙控器摁開電視機,電視上出現(xiàn)了東北小品,演員們擠眉弄眼卻沒發(fā)出聲兒。白潔躺在沙發(fā)上,就像一尾魚。我扔掉遙控器,把她扶到窗前,掀開她的睡裙。她閉著眼睛,嘴里呢喃著,像是在做夢。我轉(zhuǎn)過她的身子,從后面抱住她,把她的頭推出窗簾外。她雙目緊閉,就像走鋼絲的盲人。當我進入她的身體時,她猛地睜開了眼。我看見她在一陣驚慌之后,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我托著她的身體,不停地撞擊著。終于,她睜大眼睛看著窗外,毫無忌憚地搖晃起來。她應(yīng)該看見不遠處的銅塔,看見北斗島的萬家燈火了。
一縷縷黑色鉆進薄暮里,湖中島在腳下?lián)u晃起來,我不知道我倆是在引體向上,還是向下墜落。
白潔忽然提出要我陪她去礦山走走,說她回銀城已有些日子,不去出生地看看就太沒禮貌了。
我倆走進曾經(jīng)的礦山,仰望著高高的井架,呼吸起鐵銹味的空氣。礦區(qū)破敗得太快了,紅磚家屬樓前長起了荒草,長街上的郵電所、糧站、理發(fā)店已頹圮,坑坑洼洼的柏油馬路上不再有推著鐵環(huán)和滑輪車的少年,就連風(fēng)都舊了。走在街上,白潔一直沒有摘下墨鏡,仍搖曳著挺拔向上的身姿,卻走得很慢,嘴巴像是被風(fēng)封住了。我走得有些氣喘,不時用手帕擦擦額頭的汗,恍惚覺得礦山和北斗島就是兩座時光里的島嶼,一個在沉沒,一個在浮起。
走到機關(guān)大樓前,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座高聳在記憶里的水泥樓矮了下去,樓里的一個個房間被鐵門鎖著,就像荒蕪的鴿子籠。也許是作為參照物的我們長大了,事物就會變小吧。我站在機關(guān)大院里,抬頭看向樓頂鐵架上的大喇叭,看著看著,忽然想起那個跳樓故事。那個故事的確如白潔所說,可主人公不是她,而是我。當時我喊的是:多多!不要走!你要是離開礦山,我就跳下去。
少時的我像卷毛犬總跟在她身后,她要遠行南方,我只能以死相爭了。圍觀的人群中沒有人想起讓那個叫“多多”的姑娘跟我對話,也沒有人為樓上的情種喝彩。而多多只是樓下的觀眾之一,在人群中仰望著高高在上的我,跟我沒有任何語言和眼神的交流。當厚厚的巖棉墊起后,我相信那些搬運巖棉的工人師傅不會出現(xiàn)絲毫差錯,自己摔下去不會很痛,甚至覺得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的我跳下來的樣子會很帥,就跳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忘記這件事,更不知道白潔為什么會記錯主人公。也許因為逃避什么,我們對自己的記憶總是不負責任。我知道那座大樓里有一個房間叫檔案室,那里的鐵柜子真實地保存著我們的過往。而北斗島沒有檔案室,卻有珍藏古代青銅文物的青銅藝術(shù)館,不過它展示的歷史過于宏大和久遠。
我倆離開礦區(qū)前,最后去的是礦山子弟學(xué)校。那兒雖然已成了養(yǎng)豬場,可墻上“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標語仍那么醒目。我倆坐車離開礦山時,山嶺上的井架越來越遠,而北斗島的銅塔越來越近了。
這天黃昏,白潔盛裝而行,走進島上的銅塔。上塔有兩條路:一條是直通塔頂?shù)挠^光電梯,那就像透明的玻璃房子,人在里面一覽無余,而且上下速度很快;另一條是環(huán)繞四壁的跑道,那就像是螺旋而上的盤山道,需要步行才能上去。白潔不知是出于對高度的緩沖,還是出于對銅塔的虔誠,沒有坐觀光電梯,而是繞著環(huán)道步行。她提著棉布長裙的裙腳,走走停停,不時扶著塔壁喘喘氣。我跟在她身后,嘮嘮叨叨地說著話,要她不要害怕,穩(wěn)住情緒,克服心理和生理上的不良反應(yīng)。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慰。她那么固執(zhí)和認真,是不會后退半步的。我攀著攀著,恍惚覺得我倆被風(fēng)裹進了大螺殼里。
白潔終于爬上塔頂,與天空相對了。塔頂是個洋蔥頭,四周全是玻璃,站在上面有種懸空的感覺。她站在玻璃前,身子顫動起來。我趕忙抓住她的手,扶住她的身子。她的手滲出汗來,輕輕抽搐著,似乎想從我的掌心逃脫似的。我連聲喊:多多別慌!多多別慌!
她穩(wěn)住身子,仰起細長的脖子,努力地眺向窗外。窗外,云朵在天上飄動,陽光從云縫里鉆出來,仿佛是另一種波光閃閃的湖。云朵下,北斗島的高樓大廈就像珊瑚一樣,里面游動著甲殼蟲般的車輛,招搖著日光的水草。
漸漸地,我感覺到手掌心里的那只手不再顫抖,像只鴿子安靜下來了。
白潔興奮地大聲喊:真高??!
白潔微笑著喃喃:真美啊!
我盯著她的臉。她的臉上也有一片湖,湖面平靜,只有驚喜的微瀾。我知道她的恐高癥完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