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經落了半個身子下來。盡管水泥地還燙腳,西瓜還放在井里冰足,紡織廠大院里鳥兒的座談會卻是確確實實開始了。
“豆芽兒,豆芽兒,快出來!”陳鼻涕又在窗外叫。今天他倆的爸媽都在上夜班,正是可以盡情瘋的時候。而豆芽兒所想的卻是晚飯不必再被逼吃大肥肉——虧得那大耳朵師傅把肉燒得那樣又腥又臊。
從宿舍到食堂不過幾步路的工夫,兩個人吵吵鬧鬧,玩貓逗狗,愣是等到一盞昏黃的燈被掛起來,食堂里笑鬧成一片才到。
里面坐的大都是上白班的女工,有的打了花卷小菜坐下慢慢吃,有的只打了個饅頭站著啃,一只腳搭在凳子上,以便傲視群雄。吃完了的已經圍坐成一圈嘰嘰喳喳,這里沒有轟隆的機器聲,她們的聲音卻一個賽一個地又響又尖。陳鼻涕和豆芽兒就在這時悄悄潛入,以免成為女工們新一輪的談資。
食堂里無可避免地充斥著油鹽蔥姜爆炒后又轉涼的氣味,油乎乎滑膩膩,把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今天的鰻魚紅得透亮,很是誘人,但是豆芽兒清楚得很,那粗心老頭從未有哪一日掏干凈內臟。兩人都不是很餓,于是舀了一搪瓷缸子綠豆湯,跪在凳子上伸舌頭舔,感到有意思極了。
坐著吃的女工里有一個是當?shù)氐?,在一眾一嘴外地讓方言的打工妹里很受尊崇,她一開口周圍就安靜下來,為她的話讓路。一來她見聞廣,能說好多奇異的故事,二來據(jù)說她的某個舅舅在機關里做文書,很有文化,是能做大事的。于是食堂儼然成為會場,年輕女工大談特談:
“十里地外鎮(zhèn)上有一家富戶,建了三層小洋樓。大吊燈,紅木大床,還有之前皇帝才用的自鳴鐘。自鳴鐘是什么?又大又高,到點了當當響。這么大一房子,你猜住幾個人?兩個!男的出去做生意了,老婆帶著小娃兒就住一層。有天樓上有東西響,上去一看,床上睡了一個人!老婆嚇得都不會叫了,一揉眼睛,又什么都沒有了。街上人都說,是妖怪成了精了。”
陳鼻涕的鼻涕已經拖到了下巴,豆芽兒也聽得眼睛發(fā)直。眾人都咂嘴唏噓,吃著什么也不顧了,都湊過去問:“那后來弄清楚是什么妖怪了沒有?”“那家現(xiàn)在還住人么?”又有人說自己也曾見過,還有人說折個桃樹頭放衣袋里……
一片吵嚷聲中,豆芽兒和陳鼻涕突然都緩過神來,從人群中開始搜尋——今天怎么沒有看到最喜歡的那個總愛穿黃衫子的女工呢?那個女工,其實不過十七八歲,白白凈凈,聽什么都只咬著嘴唇笑。每次他倆被女工們揶揄得下不了臺時,她總拉他們坐,還剝南瓜子給他們吃。有時候能坐一晚上,夢里也有了甜甜的香氣。那個女工的名字或許其他人提過,但陳鼻涕只記住了那一件黃衫子。而黃衫子那樣模糊,他常常擔心轉眼就會不見了。果然今天總也找不見她,只剩下聒噪的女工們了。
是病了、換班了,還是調去其他的廠子了?兩個人想到這里突然心焦,扳著手指不知道怎么才好。
“問她們去?!标惐翘橥蝗粊砹艘痪?。
豆芽兒連連搖頭:“我不去,她們又要笑話了?!?/p>
陳鼻涕急了:“萬一真走了呢?不問以后就見不到了!”
“不會走的,她要是走,肯定會告訴我們一聲……”豆芽兒囁嚅了幾句,兩人都沉默了。
奇異的故事和張揚的笑聲仿佛在另一個世界,到了耳邊都成了樹葉搖動和夏蟲的聲響。
“我去問?!标惐翘榛羧徽酒?,好像英雄出征似的。豆芽兒也咬了牙跟在后面。
“大姐,之前這里坐的那個老穿黃衫子的,今天怎么沒來?”
一旁的笑聲轟然炸響,個個都喘不過氣來似的。有的人捂肚子,有的人手指都指不穩(wěn)了?!澳銌査趺床粏栁夷??”“小小年紀,看人下菜碟兒!”一邊有人把他們往外趕:“去去去,大人說話,哪來倆小毛猴兒聽!”
陳鼻涕和豆芽兒沮喪地走了好幾步,又忍不住轉過了頭。食堂里的燈閃閃爍爍,人影忽聚忽散,不時傳出一陣笑聲。兩人疑心剛才的間隙穿黃衫子的女工進去了,想再去聽故事但又實在鼓不起勇氣來。
陳鼻涕有些后悔剛才沒有問清黃衫子女工的姓名和住處,以便他長大了就寫信去找她。那些八卦的女工又著實可惡——她們竟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但誰知道呢,或許下一次去食堂的時候,那個穿黃衫子的女工又在招手叫他們了。
豆芽兒踢飛了一塊石子,陳鼻涕哼了一聲:“食堂么,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