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倬
我站起身,看見了窗外的月亮。今天是農(nóng)歷十五,你去寺廟的日子。此前多年,每月十五你都去燒香,雷打不動。但是顯然,今天你不可能去了。月亮像你的玉手鐲,如果將它的心掏空的話。此刻,玉手鐲戴在你身上,散發(fā)出月亮一樣冰潤的光。
我等待的敲門聲沒有響起。電話也沒有響。此前,我打了三個電話。我已很久不給他們打電話。他們的回答不約而同:知道了。
我也給居委會主任打過電話,他在外出差,明天才能趕回。他是個好人,有著菩薩心腸。感謝菩薩,你常說,如果沒有他,我們就分不到這套廉價租房。除了菩薩,你已很久不感念一個人的好了。提到人,你總說罪過。你每次提及這也許并不存在的善意,我都覺得像是有一縷光沖破烏云,照進黑暗的屋子。陰影里坐著過去的你。
“我為什么還要活著啊?”你第一次這樣問我的時候,我五歲。問完后你又說,“唉,你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p>
那時的我當(dāng)然不會明白你曾經(jīng)躺在散發(fā)著怪味的床上,是怎樣艱難地尋找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他們沖進家里時,你正準備化妝。換句話說,你以素面迎接了那場劫難。他們?nèi)硕啵袠?,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男人不在家,或許也是被外面的浪潮卷走了。
“跟我回指揮部,交代問題。”那個像領(lǐng)導(dǎo)樣的人,其實是自行車廠的車間主任。你們彼此認識。你不怕死,但怕死后沒人照顧孩子。
你反復(fù)向我提及這一段經(jīng)歷。時間長了,我便明白那些過去像骨頭,卡在你的喉嚨,吞不下,吐不出。
那時我們住在一起。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大人們都在上班,忙著評先進和三八紅旗手。只有我和你閑著,心如兩塊相互映照的鏡子。我每天見你坐在鏡子前化妝,像是在給自己施魔術(shù)。我對比過你化妝前后的樣子,判若兩人。
“那天我沒化妝。”你說,“不化妝的奶奶,是另一個人,你懂嗎?”
我不懂。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你濃妝艷抹,牽著我的手,走過人群,風(fēng)中有脂粉的味道。我們像兩粒石子投入湖心,人們的目光在蕩漾。別人是嚴冬的枯枝敗葉,而你是春天的生機勃勃,夏天的枝繁葉茂。那時你年逾五十。
在幼兒園門口,人們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蒼蠅和蜜蜂,如針如刺。最先受不了的,是我父親。他說:“媽,爸已經(jīng)過世快十年,你也快退休了,你化妝給誰看?”
“化給我自己看?!蹦愫敛豢蜌獾鼗負袅怂?/p>
我父親無可奈何。我家那棟祖上留下的老宅子,讓我們表面上生活得還算體面。房子大的好處是,每個人可以獨立成為一個個小世界。那永遠光潔如新,散發(fā)著香味的屋子里,你在化妝桌前,為我開辟了一塊地方,用來做作業(yè)。有時候,我也充當(dāng)你的鏡子,回答你“好看嗎”“漂亮不”之類的問題。我是你的另一雙眼睛。你在鏡子前扭動腰肢,側(cè)身看自己的臀部;你撩起大腿,打量著旗袍的長短。
“好看嗎?”
“好看?!?/p>
“回頭給你也做一套?!?/p>
“我也要化妝?!?/p>
你笑了起來,仔細看我的五官。就像此刻,我打量著你在月光下的面容,發(fā)現(xiàn)你今天的妝容不夠精致。所以,我決定親自為你化妝。好的化妝師是魔術(shù)師。我想,我應(yīng)該算是一名合格的化妝師。我在你的臉上撲粉,像是一場漫天大雪,填滿了溝壑;當(dāng)你的嘴唇在月光下鮮艷欲滴,一朵花盛開,世界只剩下春天;至于眉毛,它們是行走在寒江里的兩艘小船,載著我們,回到從前。
從前我躺在你的身邊,沒有老幼之分。除了吃飯和上學(xué),我們幾乎須臾不離地生活在一起。你將自己完全呈現(xiàn)在我面前,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樣。我熟悉你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
我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你關(guān)上門,我們在屋子里做游戲。那些游戲由你發(fā)明。有時候,我們的游戲以我為中心,你便成了一個孩子;而當(dāng)游戲以你為中心時,我則是一個老人。至于性別,往往是根據(jù)游戲場景而定。我們扮演過小姐妹、老姐妹、小夫妻,甚至生命垂危的老年伴侶。
“既然是演戲,那就需要化妝?!蹦阏f。
鏡中的我們,化了紅妝,薄霜籠罩。你為我購置了紅色小皮鞋、連衣裙、蝴蝶結(jié)。那是一個忙亂的年代,人們忙著賺更多的鈔票。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金光閃閃。他們顧不上我和你。所以,我們的游戲被他們發(fā)現(xiàn),完全是出于偶然。
八歲那年,他們將我和你隔離起來。我的父母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們和你進行過并不愉快的交談。我想,談話的內(nèi)容跟我說的大同小異。
“她還是個孩子,”他們一定會這樣說,“孩子要有孩子的樣子?!?/p>
而我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化了紅妝,穿上裙子,在雪地上起舞。白色的裙子,紅色的鞋子。當(dāng)白色相互溶解之后,只剩下一雙紅色的皮鞋、紅唇、紅指甲在跳舞。
那樣很美。
我們?yōu)槭裁丛谖枧_上時可以化妝,穿漂亮的裙子,而在課堂上就要穿寬松的藍白相間的校服?如果沒有你,我會認為世界就是藍色的,因為人們總穿著藍色工裝和中山裝。好在,世界也在一天天變化。空氣有種騷動的氣息,像春天,種子就要破土而出。某天,我看見街上開了一家美容店。我走進去,請他們?yōu)槲一粋€妝。
“我要去參加一個演出,”我說。我巧妙地化解了那個胖得像個籮筐的女人的驚訝。
那天我一直在街上走,像一尾魚游在水里。有人對著我或他們身邊的人笑,有人駐足,我從他們面前驕傲地走了過去。那天我逃學(xué)了。
回家之前,我再次走進那家化妝店,要他們卸了我的妝。這是件多么殘忍的事,像是在揭一條活魚的鱗片。
現(xiàn)在好了。在我的妙手下,你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回到了我的記憶之初。而月亮越升越高,將一大片黑暗扔給了人間。我在你身邊點燃了蠟燭。我們都討厭電燈,它們是月亮的敵人。
我就這樣看著你。你的臉,是你的世界。你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全寫在臉上。除了我與你相伴,似乎沒有人再走進過你的世界。
“我們原本可以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父親說,“但是一切都被毀了?!?/p>
他說這話的時候痛心疾首,熱淚盈眶。誰毀了我們的幸福?難道是那些化妝品?不是。它們又不是炸藥。但是,肯定有一種東西毀了我們的生活。在那個古舊的宅子里,空氣、門、墻壁,都是屏障。我經(jīng)常聽到爭吵聲,以及你敲木魚的聲音。
“我們很希望你找個人陪著,像一個正常老人一樣,鍛煉身體,養(yǎng)狗,跳舞?!?/p>
木魚聲聲。青煙裊裊。阿彌陀佛。
“你要怎樣我不管,但你不能把我的女兒教壞了?!?/p>
我父親并沒有夸大其詞。那時我的同學(xué)都叫我們老妖和小妖。他們看我的時候,像是在看一只彩色大熊貓。我父母早出晚歸,忙著我們無法理解的事。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你每天將我打扮得像個公主才送進學(xué)校,而在他們回家之前,將我恢復(fù)到了他們所能接受的樣子。在那座老宅子里的四個人,玩著貓和老鼠的游戲。我們樂此不疲,把偷偷化妝玩成了捉迷藏。在學(xué)校里,我分明感覺到了老師和同學(xué)看我時異樣的眼神,但我無所謂。我的班主任多次提醒,她讓我要有個學(xué)生的樣子。我所在的,正是以嚴厲聞名的女校。
我的父母被叫到學(xué)校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們根本沒想到,住在那院老宅子里的另外兩個人,不光徹底和他們生活在了兩個世界,而且,還瞞天過海。
“我建議你們將她帶回去吧,”班主任說,“她這個樣子,是會帶壞其他女生的。”
對于我父母的指責(zé),你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最后你以誦經(jīng)作對抗。他們將我鎖在東廂房里,而你在西廂房。我們之間隔著一個院子。院里有三棵蠟梅、兩棵石榴,以及一個瓜果架。我聽見你誦經(jīng)的聲音傳來,《大悲咒》《心經(jīng)》或《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阿彌陀佛?!蔽以谛睦锬?。
我的課本、文具、校服,堆放在床上,它們提醒我,我是一名被學(xué)校勒令回家反思的學(xué)生。我父母開始意識到這些年他們的角色缺失,便花時間來陪我,但是我除了每天聽他們爭吵以外,沒有別的。
他們有太多可以爭吵的話題。外面的男人或女人。生意或工作中的事情。我父親離開了原單位,擺地攤、開餐館,反復(fù)折騰,欠了一身的債。我的母親在毛紡廠里領(lǐng)著微薄的工資。祖上留下的老宅,成了他們心里最后的砝碼。債主們紛紛逼上門來,我父母無奈,只好賣了老宅。
“賣了也好,這個院子里邪氣太重,”我父親說,“我們可以換個環(huán)境生活,或許家運會順一些?!?/p>
2002年,我們從市中心的老宅里,搬到了正在開發(fā)中的古滇路。路的盡頭是臭烘烘的滇池??墒牵藗円呀?jīng)意識到這里潛藏著巨大的開發(fā)價值。不管白天黑夜,渣土車橫行,工程機械肆無忌憚。那時,房地產(chǎn)市場還在蹣跚學(xué)步。我父母用賣老宅還債后剩余的幾萬塊錢,買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窗外,是大片的田地。地里沒有莊稼,它們已經(jīng)被征用了,等待著開發(fā)。
在那套新房子里,塞滿了我們從老宅里搬出的東西。那種感覺,如同要將盆里的東西裝進碗里——它們不是塞進了屋里,而是塞進了我們的心里。兩間臥室里,只有床是空閑的。我父母住一間,我和你住一間(上下床)。作為敗掉了老宅子的倒霉蛋,我父親搜腸刮肚地發(fā)掘這新家的好處。位置好,今后有升值空間;空氣好,有曠野的氣息;交通好,不像城里擁堵。他說這話時,我們不置可否,他的眼里閃爍著底氣不足的光芒。
“真的,我們要重新開始了?!彼f,“我們所有人,都要努力賺錢。”
“我們想搬出去住?!蹦阏f。
若不是我父親陰沉著臉,我聽到這句話時一定已經(jīng)高興得叫出聲來了。
“你們?”他問,“你們是誰?”
“我和我的孫女?!蹦阏f,“我知道,你們對她不滿意,嫌棄她。”
我以為這事會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對,但事實上沒有。他們的憤怒和挽留都是象征性的。
“你要想好了,”我父親說,“你年紀大了?!?/p>
順便說一句,我被勒令回家反思后就再也沒有回學(xué)校。我從你那里學(xué)來的沉默對抗徹底打敗了父母。為了表達對我們的關(guān)愛,他們給了我們兩萬塊錢。這些錢在當(dāng)年的古滇路,我們可以支付五年的房租。我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我們重新回到了屬于我們的世界。
某天我從外面回來,看到你將妝容精致的腦袋伸進垃圾桶里。我閃身躲在了一旁的樹后面。你從垃圾桶里翻出紙板和礦泉水瓶,如獲至寶。你白發(fā)如雪。即使是拾垃圾,你仍然戴著手套,不讓那些廢棄物品沾染了你櫻桃似的紅指甲。
我羞愧得想遁入泥土。我怎么還能讓你繼續(xù)養(yǎng)著我?
“你喜歡做什么?”有天你問我。
“化妝?!?/p>
“化妝好,”你說,“讓人漂漂亮亮地活在世上,多好。如果有天奶奶死了,你別怕,你要給我化妝?!?/p>
我答應(yīng)了你,成了一名入殮師學(xué)徒。我的師父是西郊殯儀館唯一的女入殮師,我是她唯一的女徒弟。這并不是一個奇特的職業(yè),和醫(yī)生、律師、教師一樣,我們只不過是面對不同的服務(wù)群體而已。
夜如深潭。微弱的燭光,只能照亮半間屋子,它像把傘,將我們籠罩其中。你手腳冰涼,多年來一直如此。我是你的暖寶寶,多年來一直如此。有秒針從我心里劃過,如刀鋒,能剔骨。我給你蓋上大紅錦被,燭光搖曳之時,你像是躺在了紅色的小船上,晃晃悠悠,就要順江而下。
我為你播放《天涯歌女》,周璇的聲音輕輕縈繞在屋里。每當(dāng)她的歌聲響起,世界就褪去了色彩,變成黑白照。你梳妝、描眉、穿上旗袍,在鏡子前轉(zhuǎn)身。黑與白之間,有一條縫隙,就像骨與肉之間的絲絲縷縷。
而黑夜轉(zhuǎn)身,抖出了金光燦爛的早晨。你的臉在朝霞下,充滿了死亡的生機。人們忙碌起來,他們并不關(guān)心自身之外的事物。我轉(zhuǎn)身進了臥室,坐在鏡子前,為自己化妝。每一次化妝,我所面對的,都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張需要美來填充的白紙。化妝,對我來說,是一個雕刻和刺繡的過程。
電話或敲門聲都沒有響起。我下樓,去鼓皮巷。
我的鞋跟敲擊著冰冷的地面,薄霜在陽光下像一地的碎玻璃。小區(qū)里的幾棵蘋果樹,掉光了葉子,瘦骨嶙峋。一只黑貓凄厲叫著,“嗖”的一聲鉆進了垃圾房。有風(fēng)吹來,掀起我的裙子,像一朵蓮花。
鼓皮巷里有個驚恐的傳說。多年前,住在這里的人,都靠蒙鼓皮為生。什么皮?牛皮。羊皮。驚蟄時節(jié),天雷滾滾,鼓皮巷里,鼓聲震天。每一年的驚蟄,是鼓匠們的節(jié)日。鼓聲是人間的第二語言,通人,通神,通鬼。牛皮鼓厚重如巨石,撼動大地;羊皮鼓清脆如響箭,直穿云霄。而真正能夠貫穿天地的,是人皮鼓。皮要活皮,鮮血淋漓中剝下的皮,發(fā)出的聲音就是流動于天地間的血脈。夜晚的鼓皮巷里,幽靈橫行。有時鼓聲大作,卻非人所敲響。
直到有天,有人在鼓皮巷東西口各造一座高塔,才將那些冤屈的靈魂鎮(zhèn)壓了下去。如今,這里的建筑依然保持著原貌,只是再也沒有人蒙鼓。
鼓皮巷的傳說,是牛老三告訴我的。他說他家祖上蒙鼓皮。他告訴我這些時,我們在他那套沒有日照的紅磚房里。他深陷在一個舊沙發(fā)里,喝了酒,紅著眼,下巴上皮肉耷拉。他大我十七歲。他母親死時,是我化的妝。我們是街坊。他當(dāng)然知道,我是一個令人嫌棄的女人。這個城市只有兩家殯儀館,所以我被人發(fā)現(xiàn)是入殮師的幾率比坐臺小姐都要大。
我知道他們遲早會知道我的職業(yè),但我沒想到他們會把我等同于晦氣。他們看我的目光里,有恐懼和厭惡。只有當(dāng)他們的親人躺在殯儀館里,他們才會塞給我一個紅包,求我給逝者化一個美妝。
牛老三母親火化后,我在鼓皮巷口遇見他。大中午的,他已經(jīng)喝多了。喝多了的牛老三晃著他門板樣的身體,走在我前面,風(fēng)中飄蕩著酒味。他聽到了身后的高跟鞋聲,一回頭,就看見了我。
“噢,是你啊?!彼f。
我點點頭,沒說話。我從他身旁走過,他突然伸手想來抓我。
“哎,”他說,“你為什么要做這份工作?”
令我驚訝的,是他的聲音里有真誠的憤怒和惋惜。我在他前面停住腳步,他踉蹌著,差點撞了我。
“關(guān)你啥事?”我說。
“可惜了。你要是給活人化妝多好?”
“在殯儀館時你咋不這么想呢?”
這個提醒讓他陷入了失去母親的悲傷中。他眨眼咂嘴,似乎在努力從醉意中掙脫。
“啊,”他說,“說起這事,我應(yīng)該請你喝杯酒的?!?/p>
“謝謝?!蔽艺f。
似乎那是個周日,因為我只在這一天休息。有時候,我會在這一天牽著你出去走走。但你太老了,我們只能頂著別人異樣的眼光在鼓皮巷里走動。你總是勸我周日單獨出去走走,去盡量遠的地方,能回來就行。我也確實依你所說,跳上一輛公交車,從起點坐到終點,下車,轉(zhuǎn)乘另一趟車。我走在人群中。我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總是和我保持著距離。
所以,當(dāng)牛老三說要請我喝一杯的時候,我下意識動了一下心。但只一瞬間,我就滅了這種念頭。只要在鼓皮巷附近住上三年,誰不知道牛老三呢?游手好閑的光棍,醉意朦朧的色鬼。我怎么能跟他去喝酒呢?我朝前走去,他又叫住了我。
“哎!”他說,“只有我愿意請你喝酒,你知道不?”
我像一條蚯蚓,就這么被他曬到了太陽下。我沒有反駁。他觍著臉湊上來,想來拉我,被我甩開了。
“我自己會走。”我說。
牛老三是第一個走進我世界的男人。我們一起吃飯、喝酒,有時候他甚至?xí)_著一輛快報廢的兩廂夏利,去殯儀館門口接我。他住在鼓皮巷旁的一個舊院子里,那是他母親當(dāng)年的單位宿舍。那是一個亂狗窩一樣的地方,隨處可見橫七豎八的酒瓶,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廚房里散發(fā)著霉味。如果心情好,我會幫他收拾一下。但我們經(jīng)常不歡而散。我無法接受他的要求。我們甚至為此爭吵,然后斷了聯(lián)系。偶爾還是會在鼓皮巷里遇見,但視若無睹。
我在這個清晨穿過鼓皮巷,是去找牛老三。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敲門聲響了兩下,屋里傳出牛老三的聲音。我沒有回答。拖鞋聲后是透過貓眼的窺探。門打開了。他似乎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還穿著睡衣,醉眼蒙眬。
“是你?”
“嗯?!?/p>
在簡短的對話中,我已經(jīng)走進了他的臥室。他曾無數(shù)次將我推向這間臥室,我每次都借助門框擋住了他的進攻。所以,我可以想象身后的他是一副何等驚訝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問。
“沒啥?!蔽艺f,裙子已經(jīng)落了地。
沒啥。十分鐘以后,我離開了牛老三,身上有他的酒味。他想擁抱我,被我推開了。或許他以為這是某種開始。
我去到紙火店里,那個本身已經(jīng)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也露出一臉的不屑。都是以死人之名賺活人的錢,也算是半個同行吧??伤床粦T我的妝容。當(dāng)然,她已經(jīng)沒有了將我拒之門外的力氣。
“我買蠟燭、冥幣和香?!?/p>
這是家大約八平米的小店,并無多少存貨。它一面墻上掛的是壽衣,一面墻堆放的是花圈。老婦人像一只老鼠,鉆進紙箱堆里翻找,終于搬出了三箱白蠟燭、兩箱冥幣,以及幾捆長短不一的香。
我搬東西上樓的時候,遇見了我的鄰居——一個喜歡釣魚的老頭,白發(fā)蒼蒼,但面色紅潤。前幾年,他為了接近你,甚至信了一段時間的佛教。但后來,他將你和菩薩一起忘記了。如今他見到我們已經(jīng)不再打招呼。他騎著自行車,揚長而去。
這個城市的冬天,如果天晴便很暖和。今日立冬,太陽很好。我將窗簾放下來,陽光被擋在了外面。我一個人要將靠墻擺放的沙發(fā)移到客廳中央,有些費勁,只能一點點挪動。家里的四條高板凳,是老宅里的遺物,以前擺放在堂屋中央,后來遭人嫌棄,占地方。我從陽臺上找出它們時,上面落滿了灰塵。用抹布擦拭過后,光亮如鏡。
當(dāng)高板凳上的蠟燭全部點亮之時,客廳里有了天堂的模樣?;鹈鐨g呼著,照亮你前行的路。你躺在燭光中,像是睡前忘記了卸妝。我沒有悲傷,一點也沒有。
我用燃燒的冥幣,為你造出仙境的煙霧繚繞。我一張張燒,像一個老人細嚼慢咽地吞下食物。對于錢,你似乎沒有太多渴求?!百嵅涣?,就少花點?!蹦阏f這話時,像是告訴自己,也是在告訴我。所以,我為你燒去那么多的冥幣會不會增加你的負擔(dān)?這倒不是活人慷慨,而是冥幣的面值和人民幣實在相差太遠。每一個死人,都是天堂或地獄里的富翁。
如果果慧法師知道你的事,不知會難過還是高興??墒俏椰F(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他。我只能給你播放《大悲咒》。循環(huán)播放。蠟燭還要很久才會燃盡。冥幣暫時不能燒了,煙霧久久散不去,太嗆。
你已經(jīng)做完了人間的事,而我還沒有。
他們終于來了。我爸和我媽??蘼曄热硕?。鄰居們見了,駐足讓道,大體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在這個院子里,每年都有老人熬不過冬天。救護車呼嘯而至,很多時候,老人們離開家的下一站不是醫(yī)院,而是殯儀館。
他們呼天搶地地進了門,像被抽走了身上的骨頭,趴在地上,哭聲震天。他們將冥幣扔進火盆里,燃燒不及,屋里濃煙滾滾。我只能打開窗子,將哭聲和煙霧一同放出去。然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這世上的家庭,有的和睦美滿,有的冷若冰霜。我們像一粒種子飛離果殼,兀自生長。人心軟弱,時間抹去記憶的能力也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強。就像關(guān)于你的過去的另一個版本——你的紅妝惹的禍。
“有人取笑他,所以他便將臟水潑向我?!蹦阏f,“他是個懦夫,可憐又可恨?!?/p>
你指的是我爺爺。你回到家后,不哭不鬧,默默割斷了感情的繩索。那棟老宅子,像個龐大的消音器,人與人之間的話少得足以讓蒼蠅和老鼠猖狂。有人死了,一切從簡;有人活著,像一塊塊孤獨的石頭。
可是,他們居然在你面前號啕大哭,哭到聲音喑啞。我站在一旁,耳朵里充斥著哭聲,眼睛里塞滿了煙塵,風(fēng)從窗外灌進來,那些化燼的冥幣四處飛躥。
“我出去一下?!蔽艺f。
我餓了。至少有十二個小時,我粒米未進。有一團火在我的胃里燃燒,灼疼。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鼓皮巷里的小吃店。這是一家老字號,種類繁多,味道也不錯。只是因為小武,我很久沒進這家店了。服務(wù)員小茉莉正在潦草地抹桌子,滿臉的不耐煩。她似乎直到給我端來面條時才發(fā)現(xiàn)是我。
“小武呢?”我問她。
“死了?!彼f,“不要跟我提這個王八蛋?!?/p>
小武當(dāng)然沒死,死的應(yīng)該是他們的感情。我在鼓皮巷盡頭的雅樂居門口找到他時,他正在玩手機游戲。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里。我下班回來經(jīng)過這里,他朝我吹口哨。那時他剛退伍不久,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抖擻。也是因為他剛來這里做保安,所以才會對我吹口哨。有天他約我看電影,我欣然答應(yīng)了。他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從手開始撫摸我,我的身心戰(zhàn)栗而喜悅。
我們每三天去一次不遠處的如家酒店??墒悄程欤嬖V我,他真正喜歡的人是小茉莉。
我恍恍惚惚地度過了一個夏天,不敢輕易走進鼓皮巷。秋天來臨的時候,你在過道里摔倒了。隱形的病魔逃過了X 光和核磁共振的檢查,醫(yī)生的結(jié)論是:沒有問題,軟組織受傷而已??赡阋呀?jīng)無法下床了。我給父親打電話,廣場舞音樂穿透嘈雜的人聲送進了我的耳朵。我告訴他你的病情,他說:我最近忙著,你先好好照看她吧。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你問。
“你不會死?!蔽艺f。
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就像我去看小武,他卻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我知道是你,”他說,“我已經(jīng)聞見了你身上的香水味?!?/p>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吧,”我說,“二十分鐘就足夠?!?/p>
小武的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思索著,并不抬頭。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崗?fù)だ?,他的同事正在看著我們?/p>
“你有啥就在這里說吧,”他說,“我在上班,離崗會被人舉報扣錢的?!?/p>
我伸手去拉他,他猛然間跳開了。然后站在一旁,憤怒地盯著我。
“別,”他說,“你的手很冷。”
“我奶奶過世了,”我說。
“什么時候的事?”
“現(xiàn)在還在家里?!蔽艺f。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懼,態(tài)度隨著緩和下來。
“我們還有可能嗎?”我問他。
他愣了一下,看著我,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然后搖搖頭。
“怎么可能?”他說。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問他,“是跟小茉莉結(jié)婚嗎?”
“沒錢結(jié)個屁的婚啊。”他苦笑了一下。
“這是送給你們的紅包,”我掏出準備好的銀行卡,“我的銀行卡密碼,你還記得嗎?”
小武被嚇到了。仿佛我遞過去的不是銀行卡,而是一條蛇。
“不要,”他也許覺得我這樣過于唐突,加重了語氣,“我憑什么要你的錢?”
“我沒有任何要求,你拿著吧?!蔽艺f。
他稍稍松了口氣,但依然緊繃著身子。我將卡塞向他的牛仔褲兜,他躲開了。那樣子,看起來像是我想占他便宜。他的嘴角向上微翹,似笑非笑,終于將雙手從胸前放開了。他的目光注視著我手上的銀行卡,欲望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來,卻又被某種東西強行抑住了。他似乎做出了決定,整個人變得輕松起來。
“你走吧,”他說,“天下哪有不要錢的午餐?”
見我并沒有離開的樣子,他突然朝鼓皮巷里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來。我穿著高跟鞋,追不上他。拿在手里的銀行卡,此時成了一種屈辱的象征。不遠處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清理垃圾,我趕在他將垃圾桶推向垃圾車之前,將銀行卡扔進了桶里。他瞟我了一眼。
我往回走時,居委會主任打來電話。他出差回來了,要來看你最后一眼。我和他約在樓下相見。
“她走了,你怎么辦?”他問我。
當(dāng)時以你名義申請的廉價租房,在你走后,房子會被收走,給那些更需要的人。
“我還沒想好?!蔽艺f,“但是,房子的事您為難,她一直念叨您的好,我不會讓您為難的?!?/p>
隔著一層樓,我們聽到了哭聲。那聲音不像是哭,更像是在哼唱,像一臺正在頑強爬坡的舊汽車。那聲音在我敲門的時候停了。屋里的蠟燭被風(fēng)吹熄了一半。我向他們介紹了居委會主任。我父親遞了香煙過來,被拒絕了——他不抽煙。
“她的手鐲呢?”我問。
“什么手鐲?”我母親反問,“我沒有看見手鐲?!?/p>
“哦,”我說,“殯儀館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什么時候送去你們做決定。”
主任向你鞠躬,上完香后退到了一旁。
“我是居委會的,”他說,“待辦完后事,你們到居委會來辦理房子的退還手續(xù)?!?/p>
“退還?”我母親失聲叫了起來,“退了房子,我女兒住哪里?”
“女兒”這個詞像兩粒石子,突然塞進我心里,硌得生疼。
“我不需要房子,”我說,“我有自己的打算?!?/p>
我母親又開始抽泣,不知道是哭喪事還是哭我的未來。主任要走了,我送他到門口,看他消失在過道里才關(guān)上了門。
“手鐲呢?”我又問,“她的玉手鐲?!?/p>
“沒看見,”我母親說,“一個過世的人,戴著手鐲干什么?”
“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當(dāng)然應(yīng)該讓她帶走。”我說。
“難道她不應(yīng)該給我們留點遺物嗎?”我父親振振有詞,“我們想她的時候,可以看看?!?/p>
“對啊,”我母親說,“更何況我們根本沒見到她的手鐲。”
我突然失聲痛哭。不是悲傷,而是疼痛。
“別太難過了,”我父親拍拍我的肩,“人固有一死嘛,活著的人,要朝前看?!?/p>
這話提醒了我母親。
“對呀,”她說,“等這事結(jié)束后,你去找居委會說說,這房子可千萬不能退還了。”
這時,殯儀館的司機老范打電話來。他問啥時候來搬運尸體。我轉(zhuǎn)達了父母的決定:明天早上八點。我父母陪我守你在人間最后一夜。上半夜,他們還往盆里燒紙;到了下半夜,他們哈欠連連,一遍遍捶背扭腰,仿佛身子快要散架了。他們不時望窗外,看手表,而曙光遲未降臨。你睡得像個嬰兒,嘴角甚至流露出一絲淺笑。有人在這個夜晚出生,有人在這個夜晚死去。新的一天,太陽照常升起。風(fēng)吹散了熱氣,冷颼颼的。我推開窗,看見靈車緩緩開來,像一只靜默的怪獸。電話響起,我渾身戰(zhàn)栗。而我的父母卻是如釋重負的樣子。
“來了嗎?”
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踩著我的心臟而來。我為他們打開門,老范走在前面,他輕輕握了下我的手?!肮?jié)哀?!泵恳粋€進門的人都沖我說這句話。屋子很快塞滿了人。我父母退到了一旁。裝尸袋像一只黑色的巨蟒張開嘴,很快將你吞噬。他們將你固定在了擔(dān)架上,抬著下樓。有鄰居聽到響動拉開了門,看到裹尸袋,迅速關(guān)緊了門和窗。下到一樓,早有人打開了靈車的后艙,你被送了進去。我和父母坐一排,另一邊的位子上坐滿了工作人員。
靈車匯入車流。從外觀上看,這車和其他車輛并沒有明顯區(qū)別。為了不驚擾路人,甚至沒有打上任何跟殯儀相關(guān)的字。我熟悉的巷子在車窗外退去,像春天時褪下的舊棉襖。這是上班高峰期,靈車夾在車流里,行進緩慢。這漫長的人間告別,像你的一生那么艱難。
殯儀館在郊外,我們需要通過高速公路才能抵達。而各種車輛塞滿道路,電動車和自行車見縫插針。老范開車不習(xí)慣按喇叭,沉默得像個幽靈。我們坐在車上,誰也不說話。
在某幾個瞬間,我恍然覺得自己是在上班的公交車里。窗外的景象也大致相同。每天上班,我都急切盼望公交車能早點駛離市區(qū)。但是,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是坐在靈車里時,我又希望這車能夠開得更慢一點。
我父親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掛斷了。再響,再掛。再響,他只能接電話了。他將手機緊貼在耳邊,身子側(cè)向一旁,含糊其詞。我母親突然伸手從后面搶走了他的手機。那邊隱約傳來一個女聲,喂,喂,喂!
“你誰啊?”我母親對著電話吼,我的父親虎視眈眈。然而,電話卻被掛斷了。
“是你的舞伴吧?”她問,“老不要臉的。是不是又缺錢了?”
“你別亂說,”他低聲哀求,“我們只是朋友??彀咽謾C還給我?!?/p>
“朋友?去賓館開房的朋友?”她站起身來,提高了嗓門,“我已經(jīng)給過你們兩次機會了,臭不要臉的?!?/p>
除了老范,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們倆。卻沒有人出口相勸。
“把手機還來,”我父親加重了語氣,快要爆發(fā)了,“聽到?jīng)]有?”
車輛終于突破了車流,駛上了高速公路。
我的母親高舉著手機。我的父親像一只覬覦香蕉的猴子。
“信不信我將手機丟出窗外?”她說,“敢讓大家看看你們之間的秘密嗎?”
“有??!”他說。
前方路上,有一輛轎車突然并道,靈車緊急制動,差點撞上了。我的父母像兩只斗雞,頭碰到了一起。那幾個工作人員忍不住笑了起來。兩人紅了臉,互瞪一眼,偃旗息鼓。過了一會兒,他覥著臉從她手里拿回了手機。
遠遠地,我看到了殯儀館?;鹪釄龅臒焽杪柸朐贫耍@是抵達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靈車駛下高速公路,進入匝道,右轉(zhuǎn),穿過一片田地,便到了殯儀館??諝庵酗h著一種怪味——或許沒有,是我心理作祟。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田野里那些莊稼上,覆著的灰塵也是骨粉。
樂隊已經(jīng)準備好。我特意要他們循環(huán)演奏《幽靈》。這首歌很難奏,他們平時只會用蘆笙演奏《瑤族舞曲》。加了價,他們排練了一個通宵。我喜歡《幽靈》里的哀婉和激昂,每一個音符都像雨點打在我臉上。
你被推入了儀容間。我將在這里最后為你化一次妝。你屬于正常離開,面容安詳,沒有任何傷痕。這些神秘而讓人忌諱的程序,在我們這里只是一件工作。我像一個護士盼望遇見一個安靜的病人一樣,盼望遇見的尸體都不要那么面目猙獰。
他們還在外面等著和你告別。來了幾個我不認識的人,想必是我父母的朋友。剛才在車上發(fā)生的事情其實并未過去,一場暴風(fēng)雨正在醞釀。我推你出去見他們最后一面。
我母親干嚎起來,但聲音完全被音樂給蓋住了,她大張著嘴,像是在表演一幕啞劇。我見過各種規(guī)格的告別,你屬于那種最平民化的。但這沒有關(guān)系。任何華麗的送葬儀式,最終都是將人送進火爐。默哀。告別。
那兩個負責(zé)推你進入燃燒室的工人我認識。我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個紅包,告訴他們我親自推你進去。在燃燒室里,你將通過傳送帶被送進高溫火爐。在進爐之前,我還要為你套上黑色的尸袋。但這時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
我將尸袋平鋪在傳送帶上,自己鉆了進去,就像小時候我們玩的捉迷藏。那時我常躲在口袋里,偽裝成一袋被廢棄的東西。那傳送帶像一座橋。我躺在人間和天堂之間,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