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峰
石頭在猛獸的毛皮里潛伏, 包括箭鏃和彎刀。 號角哀哀, 號角低沉。 號角從石頭堆壘的寨堡上空凌厲地劃過有滴血的羽毛。
旌旗浩浩。 像野草一樣狂暴地蓋過來。 滿坡的烏毛豬和藤甲兵一起呼啦啦地蓋過來。
等于是, 我們命定要在三國相逢。
天與地, 絲絲入扣。 有人以命相搏, 有人以命相惜。
在雅西高速路邊, 在冕寧縣拖烏鄉(xiāng)的扶貧點。 旌旗是另一種呼喊, 在山坡瘠薄的莊稼地里被風重復地耕了一遍。
英雄起于耳朵, 耳朵埋身于土地。 流水會靜靜地穿過它。
在孟獲城, 烽煙散盡。 有人在燒烤, 在啤酒大戰(zhàn)里, 拼殺得天昏地暗。
在孟獲城, 技藝和人心一同呈現(xiàn), 黑鳥和樹枝一同飛翔。
石頭因過于鏤刻而在西南部留下的地名。 過刀的烽煙, 漸次減輕臉上的裂痕。
大水井活躍在明月的院子里。 黃桷樹是一堆往事簇擁的懸崖,在斷墻邊。
府城街人流如注, 商業(yè)的氣息貼上漢朝的標簽; 順城巷老屋相連, 取水的居民扛著明式月亮般的瘦扁擔。 自古貧窮居鬧市。而他鄧姓, 和宗譜一起落腳。 東街, 是邛海魚歡蹦亂跳的魚市街。 他販賣魚和邛海。 風波總是一個人的街市, 吆喝, 最終會讓每一盞燈都安靜下來。
南街背著大通門的竹簍, 看起來夠沉的。 里面是藥草和一些人的病根。 一個駝背老人讓西昌有了歷史的坡度和現(xiàn)實的彎度。
營盤巷堆滿了兵器, 舊朝的銹跡還會漫溢出來, 到城墻上巡視。 士兵一批批都退到城磚里, 回家的路已遙遙無期。 他們索性站成厚厚的城墻, 讓人們能在城墻腳下的晨光中舞劍、 夕陽中遛狗, 或一整天坐在城墻上的茶社里打牌、 聽戲、 喝茶。 悲哀抑或幸福, 一代人護佑另一代人, 一代人被另一代人荒廢。
車馬巷車水馬龍。 戰(zhàn)亂的年代, 釘馬掌是鐵匠鋪唯一的生計,但更多的時間里, 他修復山河里的車軸, 讓一條古絲綢之路活躍于車轍。
寧遠橋拎著一河灘凌亂的石頭, 那是洪水要淹沒窮人和富人的界線。 活著不易。 人的壽命很短, 但都有理想, 并會奮不顧身。 現(xiàn)在它一腳跨在盛世里。 它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 在梨園巷飛奔, 紅披風是生活鮮活的味道。 而西門坡一個小女孩在水果攤上, 很多人懷疑她是水果的內(nèi)心。 她不言不語, 一會是紅蘋果, 一會兒是雪梨。 在馬水河街, 她經(jīng)常上樹, 眺望生活的來處和去處。 苦難盡快讓位于甜和糖。
很多東西, 不值一提。 在西昌, 我仿如時間的流沙不值一提。流沙被流水推動, 老城是地下的根須被翻新的事物推動。
鳥的叫聲堆在樹葉上, 鳥的叫聲和樹葉沒有兩樣。
春天, 我覺得自己活得很久遠, 已聽不到自己的回聲。
類似于鳥叫, 我活在塵世的聲音, 被刮到樹上, 被埋在樹葉里。
一個人在山中醒來, 風聲灌滿了那么多在史書冊頁中蹣跚走動的身體。
司馬相如握筆的手指、 彈琴的手指, 從漢賦的浩蕩和卓文君瑰麗的身上挪開, 西南邊陲便在中國歷史上多了一道閃電。 這劈開蠻荒的閃電, 也劈開山川的阻扼、 命途的多舛, 照亮千年的文脈。
從大渡河到越西, 從越西到西昌, 司馬相如的筆鋒和刀鋒,在群山之上如月如鉤。
清冷, 是一冊山河的畫卷;
灼熱, 是一顆煮血的內(nèi)心。
一聲令下, 士卒如虎。
愛與恨、 生與死、 短暫與永恒, 都按在這西南部的溝谷深處,或浮蕩于白雪的山頂。 關(guān)山難越而終將一一越過, 這是一個人的勇氣, 更是一個時代的霸氣。
生逢盛世, 不世的功業(yè), 如骨節(jié)上綻放的鮮艷之花。
司馬相如持節(jié)而行, 甩動漢服長袖, 在祖國的西南部、 漢文化的邊沿地帶, 車轔轔, 馬蕭蕭。
古道上, 朝陽連著夕陽, 延伸是必然的。
每一寸延伸, 都有山崩地裂;
每一寸延伸, 都有歷史車輪的轟鳴。
天暗下來, 一只螞蟻從茅草上沉重地滑落, 司馬相如彎身撿拾星星生火。
零關(guān)道, 它帶來了戰(zhàn)亂年代的喋血, 也帶來和平時代的富足、安定和繁榮。
零關(guān)道, 是一粒記憶的碎齒, 也是一塊懷念的斷碑。
狹窄, 河流穿過骨縫;
遼闊, 石頭滾過天庭。
橫斷山脈傾下身子, 是啜飲草尖上的露水, 還是啜飲高山之巔的雪水。 野馬與牛羊踏碎高原的陽光、 云朵和星斗, 牧人丟下一根響鞭, 大地便橫貫一條河。
大渡河源, 丹巴女子在靈魂的雕樓里歇息, 在馬頭琴里燃起火堆。
雅礱江在冕寧拐了一個彎。 彝人的火塘上, 坨坨肉和桿桿酒散發(fā)出生活原始的飽滿和熱力。
怒江從懸崖上奔跳而下, 遇見傈僳族的口弦, 便下跪。 邛海、瀘沽湖等高原大小的海子, 眼波一樣, 縫在了誰的衣袖上。
石頭是崩塌的月亮。
冰川深處有美人低語, 有雪瀑借著山勢凝固。 千年的樹木,并不體現(xiàn)速朽, 而是繼續(xù)抵近巖石生長。
風那么白, 藏身在大雪山里;
鷹那么黑, 射進了天空的深處。
巖羊嵌在巖石的故鄉(xiāng), 陽光退進青銅的小院。 彎刀, 它被收回安寂的鼓面。
牦牛和牦牛山趴在安寧河邊吸水, 總有一朵索瑪花被打動。
馬幫像一根針, 在南絲路的鞋帶上出入, 馱著茶葉和鹽巴。合著頭帕的婦女, 郁結(jié)于眼光被群山攔截。
一棵草搖動著橫斷山脈。
一滴水浸泡著橫斷山脈。
一塊石頭, 當腳下一松動, 便似有群峰跌下山谷。
而寂靜, 被安排在星河中。
只有塵埃, 離人間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