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

但 及

1

難道他真做成了？阿舍滿是疑惑。

天成站在對面，滔滔不絕，神采飛揚(yáng)。這是近幾年來，他最得意的時刻。阿舍好久沒去他的工場了，現(xiàn)在他宣布，他成功了，他做成了一對高級玫瑰椅。他還拿出手機(jī)，翻出照片，遞給阿舍。放大，看細(xì)部，看榫卯，看光滑的扶手。

“看看這工藝，渾然天成。就像我的名字一樣?！笨跉饫锍錆M了自豪。

天成是他的師兄，都是木工，師承同一個師傅。阿舍既高興，又惆悵。

“你過來看，近距離地看，我準(zhǔn)備好煙和茶?！眱扇嗽诼飞希简T電瓶車，停在一個十字路口。警察在吹哨子了，于是，他們分開了。

“下午就來?！卑⑸嵴f。

下午，阿舍果真去了。作坊在蘆席匯，一間老屋里。門前有一棵老梅花樹。兩側(cè)是廂房，一邊是睡，一邊是吃。中間成了作坊，東西堆得像山頭，天成在后面搭了個石棉屋，開了天窗，鋸床、手工臺和打磨機(jī)都放在那。他說，這里簡陋，但光線好，亂七八糟的，像叫花子的房。阿舍想，怪不得他老婆要離開。

玫瑰椅放在大作坊里，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兩把椅子，齊整地放著。椅子是大紅酸枝，沒油漆，打了層蠟，亮锃锃的。比照片漂亮，也更有質(zhì)感。兩張椅子，就仿佛兩個美人。因長相動人，阿舍甚至產(chǎn)生了手足無措感。天成給阿舍遞煙，但阿舍沒接，手在摸椅子，舍不得縮回來。手觸到紅木，堅硬，光滑，還帶一絲涼意。手就在椅背上來回地蹭，線條柔美，手感好極了。

“好椅，你做了兩把好椅?！泵恳粋€榫卯，每一處都嚴(yán)絲合縫。他們研究明式家具已有段時間，但真動手就困難重重，現(xiàn)在天成終于憑他的聰慧做成了一對。阿舍心里空蕩蕩的，也酸溜溜的。

“怎么能弄得這樣完美？我甚至懷疑這不是你做的。”阿舍這回接了煙。

“我就對著古斯塔夫的書琢磨，我要破解這個謎，非破解不可。我反復(fù)地琢磨，直到想通為止?！?古斯塔夫之謎，這個叫法是天成首先提出來的。他說書里面充滿了謎，他要一一破解。

“廢了多少木頭？”

“不知其數(shù)。我就這樣，做了廢，廢了做。一直在循環(huán)?！?/p>

說完，天成哈哈笑。兩人在玫瑰椅上坐下來，一人一把。天成很自得，手撫椅沿，蹺著二郎腿。阿舍開始吐氣。“你就照古斯塔夫說的做嗎？”他問。

“古斯塔夫嗎？我翻爛了，就好像看了菜譜去燒菜，實(shí)際是燒不出的。他只有尺寸，只有尺寸你什么也做不成的?！碧斐扇チ耸尬?，過了一會兒，找來了古斯塔夫·艾克著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書到了阿舍手上。他們都是明式家具的崇拜者，這可不是一般的崇拜，是極度崇拜。

書已變形，封面也起皺了?！霸倏匆矝]用，再看也做不出。”天成說。

他忽然明白了天成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阿舍再努力也做不出，這讓阿舍心里不舒服?！澳懔瞬黄鸬?，天成?！卑⑸峁首麈?zhèn)定地說。

“我就是鉆研，鉆研，再鉆研。我就不信，解不開這個謎，這真的是個謎，連古斯塔夫也解不開。我不信我做不好，我不信邪，我本身就是邪。你現(xiàn)在看看，這不是做出來了嗎？我就是能做的，我說到做到?！彼焊邭鈸P(yáng)。

“你這水平，在市里是一流的。”阿舍說。

“豈止市里，笑話，在省內(nèi)，在全國，也是一流的，這不是自夸。誰能做到這樣？誰能？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一個能超過我的人，一個也沒有?！边@吹牛是要有資本的，現(xiàn)在天成有資本了。他把附近的木匠都打趴下了。望望天成，他天庭飽滿，紅光滿面，自得而又驕傲。

“他娘的，神氣什么呢？”阿舍想。

阿舍在作坊里轉(zhuǎn)了半天，照理天成做出來，他應(yīng)該高興，但他高興不起來。臨走前，他向天成借古斯塔夫的書，天成有些猶豫，想了想說：“借可以，但必須還回來。這是個孤本，我好不容易弄來的?！?/p>

2

阿舍把玫瑰椅的照片放在微信，引來一片叫好。好多人豎起了大拇指。

許威來了電話。

許威是個商人，有自己的服裝廠，還做外貿(mào)出口，喜歡古董和文物。許威的店，他去過，在市中心，布置得古色古香，風(fēng)雅里有種淡定。他的邊上圍了一幫人，有藝術(shù)家，有刻字人，也有一些“刨地皮”的文物販子。有一回拳術(shù)比賽，阿舍在湖濱公園表演，許威看完后，一個勁地鼓掌，說打得好。那天，阿舍得了個第二名，打的是一套長拳，虎虎生威。許威是贊助商，賽后給了名片，他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這回許威主動來電話，這多少讓阿舍吃驚。

“我想見見這個人?！痹S威說。

“噢，他是我?guī)熜?。?/p>

“我想買那兩把玫瑰椅?！?/p>

“不知行不行，他沒說過要賣?！?/p>

“認(rèn)識一下，去看看那兩把椅子。做個朋友也行啊?！?/p>

阿舍陪他去的那天，正好下雪。車由司機(jī)開，許威和他坐在后排。雪卷在空中，忽高忽低，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暖色的燈光打在冷色的雪地上，輪胎碾過發(fā)出吱吱聲。天成用一個鐵鍋燒木炭在取暖，屋里沒空調(diào)，不過充滿了木香。天成說，許老板是貴客，在這么個天氣趕來，讓這個屋子溫暖了。

三個人嘻嘻哈哈說笑著。天成打開一瓶燒酒，給每人都倒了點(diǎn)。大家圍著火堆，烤著，再抿幾口白酒。

“看到照片，我就趕來了，你這個了不得。你說個價吧，我想買?！痹S威指著不遠(yuǎn)處的玫瑰椅說。

天成搖了搖頭，說不賣。

“開個價吧。”許威又說。

天成的頭發(fā)都白了，看上去更顯老，其實(shí)也只有六十。他臉上都是皺紋，嘴唇也被煙熏黃了。他站起來加酒，許威的杯子里又添了好些。

“這是做著玩的，不是賣的。如果要賣的話，成本就大了。做這個是不計成本的，前前后后，不知費(fèi)了許多時間，阿舍知道。所以，這個是不賣的，我做出來讓朋友欣賞。比如你今天來，一起欣賞，就很好?！?/p>

“這個我明白，手藝就是這樣做出來的。談錢就俗了，是不是??？”許威開玩笑說。

“錢當(dāng)然是好。再說，錢誰不喜歡呢？但這個是算不來的。我的心血值多少錢？我死掉的腦細(xì)胞值多少錢？我花下去的時間值多少錢？有些東西是算不來的，比如友誼，你能論斤兩嗎？”天成說。

“也是，也是。我明白你的意思?！痹S威點(diǎn)頭。

阿舍明白，許威是不喝這種土白干的，在家里肯定喝洋酒，但這會兒他照樣把白干喝得很香?！皼]關(guān)系，你再想想，或許有一天你想賣了呢？如果這樣的話，我就排在第一啦?！闭f完，他把杯子遞過去，與天成碰了下，許威把酒都干了。

回去時，雪變大了，漫天飛雪在空中舞動。

“這人特別，是個人才?！痹S威道。

“他是不一樣，為了手藝，離婚了，跟兒子也鬧別扭。他向來一根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p>

“看得出來，他很真誠，這個時代真誠的人不多了。”

阿舍不完全認(rèn)同：“他沒多少收入，做起事來不要命。鉆研東西的話，會沉在里面。他有點(diǎn)瘋癲?！?/p>

“只有這樣，才能做出精品。這是宿命啊。在我心里，他倒是崇高的?！?/p>

“崇高？可有時候不值的，他妻離子散啊?！?/p>

“像他這樣的人，世面上基本沒有了。說真的，我今天看了還有些感動。阿舍，謝謝你帶我過來。”許威這樣說，阿舍便不吱聲了。

雪橫過來了，一團(tuán)團(tuán)地砸向車子。雨刮器不時擺動，整輛車就露出兩個窟窿眼。

3

“我聽到木頭的聲音了，真的聽到了，很清晰?！庇袝r，半夜，天成會給阿舍打電話。

“是木頭開裂的聲音吧？”

“不是，是木頭的說話聲，真的是，很輕柔地在說。我也說了，我們就這樣對話了?！?/p>

阿舍的妻子說天成病了，要么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問題，要么是腦子搭錯，總之是不正常了。阿舍不這樣看，天成能讀出木頭的聲音，是有可能的。他沒有到天成這個層次，但他能理解一些。他喜歡聽天成說話。聽天成說這說那時，總會有收獲，仿佛從中偷到什么寶貨似的。

天成六十，比阿舍大十五歲。天成出道早，很早就做木工，桌子、凳子和柜子都做。他說，最早是在下放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弄了間房，在里面搗鼓。實(shí)際上，這一代人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粗鄙得不得了，都是自學(xué)或旁門左道學(xué)來的。后來，他們一塊兒拜的師，天成肯鉆研，有悟性，以古人為師。有時，他跟師傅也要爭論，師傅吃不消，說他張狂，背后總說收錯了一個徒弟。

一天，天成來了，騎著那輛快散架的電瓶車。車在墻邊一靠，就叼著煙，面色陰沉，進(jìn)了阿舍的作坊?！扒闆r有些糟，師弟，能借我些錢嗎？”

阿舍愣了一下，不吭聲。

“我跟你說話呢，能借點(diǎn)錢嗎？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

“我買了房。房子漲得離譜，老婆催得像債主，只好咬咬牙買了?，F(xiàn)在欠了銀行一屁股債?！?/p>

阿舍說的是實(shí)情。他的確在三個月前買了秀湖邊的中梁一號。

天成踩了煙屁股，坐在那里悶悶不樂。天成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是個三本。天成說：“每年要供學(xué)校三萬，怎么那么貴呢？”

后來，他又站起來，看阿舍做的東西，東看一件，西看一件。阿舍在刨機(jī)上沖板。有個工地開工了，需要做吊頂，要沖許多木材。他與天成不同，除了木工活，還接裝修。裝修容易賺錢，但天成不同，天成看不起裝修，說那不是技術(shù)活，好像用紙糊一下，中看不中用，唬人的。

“你兒子跟你不親。”阿舍說。

“不親，也是兒子啊。他要錢，總要給的。我已經(jīng)欠他了，再不補(bǔ)就來不及了?！睂τ趦鹤?，天成說過多次，他結(jié)婚晚，好不容易有了個兒子，但兒子對他很兇，說話很沖。這些天成都忍了。在外人看來他對兒子沒任何辦法。他自己可以苦，但不能苦了兒子，盡管他認(rèn)為兒子做什么事都不像樣。

機(jī)器停了的時候，他突然一把拖住阿舍的手臂：“就三萬塊，周轉(zhuǎn)一下，你肯定有辦法。怎么樣？就三萬?！?/p>

三萬元，阿舍是掏得出來的，但他想，萬一借了還不出怎么辦？天成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你給他三萬，基本是扔到了水里，阿舍就是這樣想的。

“我每個月都在還貸呢?！卑⑸徇€是不想借。

“唉，我理解。你是我?guī)煹?，不會騙我的?！彼卣f。過了一會兒，突然，他喉嚨響了：“狗屁！阿舍啊阿舍，你怎么像我一樣無能呢？照理你過得比我好，你還弄裝修，裝修是很賺錢的。但你也沒賺到什么錢！你啊你，還弄什么木匠呢？這木匠是沒有前途的，你不要再這樣了，去弄點(diǎn)掙錢多的活。你不要像我，我不是你的榜樣。”

說了一堆話后，一個轉(zhuǎn)身，他竟走了。過了五分鐘，天成又回來。站在門口，一副靦腆的樣子。

阿舍想，是不是又碰上其他的事了呢？

“剛才的話不算數(shù)，當(dāng)作放屁好了。你不要往心里想。一起做木匠吧，我們能做出好東西來。阿舍，你行的，你好學(xué)，而且年輕，一定要好好做。”

看到天成如此，他又改變主意了?！昂玫?，師兄，我借你?！痹挾家呀?jīng)在嘴邊，卻一直沒說出來。

“記得啊，前面說的都不算?！闭f完，天成笑了笑，騎著破電瓶車走了。

4

天成把玫瑰椅“墊”了出去。

他“墊”給了許威，他說這不是賣，是暫時“墊”一下，等有錢了，再把玫瑰椅贖回來?！斑@相當(dāng)于去當(dāng)鋪，把玫瑰椅當(dāng)了?！碧斐烧f。事后，阿舍了解到，許威出了三萬塊錢。

阿舍想，自己過分了。他應(yīng)該借錢給天成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

遇到天成的時候，天成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事：“暫時寄存下，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們簽了協(xié)議？”

“簽了。本來想當(dāng)一把的，但許老板不肯，他一定要兩把?！?/p>

“就同意了？”他不解。

“一把兩把是一樣的。以后，等有錢了，再贖回來。這事就這么簡單?！?/p>

許威把兩把玫瑰椅放到了市中心的門店里，放在一個醒目的地方，供人參觀、品鑒和欣賞?？吹降娜硕紘K嘖稱奇，說是珍品。他叫了攝影師布光拍攝，照片登到了《時尚家居》雜志上。為了介紹這兩把玫瑰椅，還請作家撰稿，用生動、準(zhǔn)確又形象的文字，對這兩件藝術(shù)品進(jìn)行推介，并把天成稱為大師。許威又訂了一千份雜志，來店里的人都會看到雜志。后來，本地的報紙也進(jìn)行了報道，登載照片，還附上了更多的文字。一時間，許多人都知道了這兩把稀有的玫瑰椅。

阿舍手捧雜志，忍不住給天成打電話。一接通，就調(diào)侃道：“大師，都稱你‘大師’了。”

“不對，我覺得不對，這是個陰謀?！?/p>

“陰謀？叫‘大師’也是陰謀？”

“我覺得這個事不妙。我有預(yù)感。有時我的直覺挺靈的?！碧斐烧f。

“怎么說呢？”

“他在炒作那兩把椅子。實(shí)不相瞞，我擔(dān)心要不回來?！?/p>

阿舍想了想，沒那么悲觀。盡管許威是個商人，但他出手闊氣，有義氣，且愛文化。他覺得，如果他去說的話，或許許威愿意送三萬給天成，他是有這個把握的。天成把人看庸俗了。

“大師，是社會對你的承認(rèn)，是一種榮譽(yù)?！?/p>

“哪敢稱大師啊，你看看古人，那才是大師。我算個屁，雕蟲小技而已?！贝藭r的天成又變得謙虛無比。

阿舍看不慣天成的做作，那是假的，裝的，他內(nèi)心狂著呢。師傅在世的時候就說，天成太驕傲，他要吃虧的。他一直看不起周圍的人，包括阿舍，甚至還包括他們的師傅，他有時話中有話地譏諷幾下師傅，因此，每次天成裝腔作勢的時候，他最反感。天成時而高傲得像公雞，時而又低微得像螞蟻，他就在這兩個角色間轉(zhuǎn)換。前一句話還是謙虛，后一句話就變成了自負(fù)。他就是這樣，來來回回，像正負(fù)兩極弄錯了，接到了一起。

臨近春節(jié)時，天公不作美了，一直下雨。那日，雨正大，門“嘩”的被推開了，天成穿著雨披來了。脫下雨披，拍了拍身上的雨珠，人好像瘦了許多。他兩頰緊縮，情緒低靡，一進(jìn)來就坐下，直喘粗氣。阿舍給他點(diǎn)煙的時候，看到他的手指和手掌都裂開了，涂了一層什么油?！巴炅?，完了，真有那種感覺了?！卑⑸崦柊l(fā)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發(fā)生，就是糟。最近做的那幾件都不成樣子，糟透了?！?/p>

“你被‘大師’叫暈了?！卑⑸岫褐f。

“別開我玩笑，我沒感覺了。做玫瑰椅的時候感覺挺好，好得不得了，一下子就進(jìn)去了?，F(xiàn)在就是不行，一點(diǎn)也進(jìn)不去，還走神。我是不是完了？阿舍，不做東西，比死還難受，我好像身上長滿了瘡，有好多的蟲子在爬，在吃我。”

“你只是鼻子塞了，像感冒的時候，塞一下，不久就會通的?！?/p>

“這些日子我一直難受?！?/p>

“是不是病了？去看一下醫(yī)生吧?！卑⑸岣杏X到天成的瘦，腿在褲子里像麻稈兒了。

“我為什么越活越難了呢？阿舍，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你有時候還像個孩子，慪起氣來，恨不得把自己的腸子扯斷。你要學(xué)會對自己寬容，我覺得你把你自己當(dāng)成了敵人?！眱蓚€人坐在門口抽煙，看一陣陣的雨飄進(jìn)走廊。

天成把煙屁股扔進(jìn)雨水里：“師弟，你這話漂亮，我就是這樣，把自己當(dāng)敵人了。我就是自己的敵人，這太深刻了。你好像是學(xué)哲學(xué)的?！?/p>

天成低垂著頭，阿舍有些得意。

“師弟啊師弟，你還是懂我的，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最懂我了。你說得對，我逼自己逼得太緊了，把自己當(dāng)成了敵人。怪不得，我會這么不舒服，我是自己對著自己開槍啊?！碧斐膳闹请p開裂的手說。

“可能病了，去看看醫(yī)生吧?！?/p>

“不看，沒心思看，再說也沒時間?！碧斐傻念B固又表現(xiàn)出來了。

“你這是在尋找理由，但這不是理由。說到底，你是怕生活。像你這樣的人，內(nèi)心善良，但在生活里卻是個弱者。”阿舍想好心勸勸他。

沒想到此話一出，天成臉色大變：“什么？你說我弱智？”

“不是弱智，你聽錯了。”

“我聽得清清楚楚?！?/p>

“不是，我沒有這樣說你?！?/p>

“你說我弱智。你是存心看不起我。你一天到晚叫我大師，也是假的。你巴不得我做不好，我做不好你就開心。我早看出來了，你在敷衍我。你是有錢的，但你就是不肯借我，你以為我不明白嗎？我明白著呢！”天成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怒氣涌了上來。

“你誤會了。”阿舍想解釋。

“誤會？我們之間會有誤會？你一直假惺惺地對待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太假了，師弟，你做人太假了?！?/p>

他越說越火，最后竟站了起來。走時，在門檻處還絆了一下，搖晃一陣，差點(diǎn)跌倒。他沒拿雨披，直接騎著電瓶車沖進(jìn)了雨里。阿舍連叫幾聲，也沒喚回他。

阿舍拿了雨披去追，那個雨里晃動的背影根本不理他。

5

天成住院是春節(jié)以后的事。

天成得了重病，是絕癥。這消息來得突然，令阿舍震驚，因?yàn)樯洗文羌?，兩人有了不快，想不到現(xiàn)在竟有那么大的變化。無論如何，他要去探一下，也把那件事說清楚。阿舍心急火燎地趕往醫(yī)院。

天成在病床上躺著，胸口都是線頭，像是背著心臟監(jiān)測儀。眼前這一幕，令阿舍不適。天成閉著眼，阿舍進(jìn)去也沒反應(yīng)。于是，他推了推。半天，天成才睜開眼，一行眼淚淌了下來。阿舍的鼻子酸了。

眼前這人瘦得不成樣，兩頰陷凹，如果在大街上，阿舍肯定認(rèn)不出來。天成把那些線頭都拆了，扔到一邊?！叭ニ麐尩摹！彼f。

“這不行啊。”阿舍說。

“死就死吧，這樣活著沒意思。成天在醫(yī)院發(fā)傻，活著比死還難受?！碧斐裳劭舭l(fā)黑，像涂了黑炭。手還在顫，被子也是一抖一抖的。

“很想聞聞木頭的香味。這里臭死了，沒有木頭的香味?！彼Φ?fù)纹鹕碜?，被阿舍按了回去?/p>

“等你好了，就能做了。不要急，越急事情越辦不成?！卑⑸岫锰斐傻南敕?。

“怕是回不去了。師弟，上次對不起，我胡說八道。你也知道，我有時候會這樣，你知道就會理解的。我回去以后后悔死了，我一直在后悔。你明白嗎？你來之前，我還躺在床上后悔?！?/p>

“是我不對，我亂說讓你生氣?！卑⑸嵋舱J(rèn)錯。

“哎喲，你道什么歉呢？是我道歉才對。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去就發(fā)燒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后悔過。連你我也要得罪，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天成握著他的手。阿舍覺得天成很陌生，這個病床上的男人與在工作室里的男人不是一個人。

“我還想做，做出更好的。我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了，可想想那兩把椅子的命運(yùn)，真是傷心?！?/p>

說著說著，天成居然哭了。他的聲音嗡嗡的，拿起被單擦眼淚。

“是許威拿去的那兩把嗎？”

“他不肯還。我去過了，他不肯了，還說替我做了許多，替我包裝宣傳。說來說去，好像還是我欠了他?！碧斐裳廴t了，像個無辜的兒童，用一種期望的目光望著阿舍。

護(hù)士進(jìn)來了，一進(jìn)來就訓(xùn)斥。最后，護(hù)士又把線頭重新裝好了，并命令天成躺下。天成噘著嘴，不耐煩地重新縮進(jìn)被窩。他躺在那，像是受了罰似的。護(hù)士走后，他的手在枕頭下摸索，摸來摸去，掏出一個皮夾。他手上的皸裂很嚴(yán)重，有些地方還用橡皮膠膠著。掏了一陣，弄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

“當(dāng)條：今有兩把玫瑰椅當(dāng)給許威先生，共三萬元。以后待錢湊齊后，即歸還玫瑰椅?！?/p>

后面有兩個簽名，一個是天成，另一個便是許威。

“無賴！”天成喃喃地說。

天成的目光投過來，像在等待他的判決。“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是流氓?！卑⑸嵴f。

“豈止是流氓，流氓還講道理呢?！碧斐蔁o力地說。

“你還他錢，他不給？”阿舍問。

“我現(xiàn)在沒錢，可我試探過，他就是不肯。他說已經(jīng)買下了，成交了。如果真要賣的話，這兩把椅子十萬也不夠?！闭f完，天成閉上了眼睛。病房內(nèi)有股不好聞的味道忽隱忽現(xiàn)，像是尿臊味，這令阿舍難受。他搖了搖天成，想把那張紙條還他，但天成沒拿。

“幫我去要。這椅子要般配他的人，這個人不配?！?/p>

阿舍手握紙條，一片尷尬。他想，這事難辦啊，但他又不好意思拒絕。

“求你了，幫個忙?！碧斐赡茄凵窀蓱z了。

從醫(yī)院回來，阿舍沒有去辦這事，一直拖著。許威與天成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再說，他聽到的也只是天成的一面之詞。那紙條他一直放在自己的包里。好幾次起興，他都想到許威的店里去坐坐，但一旦真要去，退堂鼓又叮當(dāng)響了。

阿舍喜歡古斯塔夫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古斯塔夫把明式家具一一作了解剖，長短高矮，里里外外，都作了丈量，但那只是一堆圖片和尺寸，沒有具體的施工說明。阿舍能看出其中的好，真要上手又畏懼重重。他明白自己做不出來。明式家具里包含了內(nèi)在與力量，在極簡之中滲透出復(fù)雜與無限來。即使一個弧度，也蘊(yùn)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美。他無法把這種復(fù)雜悟出來。說白了，就像變魔術(shù)，他知道奧秘，就是變不出來。這就是他痛苦的地方。

他不斷地翻看那本起皺的書，想象著天成曾經(jīng)在里面探索、摸爬和求證。阿舍也動手，可一上手，所有的毛病和缺點(diǎn)便暴露無遺。

過了幾天，更大的不幸傳來：天成死了。

6

葬禮辦得潦草。送別那天，阿舍買了大花圏，送了兩千元錢。

前妻沒出現(xiàn)，只有零星的幾個親戚，也是不冷不熱。阿舍打聽到，這是天成欠他們錢的緣故。這些錢變成水了，再也要不回來了。天成的兒子從學(xué)?；貋?，高個子，表情冷漠，對外面來的人都不理不睬。報社的人倒是來了，用錄音機(jī)采訪人，許多人都不愿談。只有一個親戚站出來，他說，天成不該做木匠，他隨便做什么都比現(xiàn)在強(qiáng)，做木匠真是害了他。在他們看來，他既沒有掙到錢，又把自己貼了進(jìn)去，弄得人不像人，那人說完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面對這葬禮，阿舍充滿了失望。他不能容忍大伙對師兄這樣一個態(tài)度，蕓蕓眾生真是太實(shí)際了。不知怎的，天成一死，他真覺得天成是大師了，特別是自己研究古斯塔夫一事無成以后。他覺得天成是有特別功力的。

葬禮后，他幾次把那條紙片取出來，一遍遍地看，最后決定去找一次許威。這事總該有個了結(jié)。

他沒有去許威的門店，而是直接去了他住的香堡別墅。按了門鈴后，許威來開門?？吹桨⑸?，許威有些驚詫。的確，不請自來，換了任何人都會驚訝。“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呀？”許威話里帶點(diǎn)不歡迎，但阿舍還是跨了進(jìn)去。別墅很大，放滿了古董，有青瓷、寶劍、木雕，還有許多中外擺件。這里簡直成了博物館。

玫瑰椅放在醒目的正中位置，許威也不避，把阿舍引過去。一人一把，在玫瑰椅上坐了下來。

許威倒了杯洋酒，是馬蒂尼XO，遞給了他。許威說：“正要找你，天成死了，那些古董的修復(fù)只有你能勝任了?！痹S威收古董，有些破東西不成樣子，需要整修，偷梁換柱，再換大錢。他要跟阿舍談這個。

阿舍沒有喝杯中的酒，他把口袋里的紙條拿了出來。“你對這個不陌生吧？”他問。許威愣了愣。

“你拿這個什么意思？”許威道。

“天成說，讓我把那兩把椅子要回去。他委托了我?！?/p>

“兄弟，別鬧了，我們喝酒。這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p>

“是天成死之前說的，讓我要回去。他就是這么說的，也可以說是他的遺囑?！?/p>

商人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好像要從中找出某個破綻來?！八@人有時候情商低得離譜，我說了，這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p>

“那紙條怎么會在我手里？”他舞了舞那紙條。

“跟你說了，這事情早解決了。”許威遞過酒杯，碰了碰他的酒杯，以示友好。阿舍還是沒喝。氣氛在變化，靜默的狀態(tài)里有些難堪。

這時，阿舍突發(fā)奇想，想扛走椅子。有協(xié)議在，他怕什么呢？“這樣，我把椅子搬回去，三萬塊錢事后會付?！?/p>

“不要搞錯，這是我家。”許威吼了起來，但阿舍仿佛沒聽見。

當(dāng)阿舍伸手搬椅子時，兩個人扭到了一起。

“我是替我?guī)熜中械?，你這樣霸占毫無道理?！?/p>

“放下，你命令你放下。”許威的喉嚨響了，見他不放，干脆一拳過來了。

阿舍練過武功，耍過大刀、三節(jié)棍和紅纓槍，于是輕輕一掌就出去了。他完全是無意識，但這一掌還是見到了分量，只見許威搖晃一陣，撞到了墻上。許威不服，再起來。這一回，阿舍又來了一掌，許威摔得更遠(yuǎn)，連地上的花瓶也碰到了。嘩啦一聲，人倒地，花瓶也碎了。

“不要怪我下三濫，逼急了，我什么也做得出來?！边@是他練武以來，第一次這樣無恥地恐嚇別人。

許威坐在地上，一臉無辜。

室內(nèi)燈光柔和地落在玫瑰椅上，椅子顯得靜謐而安詳。

“天成，安息吧，我替你拿！”阿舍用手撫摸那椅子，感受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椅子帶給他驚人的活力。“一對好椅啊?！彼闹羞@樣贊嘆道。

“要不這樣？這椅子可以傳世，你擁有一把，我也擁有一把。”許威起身，邊拍打著衣服邊這樣說。

阿舍眼前一亮，一時還反應(yīng)不過來。

“兄弟，如何？”對方又問。

阿舍有些尷尬，也有些出乎意料，心想商人到底是商人，頭腦發(fā)達(dá)，反應(yīng)快。

心中對那人的反感在迅速消退，阿舍甚至覺察到某種真實(shí)和可愛。他把眼皮垂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正在靠近的身影。

“我們談?wù)劙伞！鄙倘诉@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