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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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冬,《文學自由談》雜志要刊登拙作《文學研討會的變奏曲》,主編潘淵之先生在微信中說:“寫一段二百字左右的作者自述吧,談談你的文學批評觀念?!蔽覍懥巳缦乱欢卧挘?/p>
我從事文學評論幾十年,始終奉行一個信念:把批評與建構融合在一起。有時以批評為主,有時以建構為主,有時把二者合而為一。在批評中建構或在建構中批評。無論是文學理論文章,還是文學批評文章,抑或文學現(xiàn)象短論,都努力堅持這樣做。這種做法成為一種思維和寫作習慣。我深知這樣做往往不受歡迎,卻也無怨無悔。我欣賞美國著名語言學家、哲學家諾姆·喬姆斯基的一句話:“我不是希望這個社會好,我批判這個社會做什么?”
這番話確實表白了我的文學研究和寫作的一個“目標”,而且越到近年來這種意識越強烈。我的寫作大致有這樣幾個“版塊”:作家作品批評、文學理論問題探索、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批評研究,還有偶爾為之的散文隨筆寫作。而在具體文章上,有時其類型甚而文體卻是“雜交”的,很難說它是屬于文學理論,還是屬于文學批評;是評論文章,還是文學隨筆。我并無有意實驗,只是在寫作時,按照題旨的要求和自己的興致,把文章寫成了這樣。這大約是缺乏嚴格的學術訓練的緣故吧?譬如文學現(xiàn)象與問題的批評方面,有《專業(yè)作家體制面面觀》《文學評獎的功與過》《文學期刊憂思錄》《文學經典:在危機中再造》《強化文學評論“批評性”的N 個理由》《且說“拔高”闡釋》等,這類文章涉及到文學、文壇、體制的諸多問題,以揭示與批評為主,在讀者中反響較強烈,微信版的閱讀量在二三千次以上,如《文壇不是“江湖”》,閱讀量有近五千。譬如文學理論課題方面,有:《現(xiàn)實主義: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小說文體與“總體性”思想》《社會轉型中的鄉(xiāng)村小說命運》《重建文學的“虛構”詩學——兼談“非虛構”思潮》《變革人物觀念 創(chuàng)造新的形象——關于人物和典型問題的思考》等,這些文章所論述的問題,有些是老問題轉化成了新問題,有些是文學發(fā)展中涌現(xiàn)出的新課題,其中既有對文學現(xiàn)狀的反思與批評,更有對文學理論的探索與建構。有多篇文章被轉載、摘編,受到學界的關注。譬如在作家作品評論方面,我從2006年開始撰寫短篇小說的年度述評,到2018年已有十多年,前些年依循流行寫法,以肯定為主、批評為輔,努力作出宏觀論述。從2015年以來,則以批評為主、肯定為輔,力求每年提煉出一個新的問題,對當年的短篇小說作出較深入的觀察與批評來。綜述批評的題目依次為:《在“非經典化”的路徑上》《在“小道”與“大道”之間》《“大時代”與“小時代”的糾纏》《文學標準與當下創(chuàng)作的“落差”》。每年的歲尾年頭,都會有各種文學文體的綜述文章紛紛“出籠”,但幾乎是清一色的“頌揚式”論述,我的年度批評應該是唯一的。我要感謝《文學報》近幾年每年以兩個版面的篇幅,及時推出,同時推送微信版,使這些文章?lián)碛辛舜罅孔x者。對作家作品的評論,是我過去的主要課題,但近五六年來,由于研究領域的擴展,作家作品批評寫得少多了。近幾年只寫了關于莫言、王安憶、畢飛宇、儲福金、朱輝、南翔、李云雷等幾位的評論文章。有些是自己主動寫的,有些是刊物、作家的約稿。但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我都努力做到堅守標準、有褒有貶、追求學術。盡管這樣寫耗時累人,也未必能得到作家、文壇的歡迎,但我依然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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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發(fā)展有力地推進了文學的發(fā)展,社會的風氣也深刻地感染著文壇的風氣。今天的文學確實呈現(xiàn)出空前的多元、繁榮的態(tài)勢,譬如各門類文學作品數(shù)量的增加、藝術的成熟;文學評論特別是文學批評的生長顯現(xiàn)出一種擴展、蓬勃的局面。尤其是信息化、網絡化等現(xiàn)代傳播技術的興起,讓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如虎添翼”,走進了廣大底層社會和普通讀者的視野。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自媒體文學同臺表演、聯(lián)手“狂歡”,成為當下時代的瑰麗風景。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當下中國已進入一個錯綜復雜的現(xiàn)代性社會,文學繁榮的外表,掩蓋著龐雜與泡沫,文學評論在興盛的態(tài)勢下,隱藏著浮躁與虛假。
在文學評論領域,自然有扎扎實實的建設、默默無聞的開拓,但更有急功近利的“頌揚式”批評潮流,這種潮流甚至成為一種主潮、模式。文學批評“說好不說壞”“報喜不報憂”幾乎成為一種暢通無阻的“游戲規(guī)則”。誰遵循了這一規(guī)則,就一路綠燈,皆大歡喜,誰背離了這一規(guī)則,誰就步履維艱、“四面楚歌”。這種“頌揚式”批評,又導致了兩種批評傾向,一種是“捧殺”,一種是“棒殺”。而“捧殺”大行其道,人們雖有訾議,但多見不怪;“棒殺”則路子狹窄,人們贊其勇敢,卻視為“異類”?!芭鯕ⅰ迸c“棒殺”的盛行,恰好反映了文學批評“生態(tài)”的失常?!绊灀P式”批評有著廣闊的市場。如文學體制的文學總結、報告、綜評、報道等各類文章中,從來是“上天言好事”的,批評一種現(xiàn)象、一個作家、一部作品,那是慎而又慎的事情。如批評家寫下的車載斗量的作家作品評論,絕大部分是肯定性、表揚性文字,即便其中有批評,也往往是輕描淡寫,或“小罵大幫忙”。這樣的“頌揚式”評論,充斥大量的文學報刊、書籍中,也充斥各種各樣的文學研討會、作家創(chuàng)作座談會、文學作品推介會等等。批評家面對研討的作家、面對學界同行,又有“紅包”激發(fā),更是不吝辭藻,竭盡表揚夸大之能事。名家的肯定、高度的評論,借各種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的媒體傳播出去,著名作家就變得“偉大”、一般作家就變得“優(yōu)秀”,精品力作成為“經典”、平庸之作成為“佳作”。批評家無底線地濫用著“批評權”。我參加過無數(shù)的作家作品研討會,自然也能聽到一些批評的、質疑的聲音,但“歌功頌德”從來是研討會的主旋律。而在會余、會后往往會聽到截然不同的議論。讓人感慨良多!文壇越來越像“江湖”,社會上的功利主義、幫派主義、拜金主義等,嚴重地侵蝕著文學的肌體。
文學評論家於可訓在《且說文藝批評的異化》一文中指出:文學批評經歷了“由克服政治性的異化到出現(xiàn)市場化的異化的復雜變化”。在過去的時代,文學批評的異化是比較單一的;但在當今新的歷史時期,這種異化力量幾乎是全方位的。他進一步說:“文藝批評在喪失其主體身份的同時,也失去了以主體身份闡釋和評價文藝作品的獨立自主性,批評家往往為各種個人的和社會的力量所左右,或迎合作者,或附和公眾,或遷就媒體,或追逐時尚,從觀念到方法,從思維到表達,都受制于這些非主體性的因素,而不是個人獨立自主的選擇,因而也看不到批評家的獨特個性和個人風格。甚者則視文藝批評為宣傳和推介文藝作品的手段,把文藝批評變成文藝作品的宣傳和推銷工具,失去了文藝批評所應有的獨立品格?!?現(xiàn)在一些評論家,看似頻頻亮相、成果豐富、如魚得水,其實著述可疑、身不由己、精神虛空。距離中國文人那種“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越來越遠。他們的評論不僅未能促進文學的進步,甚而在無意之中傷害、扭曲了文學的正常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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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文學批評的內涵、特征,古今中外的理論家、作家發(fā)表了大量精辟見解,并無太大爭議。老一輩文學理論家王元驤在他的著作《文學原理》中,給出這樣的闡述:“如果說文學欣賞是閱讀的一種感性的、個人性的活動,那么,文學批評則是一種理性的、社會性的活動?!u’一詞在西文中來源于古希臘文‘判斷’(krinein),因此,所謂文學批評,也就是指人們根據(jù)一定的審美觀念和趣味標準,對于文學現(xiàn)象,特別是文學作品從理性的高度所進行的分析和評判,是對文學欣賞所得的感受和體驗的一種理性上的把握和說明?!?在這一內涵中,“感受體驗”“理性把握”“社會性”“審美觀念”“分析評判”,是關鍵詞,是“硬核”,理應成為文學批評的基本法則,成為批評家的追求目標。但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早已淡忘了批評的初衷,在相反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了。
今天為什么要強調、倡導文學評論的“批評性”呢?因為當下的文學正處在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時期,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新情況、新問題,需要文學評論去辨析、發(fā)現(xiàn)、匡正。因為當下的文學評論自身也正處在變革、創(chuàng)新時期,而那種已成慣性的“頌揚式”批評,阻礙著文學批評的進步與實踐。強化批評性是勢在必行的。但批評的目的不是為了否定、“抹黑”文學以及評論,而是為了建構文學與自身。“批評”與“建構”,看似是兩種相反的文學行為,實則是一種相反相成的互為關系。所謂“不破不立”“有破有立”。對于文學以及批評,只看到優(yōu)點、成績,一味去肯定、頌揚,對文學的發(fā)展其實作用甚微。如這種肯定、頌揚是夸大其詞的,其作用則是誤導讀者、有損文學乃至作家的。只有對文學實事求是的批評、引導,才有助于文學的提升和作家的進步。只有用文學的較高標準和文學的理想去衡量、觀照作家作品,才能引領文學走向深廣、強大。在批評中建構、在建構中批評,是文學批評的“神圣”職責。當批評成為一種常態(tài),文學才可以說走向了良性發(fā)展的坦途。
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審美體驗、理性判斷,自然需要表揚,也需要批評,二者缺一不可。但把評論完全轉化為表揚,似乎每個作家都是優(yōu)秀作家,每部作品均為杰出甚至偉大的作品,每個時段的文學都是“高峰期”文學,把“大師”“大家”“著名”,把“偉大”“杰作”“經典”,輕易地賜予眾多作家作品,給作家、讀者創(chuàng)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文學盛景”來,這是對時代、對歷史的不負責任,它遭到廣大民眾的懷疑、丟棄,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眾多作家、評論家都深刻論述了文學評論的“雙重”功能。普希金說:“批評是揭示文學藝術作品的美和缺點的科學。”杜勃羅留波夫說,批評“應當像鏡子一般,使作者的優(yōu)點和缺點呈現(xiàn)出來?!濒斞刚f:“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蓖瘧c炳說:“價值判斷,即批評家對作品做出高下優(yōu)劣的主觀評價。”這些作家、評論家,都洞察到了文學批評的雙重功能和獨特價值,用言簡意賅的語言,揭示了文學批評的基本特質。其實,文學批評的“說好說壞”,只是一種簡單、直觀的表述。更學術、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文學批評要對作家作品為主的批評對象,作出飽含感情的理性闡釋和評判。其實這里無所謂好與壞,它都是作家作品的一種自然呈現(xiàn),也許在好中隱藏著壞、在壞中蘊含著好,批評家就是要選擇“學術中立”的立場,對批評對象作出客觀的、準確的闡釋與判斷,使文學顯示出它真實、混沌、本來的面貌來,引導讀者在閱讀中自己去領悟、求證、把握。
批評家的每一次批評寫作,都應當成為研習、提升的過程。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勒內·韋勒克說:“歷史上每個批評家…… 都是在同具體的藝術作品的接觸中發(fā)展他的理論。他必須對這些作品進行選擇、解釋、分析,最后才是判斷。一個批評家的文學觀點,他對作家和作品優(yōu)劣的評估和判斷,需要得到其理論的支撐和確認,并依靠其理論才能得到發(fā)揚;而理論則來自藝術作品,它需要得到作品的支持,靠作品得到證實和具體化,這樣才能令人信服?!?批評家面對的批評對象,一般是當下的、新鮮的作家作品,這就需要“入乎其內”,與作家與作品進行深入的“對話”和探索,需要“出乎其外”,用既有的思想理論和文學理想去觀照、判斷對象。這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認識批評對象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豐富認知、提升自身理論的過程。批評的價值與樂趣,也就在這里。而那些習慣于“頌揚式”批評的批評家,只是不斷地重復和升級那一套話語,很難通過批評實踐發(fā)展自己的理論;他們不需要新的理論思想,也不會發(fā)現(xiàn)批評對象中蘊含的理念萌芽,自然也享受不到批評的意義和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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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我在多篇文章中,倡導一種“對話”批評。所謂“對話”批評,并不是指一種批評方法、流派,如結構主義批評、接受美學批評、女性主義批評、馬克思主義批評等等。而是指一種批評方式、批評立場。它屬于一種“形而下”的技術性層面,但卻非常重要。多年以前,我的批評也是那種“頌揚式”模式,覺得批評就應該是這樣,盡管在其中也融入了對作家作品的某些剖析、批評,但在“頌揚式”模式的制約下,批評就不可能精準、到位。近年來,我努力運用“對話”式批評,才感覺真正深入了作家作品,在同作家的潛在交流中,發(fā)現(xiàn)和提升了文本的內涵和意義,使批評顯得有了力量和價值。
批評家與作家的關系,十分復雜而微妙。體現(xiàn)在批評方式上,大體有三種。一種是仰視式批評,即批評家站在比作家低的位置、立場,去解讀、評論作家。如一般評論家去評論著名作家,往往會選擇這樣的站位、方式。這樣的評論關系,極容易形成“頌揚式”“吹捧式”批評。批評家自覺能力有限,發(fā)現(xiàn)不了作家作品的局限、缺點,而對著名作家說好、歌頌,總歸不會有錯。第二種是俯視式批評,即批評家站在比作家高的位置、立場,去分析、批評作家作品。如著名評論家去評論一般作家,總是會運用這樣的角度、方式。這種批評方式,很便于構成“否定式”“批評式”評論?!翱嵩u式”批評,也屬于俯視式批評,批評家不管作家的高低優(yōu)劣,出發(fā)點就是批評、挑刺,“攻其一點不及其余”。這種批評并不準確、學術,但它卻打破了批評界的沉悶、中庸,依然有其獨特的作用和價值。第三種即是平視式批評,批評家對作家一視同仁,運用平等對話的方式,同“缺席”的作家以作品為中介,展開深入的探討、交流,一次次地出入往返文本,一次次地肯定、否定、論證,最終給出較客觀、全面、準確的闡釋與評判。在這樣的評論中,批評與贊揚是融為一體的,是嚴肅、學術的,是以文學的建構為最終目的的。我在實踐這種批評方式中,一是感覺這種方式耗時費力,你要細讀文本,一次次地否定、校正自己的認識,才能得出扎實可靠的結論來。二是對作家作品的肯定與否定,特別是否定,很難把握。既要使肯定不能變成夸大,又要使否定不能偏激,就要盡力遵循學術標準,既慎重又果斷地作出判斷。盡管“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但也常常有處理不當、把握不好的時候。
作家對批評家的期待、態(tài)度,是批評家特別在意的事情。多數(shù)批評家以為,作家都是喜歡“說好不說壞”的,評價越高越滿意。事實上,有一部分作家喜歡肯定、贊揚,有一部分作家則樂見挑剔、批評。還有一些作家則不待見批評家的說三道四。這似乎同作家的“段位”關系不大。而真正有胸襟、有思想的作家,一定喜愛批評家那種探幽燭微、有所發(fā)現(xiàn)的解讀與評判,而看不上那種千篇一律的贊頌與拔高。余華是特立獨行的作家,他經受的表揚和批評幾乎一樣多,他在回答記者訪談時說:“對我來說,面對批評也好,面對表揚也好,我都已經習慣了。面對批評相對容易一點,面對贊揚會比面對批評更加不容易。因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贊揚,說實話寫得都是很差的。贊揚的文章都是互相抄來抄去,永遠是那些論調。當你能夠正確面對那些贊揚你的文章的觀點時,你就可以正確地去面對那些批評你的文章了。這是一種態(tài)度的選擇?!?他的話代表了部分作家對贊揚與批評的真實態(tài)度。他鄙視那些贊揚的批評,而愿意接受批評的評論。這些話是值得批評家深長思之的。但不管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批評,都是為了建構時代的文學。它們需要各司其職,自我凈化、提升,真正成為文學“鯤鵬”的強勁“雙翼”。
文學批評是學術事業(yè)、社會公器。它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