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苑輝
母親
清冽的風(fēng)從山坳口吹來,為剛過春節(jié)的南方鄉(xiāng)村捎來些許寒冷與濕氣。上下交錯疊加暗灰的瓦片趴在廚房橫梁上,屋檐染著少許青苔。
一番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奈锞吲鲎仓螅瑥N房里彌漫著一股清甜的香氣。剛停歇下來的母親眼神有些凄然。清理了一下烏黑的木桌,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嘎吱”一聲拉開油膩的黑漆大櫥柜,雙手伸進去倒了半碗客家娘酒,醇香的老酒立刻飄出時光的味道。她輕抿一口,酒液順著她喉嚨的坡度緩緩滑入肚中,微涼,甜。這種色澤緋紅的客家娘酒由酒精摻兌、發(fā)酵而成,在我們老家稱之為“老酒”,或“娘酒”“糯米酒”。
像往年一樣,母親對我叮囑了幾句遠行務(wù)工慎記的處世哲學(xué)。忽然,她捕捉到一個并不明顯的笑點,卻硬生生地大笑出來。這一笑,讓她臉龐的褶皺加了幾道,端酒的手腕也不禁抖動起來。笑容還未收住,她眼角的淚水溢出來了。作為一種經(jīng)受不住委屈與壓迫的產(chǎn)物,出賣一位母親的內(nèi)心對眼淚而言并非難事。與此同時,老酒發(fā)揮了作用, 不動聲色地攪動她的心腸,又將感受準(zhǔn)確傳給了心靈窗戶——眼睛。摻雜著一絲絲酒精味道的淚水,咸咸的,澀澀的。
也許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有些尷尬、失態(tài), 母親趕緊抬手朝鬢角處抹了幾下。她皸裂的手指粗糙且短,紅里透著黑,在我的眼前晃了幾下。我的內(nèi)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有點難受。將視線轉(zhuǎn)向?qū)γ娴拇笊?,我望見綿延的山巒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郁郁蔥蔥的魯萁圍繞著一棵棵堅挺的松樹,像一群乖巧的孩子圍在母親身旁。
抿了一口老酒,母親撿起適才暫停的對話。她說,老酒裝好了,一共有四瓶。停頓了一下她又說,裝酒的可樂瓶洗得很干凈。在鄉(xiāng)下,母親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盛酒的瓶子。聽她說,之前用過五斤裝的白桶,但是一兩個星期后老酒就變酸了,現(xiàn)在改用大可樂瓶裝酒,能保質(zhì)一年。母親曉得人情世故的重要性,叮囑我老酒可送人,亦可自己喝。老酒不是什么貴重物品,屬于親朋間你來我往的一份問候。每年給我捎些農(nóng)家特產(chǎn),母親的心里才顯得踏實一些。有時候,她也暗自納悶,私底下跟我妹妹嘀咕 :你小哥很老實,只知道埋頭苦干,學(xué)了那么多文化知識,工資卻不高,哎……
日夜操勞的母親極少清早喝老酒,幾年內(nèi)陸續(xù)送出四個孩子到城市后,虛空擒住了她,得靠什么東西來點綴或填補一下。這個時候,酒精趁虛而入,向她提供了短暫的麻痹與慰藉。我知道一碗老酒意味著什么,我也知道母親刻意隱藏對兒子的情感正如掰開的蓮藕一樣,牽出一條條難以割舍的絲線。斟一碗老酒,香味立即彌漫于整個屋子,品一口,慢慢打撈舌尖上的記憶,闃靜的時光變得那么漫長,稀薄。
于母親而言,儲存老酒就是儲存一份精神寄托。每年初冬,母親便開始買酒曲,碾糯米,炙酒,她期待著外出漂泊一年的孩子返鄉(xiāng)后,可以喝一喝老酒,滋補一下身體。她說,糯米有健胃、暖胃的作用,制作成老酒, 對胃火不好的人,屬溫補??墒钦l也沒有料到,可怕的病爪竟然不知不覺攻陷了母親的身體!病像一個隱形的魔鬼,藏匿在身子反復(fù)折磨著,只要干一點活,她就覺得特別胸悶,上氣不接下氣,晚上失眠多夢,焦躁不安。父親認為這是錯覺,肯定是年紀大了,疑神疑鬼對身體更加不好。
病魔如同六月天黏稠的汗液緊貼身體, 拔不開,又甩不掉,母親幾乎扛不住,身形日漸消瘦下去。父親只好帶她去梅縣黃塘醫(yī)院檢查,終于揪出了元兇——甲亢。知道檢查結(jié)果的那一刻,母親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忌酒!醫(yī)生給予了嚴厲的警告。以前, 母親釀好了老酒,幾乎每天都要喝一點,但是現(xiàn)在她只能聽從醫(yī)生的勸告。進入臘月時節(jié)后,她終于從封存的酒甕中倒出一壺前年炙的老酒,斟一碗擺在桌面,酒香立刻彌漫開來。她干巴巴地望著鮮紅的老酒,不敢再嘗一口。過了許久,她默默地倒酒入壺,用草紙塞緊瓶嘴,仿佛塞緊了心事。
母親與甲亢對峙著,也與心愛的老酒對峙著。
吟哥
客家,一個攜帶著飄零意味的詞,像一棵古老的樹倔強地蔓延在南國的艷陽下。
從晉代以降到明清為烈的遷徙之浪,從中州卷到嶺表、卷到南洋、卷到舊金山,客家人的根幾乎鉆進世界上每一塊土地。南北朝時期的庾信寫道 :“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贬劸疲蛟S是客家人跋山涉水后的一種情感寄托吧。將清冽的老酒緩緩倒入碗中,仿佛開啟了一個神圣的使命。
我們習(xí)慣叫他“吟哥”,他是我的同事。吟哥個頭矮,微胖,嗜酒,知識面廣,古文學(xué)得扎實,典型的中原人。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們坦城相待,各自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擺上了桌面。逐一核對后,我們發(fā)現(xiàn)相隔幾千里的地方, 風(fēng)俗竟相差無幾,簡直太奇妙了。我們不約而同握緊了雙手,頗有兄弟失散幾千年的感慨與惺惺相惜。我又跟他說,我們客家人會釀一種酒,叫客家娘酒,也叫老酒,知否? 他答,知道一些,而且他們老家也有人做這種酒,可是更喜歡喝米酒、燒酒,酒精度高, 喝了暖和。我說,要不要嘗一下老酒?征得他的同意后,我返回旁邊的學(xué)校,提了半瓶老酒回到宵夜檔。
給吟哥斟了一杯殷紅的老酒,他臉上綻開了花。微冷的老酒才十幾度,紅得像血液一樣,卻無血液的黏稠與腥臭。倒在杯中的老酒,有些小漩渦,上面還堆簇著一些白色的泡沫。待白泡沫漸次滅去,漩渦止,杯底通常還會覆一層薄薄的炙烤留下的沉淀物。吟哥舉起酒杯一仰,老酒少了一半。他咂巴一下油膩的嘴巴,眼珠子往前一瞪,連聲說好喝、好喝!我說,喝老酒是客家人普遍的習(xí)俗,到了喜慶節(jié)日,熱情好客的客家人常用它來款待賓朋。他連連點頭,喝完一杯又趕緊倒?jié)M。
正如北京人喜愛二鍋頭,陜西人喜歡西鳳酒,河南人卻偏愛杜康、宋河、仰韶等白酒。嗜酒的吟哥有時候以微醺狀態(tài)進入課堂。課后,我找到他,說別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學(xué)生可不能耽誤。他嗤笑一聲,怎么會呢?我課堂上認真著呢,不信,你去問問那幫孩子, 哪一個不喜歡上我的語文課?這一點我們信, 他教書有水平,經(jīng)常帶初三畢業(yè)班,跟學(xué)生感情深。畢竟不提倡工作時間喝酒,我提醒了幾回,他有所收斂。
吟哥的酒量大,在我們學(xué)校幾乎沒有對手。他說,從小父親就有意訓(xùn)練他,經(jīng)常帶著他去親朋家劃拳,拼酒。據(jù)他所說,在中原地區(qū),但凡去別人家做客,主人一定會倒上酒,以灌醉對方為榮。酒過三巡,客人醉眼迷蒙東倒西歪,主人便覺得非常有面子。喝酒成了一種必不可少的習(xí)俗。中國乃酒之故鄉(xiāng),自古以來追求自由、忘卻生死利祿及榮辱便是其酒精神的精髓所在,在許多場合酒儼然成為了一個文化符號,一種文化消費, 用來表示一種禮儀,一種氣氛,一種情趣, 一種心境。
不知不覺半瓶老酒給吟哥滅掉了,他意猶未盡地囑咐我下次回老家再捎點。見他又倒了一杯冰涼的啤酒,我勸他少喝混酒,易醉, 傷脾胃,有很多前車之鑒。他睜著一雙泛紅的小眼睛,說 :“我就是求醉啊……否則單憑啤酒能把我弄醉?老酒有后勁,吾之所求……” 我盯著他,一個35歲的單身男教師,欠缺打理的滿頭亂發(fā),被濃密胡子肆意擠占空間的粗糙臉頰,稍顯陳舊的灰色衣衫——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跟帥氣沾不上邊啊。過了一會兒, 他突然告訴我,嗜酒的父親殞于壯年……
我頓時無語。
后來,捎了幾次老酒給吟哥。有一次, 他帶著酒意說,我喝的不是老酒,是一脈相承的兄弟情??!
也許他說得對。
叔叔
老酒,是莊稼人對收成的總結(jié)和回饋。在粵東、粵北客家地區(qū),幾乎家家戶戶的客家人都會釀制老酒,庭前院后少不了酒甕、酒缸。他們常說 :“釀酒做豆腐,無人敢稱老師傅?!奔幢阕隽藥资昀暇频膸煾狄膊桓掖笠?,如果 誰家的酒做酸了,會遭到村民的笑話。母親的 釀酒技術(shù)比較高超,頗受左鄰右舍的稱贊。
喝慣了白酒的叔叔,不屑于老酒的酒精度,且因在村莊開了小店,吩咐嬸嬸炒幾個下酒菜,他順手拎出白酒來作陪,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他一直篤信老酒喝不醉人, 像喝水一樣,只會填飽肚子。每一次母親給他倒上老酒,他都不喝,仿佛不愿放下已然被白酒拔高了的身段。
有一年,叔叔來我家做客,母親照例給他斟上老酒。叔叔說,有白酒嗎?母親說你嘗嘗我今年做的老酒,很雄。叔叔的嘴唇立刻嘟起來,說喝老酒不夠勁道。母親執(zhí)意讓叔叔嘗一嘗,仿佛要為自己的手藝正名。叔叔只好接受了。在客家地區(qū),喝酒時比較注意主客之間的禮節(jié)。宴席間第一回斟酒,亦稱篩酒,是按尊卑長幼次序先后斟,最后再給自己斟酒。酒斟好后,酒壺嘴不能對客人, 要對著自己,否則就是失禮。敬酒時,敬酒者要站起來,酒杯放低,講幾句祝頌的吉祥語, 表示尊敬和誠意,且先喝為敬。若有人遲到, 視不同情況罰酒幾杯,眾樂。當(dāng)然,如果你中途因事要失陪,從禮節(jié)上講,得連喝幾杯才能離席。每一次酒席,我亦遵循這樣的風(fēng)俗, 這是一種傳承。
酒過三巡之后,叔叔竟然醺態(tài)初現(xiàn)。他盯著剛剛喝完的空碗,愣了一會兒,仿佛不太相信眼前的狀況,驚愕道:“這老酒是好雄啊……喝老酒都會醉嗎?”母親說 :“你酒量那么好,怎么會醉呢?”又囑咐我添酒。添了兩三碗老酒后,叔叔的舌頭開始打結(jié),言語含糊不清, 嘰里咕嚕糾纏起祖輩之間的陳年舊事,語氣提 高了若干分貝。酒精漸漸控制了他的大腦,語言體系處于一種欲罷不能、混沌迷蒙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我也嘗試過,老酒喝到一定量時,臉上放光,五臟六腑似被溫水沐浴過,暖烘烘、熱融融的,說不出道不盡的愜意。
叔叔的心里深處裝著過往的苦楚,仿佛憋了很久,趁這個醉意的機會一股腦兒拋出來。偶爾他會飆出中年男人渾厚的聲音,臉上寫著不容置辯的神情 ;有時候他又低聲下氣,右手食指輕敲桌面,仿佛在一個談判的場合掌握波峰與波谷的分寸。
作陪的父親啜一口酒,故意糾正道,喝這一點老酒不會醉的。又說,你是我們這些大哥養(yǎng)大的,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叔叔蹙起了眉額,目光被耷拉的眼皮揉下去,變得有些暗淡、渾濁,上嘴唇微微上翹,下嘴唇一碰繼續(xù)嘰里咕嚕,聽得母親手抓筷子往嘴邊抿,盡量克制自己不笑出來。她還示意父親, 別跟叔叔拌嘴皮子。
小時候,我聽父親說,我的祖母去世時幼小的叔叔還沒有斷奶,樸實天真地哭鬧。 “媽媽都死了,還想喝奶?”父親心疼地呵斥 自己的弟弟,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年幼的 叔叔一定被嚇住了,在他懵懂的認知世界里, 還不知道什么叫死,但是沒有人奶喝了,才 是最恐慌的事。
后來,在幾個哥哥的資助下,叔叔讀到了高中,是當(dāng)時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
在粵東北鄉(xiāng)下,沒有一個成人的經(jīng)歷是一帆風(fēng)順的。成年后的叔叔割過松樹脂,開過拖拉機和碾米店,最后開了一間賣百貨的小店,兼職保險業(yè)務(wù)。
而今叔叔轉(zhuǎn)讓了小店,和嬸嬸一起到梅縣幫堂弟帶小孩??伤e不下來,聽說又承包了該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并兼職保安……
于叔叔而言,老酒是寡淡的存在,不夠勁道,而人生需要折騰。
阿群大娘
阿香,你今年再借一點老酒給我吧!說這話時,阿群大娘極力抑制內(nèi)心的悲戚,顫抖的雙手不時地朝深藍色圍裙上抹。
你今年炙的老酒又酸了?母親問。嗯…… 阿群大娘顯然不想解釋了。去年年底她提著一個空壺到我家,要母親給點老酒,她炙的老酒酸了。對比去年還有點自我調(diào)侃的語氣, 今年她連自我解嘲都不想了。老酒變酸關(guān)乎技術(shù)和火候,但在我們客家地區(qū),似乎被推至一種不良的征兆中。
晌午時,突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敲打聲,還伴隨激烈的爭吵,左鄰右舍趕緊跑過去勸架,只見阿群大娘的二女兒瘋了似的掰她爸的手,眼淚流了一臉。問之,原來阿群大娘借了我母親的老酒去觀音娘娘廟燒香祈福,順便搖了一簽,解之“罰油三斤”。訴之大伯, 大伯怒目圓睜,罵道 :“你這個瘋婆子,倒霉鬼,死狂嬤……去年搖簽買了三斤油,今年又要買三斤……”阿群大娘一邊小聲絮叨,一邊準(zhǔn)備去買三斤花生油拎到觀音廟供奉。大伯氣得額頭上青筋暴突,將淤積心中多年的怨氣撒在阿群大娘身上。這也不能怪她,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婆婆經(jīng)常譏諷她,說她生不出兒子,命賤。憋了幾年懷上第三胎,一家人激動大半年,結(jié)果又生出女兒。那時,計劃生育抓得嚴,到村莊抓人去結(jié)扎。他們成功躲過了幾次圍堵,房屋卻被砸了幾次。家里實在沒啥值錢的東西,一條七八十斤的豬被扛走。過了幾個月,耕田的牛也被牽走了。再過一年,計生辦人員夜里突襲村莊, 把阿群大娘和另一個超生的婦女從被窩里抓走了。這一條符合國家計劃生育的政策直接掐斷了大伯傳宗接代的香火,不出意外的話, 族譜登記到他的名字時就斷了——三個女孩的名字根本沒資格趴在族譜上。
之后,阿群大娘一家的日子過得磕磕絆絆,話題繞來繞去總會繞到生兒育女這一塊家庭拼圖。試想一下,拼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殘缺了,再怎么修飾都不可能完美。大伯調(diào)不好拼圖的底色,阿群大娘也無法給這塊拼圖增添亮眼的一筆。好不容易將三個女兒拉扯大,豈料去年嫁到鄰村的大女兒,去“打鬼潭”撿石螺時不小心滑進去淹死了。打鬼潭是一個地名,距離村莊比較遠,很多田地棄耕了,荒草漫生。據(jù)說她本來去打鬼潭給禾苗除草施肥,見河石上趴著許多石螺,設(shè)想撿一些回去煲湯,滋補家人身體,誰知竟發(fā)生意外。記得年少時,我們?nèi)ゴ蚬硖恫逖恚?父親會下河撿一些石螺。回家后,給石螺換幾次清水,養(yǎng)上幾天,再鉗掉石螺尖尖的尾端, 洗干凈,放點排骨一同煲湯,味道頗為鮮甜。我曾經(jīng)跟哥哥偷偷到淺水處撿石螺,父親知道后非常生氣,說那條河有幾個彎,彎一轉(zhuǎn)就出現(xiàn)一個大潭,潭水非常深,他年輕時潛進去,結(jié)果一直潛不到底。據(jù)傳,那條河出現(xiàn)過“水鬼”叫喚的凄厲聲,“打鬼潭”的名稱因此而來,我聽得毛骨悚然,以后從深潭旁經(jīng)過,眼望墨綠的水面便一陣暈眩,我趕緊快步離開。
阿群大娘的大女兒沒了,年底她炙的老酒也變酸了。村民說,這是她女兒顯靈,還不想死。去年臘月二十,阿群大娘去觀音娘娘廟祈福,抽到下下簽, 罰油三斤。今年, 我的母親告訴我,阿群大娘的二女兒也被婆家趕回來了。
她二女兒?就是那個很矮小的堂姐嗎? 她不是第二次出嫁了嗎?我問。
是啊,大前年她被第一個婆家趕回來,前年第二次出嫁……結(jié)果又被人趕回來了, 還罵她不會生孩子,有神經(jīng)病……母親說。
阿群大娘的二女兒第一次嫁的是鰥夫, 脾氣暴躁,經(jīng)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 第二次嫁的是五十多歲的光棍,現(xiàn)在居然也被嫌棄!令人喪氣且湊巧的是,今年阿群大娘炙的老酒又酸了,仿佛一切不如意皆由老酒呈現(xiàn)出來。連續(xù)兩年酸酒,連續(xù)兩年抽到“罰油三斤”的下下簽!氣得大伯暴跳如雷。阿群大娘的第三個女兒讀完初二也輟學(xué)了,暑假時托母親打電話給我,叫我給她家“阿三” 找一個廠或者商場上班。我說盡量吧,我也不知道哪些地方招工,主要是她連初中文憑都沒有。母親說,你想想辦法吧,你阿群大娘一家日子過得雞飛狗跳。直到十月份,我終于打聽到一家大超市招聘收銀員,經(jīng)理說要面試,合格了才能錄用。我打電話給阿群大娘,她同意了,但大伯不同意,說再過兩個月就要過年,不如過完年再出門,況且還要面試,萬一沒錄用,白跑一趟。阿群大娘私底下卻跟村人講,說我在外面大城市教書十幾年了,介紹這么一個工作都搞不定,沒本事。母親轉(zhuǎn)述給我,說虧得年年送老酒給她酬謝觀音菩薩呢,還這樣講話,真是沒良心。我笑笑,不置可否。母親說,他們一家人沒文化,你不要介意,能幫就幫,實在幫不上也沒辦法。我說,知道的,過完年再想辦法吧。
幾天后,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哪一天回家過年。我答,還要值班, 值完班就回去, 阿群大娘家里平靜了吧?母親說,你阿群大娘昨天發(fā)了誓,說以后再也不炙老酒。那她以后祈福用什么酒?我追問道。母親說,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到她在家門口對著老天大聲發(fā)誓,很多人都聽到了。
老酒,成了阿群大娘心里一道抹不去的傷痕。
嫂子和妻子
嫂子還未進我們家門前,母親就特別慎重釀老酒,畢竟老師傅也有翻車之時。那時候, 對母親來說,迎娶家中第一個兒媳婦是頗為激動和驚喜的,尤其要提前釀好酒,妥善存放以備后用。我大哥作為長子,肩負著比我更沉重、更神圣的擔(dān)子,我們家下一代血脈的延續(xù)他責(zé)無旁貸,他根本沒有選擇和逃避的機會,至于排行第二的我,還可以蹉跎幾年。
旁落了幾個姑娘之后,與我家相隔幾百米的一個女孩,跟我哥扯上了姻緣線。畢竟本村人知根知底,人品也較為熟悉,兩家相約好娶回家過年。年底,母親操練了幾十年的釀酒手藝終于要贏來最重要的考驗。選料, 浸泡,蒸米,冷卻,加酒曲,發(fā)酵,取酒,炙酒, 一整套程序下來,母親的臉上總是掛滿笑容。老酒分為水酒和酒娘兩種。水酒呈乳白色, 濃的用筷子一粘,可以拉出絲,喝一口,味美香濃直透心頭。酒娘不一樣,需要歷經(jīng)一番炙烤,乃最后一道巧妙的工藝。將過濾后的水酒裝進酒甕,放一點紅曲米,酒甕四周圍稻草、谷糠,炙烤半天,煮沸酒,既滅菌又使酒的口感更醇香。此時酒香四溢,淺斟慢飲,別有一番滋味。炙酒后,讓酒甕自然冷卻,密封好放置起來。
客家婦女坐月子時,必取老酒作為滋補品,老酒燉雞就叫雞里( 子)酒。有一年, 母親笑著對我說,你嫂子坐月子進補雞里老酒跟別人不一樣,總是先撈光吃完了雞肉, 然后端起一大碗的老酒三下五除二一咕嚕喝光——嫂子富態(tài)的身體終于可追溯根源了, 不挑食,胃口好,這也是一種福氣,或者說這是正宗客家婦女的代表。產(chǎn)婦身體補得好, 既有助于其恢復(fù)身體,也利于嬰兒成長。在客家地區(qū),老酒的醇香伴隨嬰兒的降生與成長。小孩子出生三天后,要請親友們喝“三朝酒”;滿月喝“滿月酒”;一歲喝“周歲酒”; 成年結(jié)婚上轎前喝“暖轎酒”;喜宴喝“完婚 酒”;年老壽辰時喝“生日酒”。每逢此刻,婦孺老幼禁不住小酌幾口,老酒液映紅了一張張笑臉。
娶的外省媳婦并不一定適應(yīng)得了客家風(fēng)俗。我兒子出生的時候,妻子喝不慣老酒, 嘗試了幾次,說身體不舒服,除了象征性撈吃幾塊雞肉,一大碗的雞里酒原原本本退回母親手上。皺著眉頭的母親納悶良久,說:“怎么別人家的兒媳婦對家公家婆做的老酒贊不絕口,我家的媳婦卻喝不了呢?難道沒有這等福氣?”其實這跟習(xí)俗有關(guān),在廣西出生長大的妻子,祖籍在潮汕,母親則是壯族人,會講壯話,她不具備客家人的血統(tǒng),自然適應(yīng)不了客家人的風(fēng)俗。聽說妻子的爺爺就是長期喝酒胃穿孔死去的,這個鐵的事實增加了她對老酒的嫌棄,秉持少惹為妙的原則。
母親和我也不敢強求,任憑她與客家風(fēng)俗拉開一道溝壑,甚至在時日的演繹下,這條溝壑越拉越大,以致影響到我們夫妻間的相處之道。老酒無罪,習(xí)俗也無罪,那么該怪罪什么呢?我選擇了隱忍。在城市的出租房,我一個人喝著母親釀的老酒。某天,我從網(wǎng)上搜看了 張藝謀執(zhí)導(dǎo)、拍攝于1987年的老電影《紅高粱》。故事背景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的山東高密,男女主人公歷經(jīng)曲折后一起經(jīng)營一家高粱酒坊,但在 日軍侵略戰(zhàn)爭中,女主人公和酒坊伙計均因參 與抵抗運動而被日本軍虐殺,甚為悲壯。相比 而言,客家人的老酒缺乏波瀾壯闊的歷史淵源, 也沒有留下那么悲壯的故事。老酒,如一條裹 挾著樸素而鉛沉的文化底蘊的河流,一路舒緩地向前流淌。
嫂子和我們沿著客家人習(xí)俗的河流飄蕩, 妻子有另一條河流,終點應(yīng)該一致。
堂哥
默默抽著煙、喝著老酒的堂哥,頭發(fā)一如往日的干燥、稀疏,十幾顆黑痣散布于面龐。他的手指粗大,少許皸裂的痕跡殘留其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未滿十八歲的堂哥跟村民學(xué)習(xí)打鐵手藝,純手工制作刀具、廚具等。他一回鄉(xiāng)遇見我,我的腦海立刻浮現(xiàn)出火星四濺的場景。幾年后,他去石場碎石子,把碎石機遺漏的石頭,用人工敲碎。長此以往,他練就了比一般人更粗大的手掌和指關(guān)節(jié)。
母親給他斟了一碗老酒,他右手食指在桌面輕敲幾下以示感謝。我的老酒很好喝的, 很甜,母親說。堂哥嗯了一聲,有點拘謹和小心。他端起小碗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咂巴一下,仿佛在回味老酒的余香。
不用說,肯定比你媽釀的老酒好喝。母親一邊塞酒壺,一邊回頭說。話音剛落,母親的眼神黯淡下去,沉思了一會兒,說:“哎,轉(zhuǎn)眼你媽去世一年了……”
沒有人說話,空氣瞬間凝固起來。只因家庭瑣碎事,一時想不開,二伯母喝農(nóng)藥自盡。也許一直以來家境不順,給她心中儲存了無數(shù)的結(jié)。她解不開也想不通,極端的離世方式更像是一種解脫。二伯母去世后,她家的老酒誰來做呢?堂哥和堂弟皆不會,娘酒這門手藝在年輕一代中幾乎斷層了。
每年春節(jié)回到鄉(xiāng)下,堂哥來我家串門, 我的母親都會對堂哥叮囑一句話 :“有合適的你還是再娶一個吧……你看,你的兒子都長大了……”
堂嫂離家遠去時堂侄才三歲。幾年后聽村人說,在某地見過堂嫂,已改嫁。一談起堂嫂, 停下手中剃頭刀的二伯父就來氣,說北妹是養(yǎng)不久的,北妹靠得住母豬也會上樹?!氨泵谩?,是村民對外省女孩的統(tǒng)一稱呼,不管實際方位 在東、西或北,只要是外省的女孩,一律稱之 “北妹”。二伯父也曾張羅著給堂哥物色對象, 二婚的、三婚的皆可,只要不是外省人。二十 多年了,堂哥身邊的位置還一直空著。
不勝酒力的堂哥,漲紅了臉,跟我絮絮叨叨聊一些心事。仿佛在那個時候,他才敢于打開囚禁許久的心房——那是一處缺乏陽光探照的地方,陰冷,潮濕,封閉,他在里面構(gòu)筑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不為外人道。借一點酒精,他終于握住了一些話語權(quán),可以擺出一些自信,把音調(diào)升高,前言不搭后語地講述他的理想、期望以及所有伸向陽光的密密匝匝的觸角……他實在孤寂太久了。
命運真是一種無法揣測的東西,擊打失意之人似其拿手好戲,屢試不爽。我跟堂哥的遭遇有些相似,匍匐于私立學(xué)校已經(jīng)十六年了,不得志,偶爾寫著不咸不淡的文字, 喝著白、黃、紅各色普通的酒。我沒有天賦鬻文為生,像一只兩棲動物,在工作之海游累了,就爬上文學(xué)的陸地棲息一會兒,以安頓傷痕累累的靈魂。當(dāng)我陪著堂哥喝老酒時, 就像陪著另一個自己,所有的傷痛、憂愁皆感同身受。喝了許久,堂哥兀自淺笑一下, 雙頰朝上聳,眼角往下拉,仿佛陶醉在一個自我編織的圓環(huán)里——有鮮花,有美景,也有心中的夢想……
可是,當(dāng)他抬起低垂的頭顱,我看見他眼角淌著淚水……
過了幾天,我和堂哥再相逢,又恢復(fù)了禮節(jié)性的問候,各自扮演之前毫不起眼的配角,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抽煙,小心翼翼地陪著高談闊論的親朋。老酒,就像偶然的一束光打到某一片隱秘的靈魂上,短暫活躍了一下又沉寂下去,如同一堆燃燒過的灰燼, 風(fēng)只能帶動它們飛舞一小段距離,剩下的, 就是緘默與伶仃。
對于外出謀生的我而言,老酒也是一種鄉(xiāng)愁。作為一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在老酒面前 我常常沉默下來,扮演一個安分低調(diào)的飲酒者。我必須學(xué)會與老酒相處,學(xué)會聆聽老酒發(fā)出的 聲音,去解讀它映照出不同人生的脾性。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