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麗婭
有些年頭不曾登山游水了,甚至也有些日子不曾到山區(qū)去休閑養(yǎng)生了。路上,我闔著雙目,那些屬于山林泉谷和童年的記憶——那清新陰涼的潮土的氣息,那午后陽光穿過蓊郁蒼樸的古樹投下的斑駁光影,那轟轟隆隆、嘩嘩啦啦的瀑布流水聲,還有那吱嗡吱嗡惹得人心煩意亂頭暈?zāi)垦s又另有情趣的蟬鳴——還有那嬌滴滴的童音、咯咯咯銀鈴般的笑音——那些輕簡明快而又亮麗的日子啊,就這樣一股腦兒地,全都飄了回來。說實在的,并不十分高興,也沒有太多激動,恰恰相反,一種莫名的傷感——酸丟丟苦澀澀的,輕輕薄薄隱隱幽幽的,卻濃濃厚厚地糊在心頭,心尖尖兒也刺不穿戳不破——在作推力,推著我想要回程;回程之路卻有一種疲乏壓抑的沉累,反推之下,竟使我對不遠(yuǎn)的寺院山林生出了幾分期待和愜意。況且,那寺,稱作凈業(yè);那山,名喚 “終南”。
向來,我對 “終南”“昆侖”“瀛洲”“蓬萊” 這些名字,別訴一般情意?;蚴窍杉抑?,煙濤微茫信難求;或為隱士之居,塵埃遠(yuǎn)隔真清凈。有時,實在令人飄飄然欲往之。說到我與這終南山的緣,想來應(yīng)是起于王維的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曾有一段時日,這是我最愛的一句詩,仿著行楷的流暢瀟灑,寫下一遍又一遍。現(xiàn)在看著那潦草凌亂、軟斜稚嫩的字跡,著實有些天真善意的好笑:就算是草書,雖狂勁豪霸,亦有體有骨為心為神,豈是胡亂一寫、連筆難辨即能魚目混珠的;楷書尚未得道,又豈能妄作跳躍、腳踏虛空。當(dāng)時懵懂著,知道的只是老師講的,像什么到絕境之時若能把得失放得下,也許會出現(xiàn)新的情況新的局面之類的,或是小說里寫的,不曾多作自己的疑思品味。那會兒的鐘愛或許并非純粹是自己的鐘愛,多多少少羼雜了別人的影響。后來,在生命小道上行行重行行,竟發(fā)現(xiàn)對這句詩的喜愛,愈發(fā)是自己的真心實意了。你看,在山間信步閑走,不知不覺卻到了溪水盡頭,眼見著無路可走,不知何去何從,那索性就不走、也不去想往哪兒走了,不若代之以盤膝而坐,且瞧那天上云卷云舒?!靶械剿F處”是“應(yīng)盡便盡”的坦蕩從容,“坐看云起時” 是 “無住生心” 的空靈自在。
一路上山去?;沂遄麟A,青樹木為隧,曲徑通幽,萬物生長。不多會兒,雖山中清涼如水,仍抵不過汗流浹背。疲乏已極,雙脛戰(zhàn)戰(zhàn),不禁彎腰駝背,椅欄歇息??v目四方,向上,是望不到盡頭的陡峭石路;向下,冷不防收一原蔥蘢繁茂,還有一條同樣望不盡的蜿蜒小路,掩入深影;向旁,水汽蒸騰,有他山全貌靜靜遙相對。已是半山腰。整頓好思緒,收斂起安逸輕閑的惰性,回望一眼身后已走出的路,我知道,這路,我是半途返不去了。忽地憶起王安石游褒禪山時所記,“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yuǎn),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常在于險遠(yuǎn),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余之所得也?!?此亦我之所得也。雖然,此山非彼山,此路非彼路,相形之下,不免有些夸張,但道理都是一樣的。
山間或有一泉,泉流下注成一小池,然池水不甚潔凈,更無論清澈。池畔有一石,以墨綠刻“洗心”二字,倒頗有幾分味道。這不正是我們最需要的嗎?這是一個繁華錦簇的時代,也是一個喧囂浮躁的時代,于是我們的心,也跟著紊亂起來,日漸渾濁不清,失了原有的清凈安寧。許是近來諸事繁雜瑣亂,我竟前所未有地渴求清凈。忽然想起佛前有蓮,出自淤泥而不染滴點泥埃,香霧空蒙,云繚芬芳,千瓣獨步,淡然自持。這與佛教源自世俗而超越世俗的特質(zhì)呼應(yīng)對接,凈化了 “求佛” 的本義與動機(jī),叩問著現(xiàn)代人紛繁浮躁的欲望與靈魂。
就像是一個人的朝圣路。我雖非禮佛之人,卻也心生莊穆虔敬。而禪房,正在霧里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