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

◎ 王威廉

你的空缺猶如穿針的線穿透了我的軀體。

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針針縫綴。

——W.S.默溫《分離》

本年度最后一天，冷空氣無影無蹤，來自南部海洋的暖濕氣流便持續(xù)發(fā)威，氣溫一直飆升，到了一個這些年來氣溫記錄的至高點。栗子走在街上，體育西路的洶涌人流裹挾著她，讓她更覺煩躁。這是五點多鐘的光景，人們已經(jīng)從寫字樓里擁了出來，從現(xiàn)在起，會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擺脫那些沒有盡頭的工作。但栗子的心情并不佳，身邊的人越多，她越感到孤身一人，她本應該更早一些離開公司的。她通常會提前十分鐘離開，按著慣性，她今天依然如此，但她低估了今天是假期來臨前的特殊日子。年末猶如一次漫長的告別到了尾聲，她被迫要想到自己：她今年三十五歲，明天起，如果不細算到月份，她就三十六歲了。這種想法讓她極為焦慮，她一直不愿意去想，但此刻在人群中這個想法卻抑制不住地強烈起來。也許，身邊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蕩著，的確，那些老成持重的人一臉漠然，她不用照鏡子就知道，她跟他們一樣。

栗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制服，外套里邊還穿著一件白襯衣，她每走一步，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熱量都被厚實的制服封鎖著，她很快就出汗了。她的頭發(fā)是油性的，一出汗就更容易變得濕漉漉的，她想到這些，心情越發(fā)向下沉去，仿佛自己正置身在赤道的汪洋當中，很快就要被淹沒了。她不想隨著人流向前走了，那種感覺很不好，仿佛被人群裹挾著，而不是自己的意愿，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她驀然向邊上走去，恰好站在了一家路易威登的巨大櫥窗前邊，她背對著櫥窗，因而對此毫無察覺。她看了會兒人潮，仿佛每個人都有著堅定的目的地，沒有人扭頭看她一眼，他們的目光怎么會如此巧妙地避開她，她不得而知。后來，有幾位女士望著她，不如說望向她的身后，她扭頭，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站在路易威登的櫥窗前邊，那種感覺更加不妙了，她索性一轉身，走進了店里。

店員對她很熱情，就像她平日在店里對顧客的那種熱情一樣，她知道熱情可以訓練成一種冷漠的習慣。她對此倒是不在乎。可她的目光迅速被一款小耳釘給吸引了，這真是說不清楚的感覺，那么多美輪美奐的衣服、皮包和鞋子合成一股力量壓抑著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便主動出擊，穿越那道無形的幕墻，準確鎖定了那款隱藏在角落的小精靈。她凝視著那個小玩意兒：紫金被馴服成如此溫柔的曲線，在鉆石鑲嵌而成的小花中央，鉑金形成了比真實花朵還要復雜多姿的花蕊，仿佛有永恒的微風在經(jīng)過那里。巧奪天工，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課本里的詞，乏味卻無可替代。

她的凝視迅速激起了店員的注意，店員走到她面前，輕聲說：

“小姐，試試好咩？”

粵語真是奇怪的方言，不同的人講出來，會放大各自的特點。工人們用粵語罵娘簡直難以卒聽，而此刻的溫柔也讓人猝不及防。況且，論及珠寶，香港品牌的名氣是很大的，因此珠寶和粵語之間便也有了說不清的隱秘關系。她本能地點頭，目光隨之上下?lián)u曳，然后那個可惡的小標簽跳了出來，上面寫著一串很長的數(shù)字。她不看第二遍，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了，以3開頭，后面跟著四個數(shù)字。

試試就試試，她云淡風輕地戴上耳釘，店員手持鏡子，她把臉湊近鏡子里的自己，那個小東西在燈光下越發(fā)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那串數(shù)字讓這種光彩顯得如此奇異，仿佛是世間不容易見到的奇彩。

“好靚哦?！钡陠T的粵語軟到快融化她心底郁積的冰層了。

她在鏡子里左顧右盼，覺得自己還是神采飛揚的，那層漠然只要她想消除便可以隨時消除。

“現(xiàn)在我們有個活動，有神秘禮物送噢?！钡陠T忽然換成了普通話，有了那股粵味墊底，也算不上突兀。但她分明還沒有說話，為什么對方改用普通話了呢？她的心中蕩起一陣微小的波瀾。

“唔使啦，”她微微一笑，用無可挑剔的粵語輕聲說，“多謝你?！?/p>

沒有任何借口，她就這樣直挺挺回絕了對方，然后在一種淡淡的眩暈中走了出來，店員的長相她都記不清。外邊的天色已經(jīng)黑了，但街燈和店鋪的燈光都開足了，另外一種明亮統(tǒng)治了世界。她喘了口氣，有種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她知道自己善于夸大自己的情緒，但那當中的確有種準確的成分。二十秒鐘之后，她陷入更深的失落和沮喪，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遭遇了無形的阻礙，而且也不知道可以上哪兒去打發(fā)這段難熬的時間。不要回家，現(xiàn)在回家是一種無奈的宿命，她還不想認命。

這時居然有人叫住了她。栗子遲疑地望著眼前這個彬彬有禮的陌生男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男人很年輕，滿臉青澀，說是小伙子可能更恰當。

小伙子說：“女士，我們特別想邀請您做我們設備的體驗嘉賓，我們會給您支付相應的費用，請您了解一下可好？”

栗子左右看看，穿著這種灰白色工作服的人只有眼前這一個，并不是對著人群廣泛撒網(wǎng)的。自己身上有什么東西讓這個陌生人找了過來呢？

“女士，請您不用擔憂，我們找您是因為智能終端向我們推薦了您?！毙』镒酉蛩c頭微笑，并再次輕輕鞠躬。

“人工智能……”栗子不高興了，這算是什么事呀，難道自己的信息被泄露了？

“請您不要誤解，請聽我的解釋。我們完全不知道您的任何信息，我們只是把智能終端連接到了我們店門口的攝像頭，它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從行人里邊去挑選，我們也會尊重它的選擇。體驗是很簡單的，而我們的報酬是很可觀的，請您考慮一下吧?！?/p>

這樣的解釋她覺得牽強。她是文員不假，可這樣的話如何能蒙騙一個天天跟電子設備打交道的文員呢？她盡管不懂那些技術的真正原理，但她也學到了很多概念，用這些概念去唬人是輕輕松松的事情。那些來店里的客人，問到手機、電腦、聲控音箱、智能手表等各種商品的性能，她都能夠娓娓道來，仿佛這些電子產(chǎn)品都是她研發(fā)出來的。如果她沒有這樣的能力，她早就被這個行業(yè)淘汰了。就像他們公司早就不再需要收銀員，也在不斷地壓縮導購員的數(shù)量，她經(jīng)受了一輪又一輪的驚險過關游戲，才留了下來。她發(fā)現(xiàn)店里只剩下她一位女性了。講性別政治？好像跟這個沒什么關系，這里講的是有沒有用，這才是事情的關鍵。哪怕你是個第四性別的外星人，但只要你有用，你就可以留下來，享受更好的福利。就這么簡單。

但是，還有什么比報酬可觀這樣的說法更具備誘惑力的呢？這在她看來，甚至都不是誘惑，而是一種誠意。早早地便明碼標價，是一種最大的誠意。

“你們是生產(chǎn)什么產(chǎn)品的呢？”她裝作好奇的樣子。

“家庭用品，”對方一下子放松下來了，對她更加熱情了，“各式各樣的用品，我們是智能家居的系統(tǒng)生產(chǎn)商，因此，更加需要您的意見?！?/p>

她還是有些躊躇，眼角的余光望了望周圍的人群，他們還是面無表情地從她的身邊掠過，他們永遠都是他們，都是一種背景。但她站在這里，不再跟著他們一起流動，這點讓她覺得踏實。流動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流動的終點是極度的虛無和絕望，她早已深諳這一點。

“全是些特別好玩的產(chǎn)品，比如語音就可以命令全家的燈，明暗或是關閉，還能控制電視和洗衣機……”

“不是吧？這些功能太簡單了，連很多手機都有?！?/p>

“抱歉，抱歉，我……”小伙子的臉微微泛紅，有些緊張的樣子。也許他剛剛參加工作吧，栗子想。

“好吧，我跟你去看看?！?/p>

“謝謝，還有很多產(chǎn)品的，很多很多，您會大開眼界的，只是我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介紹清楚?！毙』镒愚D身帶路，滿臉羞澀的笑容，那樣的笑容是很能打動人的，尤其是打動她這樣的人。她是怎樣的人呢？這個問題如某種指示燈忽然閃爍，然后迅疾熄滅了。

而商場是如此明亮，光線充足到了看不清自己影子的地步。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看著巨大的玻璃櫥窗，栗子覺得自己恍然間變得抽象了。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完全是因為沒吃晚餐而氣力不足，她晚餐吃得很少，她每天都像精密的儀器那樣控制攝入的熱量。她主要是覺得在這個過于明亮的空間當中，自己的身體不再重要了，自己只剩下眼睛在四處觀看，身體僅有眼睛便足夠了?；蛘?，眼睛成了身體本身。走在一邊的小伙子，雖然不時跟她說幾句話，但都顯得虛無縹緲，像是空中浮現(xiàn)的迷霧一般。

坐電梯，到了三樓，走過五家游戲用品店，小伙子站住，告訴她，店面到了?！拔⒐讨悄芗揖印?，六個漢字緊緊排列在一起縮在右下角，仿佛怕被看到似的。從整體上看，又像是一個古怪的面具一般。走進店里，便有AI導購前來，那是一個光影凝成的幻影，有著世上永不凋落的微笑。

沒有其他顧客，只有她。她轉頭，還有那個帶她過來的小伙子，冰冷的LED光印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笑容仿佛凝固了。

栗子看到墻邊窄小而精致的柜臺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小型電子設備，除了她熟悉的電腦、手機，還有一些日常的物品，比如沐浴露、紙張、鋼筆、書籍等等，這些物品集中放置在一起，宛如一項小型的行為藝術展。她穿過房屋中央的一塊明亮地帶（那里什么都沒有），走到柜臺前，看著這些日常的物品，想了想，拿起了一本書。紙書與這家硬科技風格的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感覺。但她發(fā)現(xiàn)這本書是純黑色的，沒有書名。

“您好，這本書是由特殊材質制作的書籍，”小伙子趕忙上前介紹道，“它的材質是類紙材料，但是能夠感應到電子內(nèi)容，并顯示出相應的形狀。目前只能顯示黑白兩色，還無法顯示彩頁。”

“我想看看。”栗子和顏悅色地說。這才覺得小伙子有點專業(yè)導購的樣子。

小伙子的食指在書脊上觸碰了隱秘的圖標，書的封面上出現(xiàn)了目錄，倒是一目了然，先是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的分類，栗子選擇了人文學科，又選擇了文學。她天天跟手機打交道，想著看看小說類的還能放松一下心情。

“您也喜歡讀小說嗎？”小伙子更加熱情了。

“是的，”栗子沉吟了下，“看來你很熟悉這東西，你幫我推薦一本書吧?！?/p>

小伙子不假思索地說：“好的?！?/p>

他的手指快速操作，選擇了一本書，叫《分成兩半的子爵》，作者是意大利的卡爾維諾。栗子隱約聽說過這個人，好像獲得過諾貝爾獎吧。得過諾貝爾獎的人太多了，她記不住了，曾經(jīng)學生時代的她還想努力都記住，然后打算閑了都看一遍的，這個目標顯然徹底落空了。

書被設置好了，遞到她的手中，跟一本普通的紙書幾乎沒有兩樣，除了略重一點，紙面更光滑一些。她打開書頁，可以一頁頁翻看，那種感覺還是非常好的。她已經(jīng)忘記了上次這樣捧著書讀是什么時候了。她跟其他人一樣，刷刷手機，看看公眾號文章，覺得就已經(jīng)足夠了。

“封面，裝幀設計，都是可以選擇設置的，如果你讀膩了這種感覺的話?！毙』镒右荒樑d奮，仿佛他是這種電子書的發(fā)明者，繼續(xù)說，“我們知道市面上有那種可以折疊的一頁電紙書，但那種感覺和書籍是完全不同的，書就是要有厚度，需要翻閱的，才能迅速看到它的結構……”

“多少錢？”

“現(xiàn)在促銷，888元?！?/p>

“買了?！崩踝有南?，真的不算貴。

“謝謝，物超所值！”小伙子從柜臺下邊取出全新的包裝盒，遞給她，“要打開檢查下嗎？”

“不用?！?/p>

買了一件東西的感覺真好。剛剛在路易威登的挫敗感又被喚醒，隨即又被撫平了。知識就是力量，一個多么古老的箴言呀，此刻重新在栗子的腦海里歌唱，宛如革命者的贊歌。她提著包裝盒，手里沉甸甸的，讓心里也如此踏實。她像每次購物結束一樣，打算轉身驕傲地離去。但是，且慢，好像有個什么事情還沒有了結。是什么事情呢？她看到了小伙子笑瞇瞇的臉，看到了他的青春痘的痘痕依然泛著紅色的光澤，她突然想起來了。

“不對呀！”她脫口而出。

小伙子緊張了，笑容僵住了，看著她。

“你不是讓我體驗產(chǎn)品，然后給我報酬的嗎？現(xiàn)在怎么成了我買了東西了？”她的記憶一下子全都清晰了，包括“報酬”這個詞都清清楚楚地記起來了。是報酬，不是錢，說出口就是應該理直氣壯的。

“啊！不好意思！我給忘了！”小伙子使勁拍腦門，啪啪啪，連續(xù)擊打，栗子看著都覺得疼。

“沒關系，沒關系……”她連忙說道，又懷疑自己是否過分了。

“您是我邀請到的首位體驗顧客，所以我一緊張反而把您當成了普通顧客，”小伙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指指里邊的屋子，“您是特殊的貴賓，咱們進去看看吧?！?/p>

“體驗的商品難道不是這個電紙書嗎？”栗子握著提袋的手不由得使了使勁，生怕小伙子說這個書他們不賣了。他別想奪走這本書，我已經(jīng)付過錢了，她心里想著，這真是奇怪的感覺。

“不是，是另外的商品，比書好玩多了?！毙』镒拥男θ萦行┢娈?，鼻翼兩邊的紋路加深了，嘴巴半張著，像是還有一堆話塞在里邊，等待著吐露。

栗子來到里屋，發(fā)現(xiàn)里邊的光線比較晦暗，但是絕不會讓人不快，反而讓人充滿了好奇。也許是那光源并非來源于某幾個固定的點，而是整個天花板，還有整面墻壁，都發(fā)出令人舒服的微光，這些微光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邀約性質的空間。小伙子觸摸一個圖形，地面升起了一塊類似床的長方體。

“這是一個綜合性的傳感系統(tǒng)，就是邀請您參與體驗的商品?！毙』镒拥脑捲谶@樣的光線中顯得冷淡而平靜，沒有了此前介紹電紙書時的熱情。

“看上去特別詭異?！崩踝用銖娦α艘幌?。

“不會的，其實特別好玩?！毙』镒拥穆曇暨€是干巴巴的，“你躺上去就好了，不用你多做什么的，體驗的費用一千元，在體驗結束后就會支付給您?！?/p>

“不用做什么還那么多？”栗子難以置信。

“主要是我們要記錄您的許多感受反應，這些數(shù)據(jù)對我們改進產(chǎn)品非常重要。請您放心，這些數(shù)據(jù)我們會保密的，在請您體驗之前，會簽訂一份電子版的隱私協(xié)議。也就是說，您只是一個匿名的體驗者，是無數(shù)匿名體驗者當中的一個?！?/p>

栗子工作的店里也經(jīng)常有邀請顧客的體驗活動，因此她倒也不陌生，只不過她那店里的體驗可沒什么報酬，最多送點優(yōu)惠券，而這邊居然有一千元，比她剛才買的電紙書還多。這是讓她猶豫的根本原因。

看來她提供的信息會是很值錢的，那會是一些什么樣的信息呢？

小伙子調(diào)整燈光，那光線變得更加幽靜，仿佛有種沉默的、更加堅定的召喚。栗子面對這樣的召喚，覺得自己無路可退，這有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自己的這個身體的健康，自己還有什么值錢的信息嗎？沒有。她這是一種自我否定還是一種判斷？她嗓子眼里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說：

“躺上去就可以了嗎？”

“是的，躺上去，很舒服的?！毙』镒友a充說，“這是一款專門為人的精神愉悅而發(fā)明的機器?！?/p>

栗子把手中袋子遞給小伙子，然后走上前去，坐在那奇異的平面上，雙手放在身體兩側，感受了一下它的溫度。她特別害怕那是冰冷的，如同醫(yī)院的手術器械。不過還好，那種材質很溫潤，上面有著細小的顆粒，身體觸碰上去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很想在上面摩擦，有種強烈的撫摸感回傳給了身體。

“躺下吧。”小伙子沖她笑笑。

她也笑了一下，緩解尷尬。她還是服從了，躺了下來。她的雙手不自覺地交叉放在小腹上，這是一種本能自衛(wèi)的手勢。小伙子告訴她，她應該把兩只手放在身體兩側，手掌朝下，緊緊貼住那個神奇的平臺。事已至此，她只得照做，雙手緊貼著表面，仿佛無端端躺在了手術床上。她感到全身忽然升騰起一種奇異的酥麻感，來源不明，卻又如此確鑿。那不像是電流通過的感覺，更像是一個生命體的接觸。那究竟像是什么呢？她閉上眼睛，恍然間覺得那就像是躺在愛人的懷抱里，她感到徹底的放松，尤其是她的肌肉開始失去控制，仿佛有一個通透的隱形人鉆進她的體內(nèi)，沿著她的神經(jīng)給她按摩，讓她放松。

“您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小伙子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她閉著眼睛，不想睜開，說：“我感到非常放松?！?/p>

“您覺得很舒服嗎？”

“是的。”

說完之后她感到有點害羞，幸好閉著眼睛。

“這是一款陪伴產(chǎn)品，它可以在你孤獨的時候給你想要的感覺?！毙』镒拥穆曇艉茌p柔，跟之前好像不大一樣了，那其中的青澀不見了。

栗子瞇縫起眼睛，可以看到他站在不遠處凝視著她，這種凝視讓此刻的她有些擔憂，那畢竟是個陌生的男人……她完全睜開了眼睛，掙扎著說：

“好了嗎？”

“沒呢，好好享受吧?！毙』镒酉袢斯ぶ悄苣菢咏榻B著產(chǎn)品，“這款產(chǎn)品有很多模式可供選擇，比如說，有睡眠模式、有想象模式、有越界模式、有回憶模式……”

“回憶模式？”她問。

小伙子說：“是的，回憶模式，它能夠準確地探測到你沉淀在海馬體中的記憶信息，尤其是捕捉到過去曾經(jīng)讓你激動的瞬間，你只需要調(diào)到回憶模式，然后使勁回憶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便可以了，它會自動找到你的興奮點。”

回憶能被探知到嗎？她對此表示懷疑。她再次閉上眼睛?；貞浤Ｊ剑克卸嗑脹]有回憶了？小伙子的聲音讓她重新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深愛她的男人，也許她給他留下了最大的傷害。那是她相處最久的男朋友，他們在一起多久？五年還是六年？距今已經(jīng)七年還是八年了？她也深愛過他。他們曾是那么深愛過，最后又因為無數(shù)的生活瑣事、觀念差異鬧得不可開交，成為彼此的仇敵。他們決定分開，誰先提出的已經(jīng)無關緊要，因為這件事就像是無法愈合的傷口，開始潰爛，但那種分開又帶來了血肉割裂的巨大痛苦，在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疤。

“系統(tǒng)檢測到您選擇了回憶模式?！?/p>

“可我并沒有說話呀?！?/p>

“不需要說話，它知道您大腦的狀態(tài)，并幫您做出最佳的選擇?！?/p>

“無所謂了?！彼X得現(xiàn)在再說些什么反抗的話也毫無意義，順從在很多時候都是一種美德。

“就是，您放松吧，順其自然，它不會傷害您的，只會為您服務，它愿意做人類最好的情感仆人?！毙』镒涌┛┬α藥紫?，說，“抱歉，剛才那句話不是我瞎編的，而是它的廣告詞?！?/p>

她已經(jīng)無暇顧及那個陌生的小伙子了?；貞浀臎_動被引誘著，向幽暗的縱深處上溯，那些早已模糊的細節(jié)再度清晰起來。她曾經(jīng)那樣恨過他，咒罵過他，但此刻，在她的回憶深處，那些憎惡的瞬間不再那么憎惡，她反倒有些懊惱，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反應過度了。他離去的背影曾讓她有著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此刻在回憶中她不能再品咂出其中的痛苦了，痛苦變成了一種特殊的記憶，卻也僅僅是記憶而已，不能與如今的心靈感受建立聯(lián)系。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讓如今的心靈揪心的場景反而是那些歡悅的時刻。她和他在公園的湖邊忘我地接吻，陽光溫暖，微風和煦，她瞇縫著眼睛，整個人仿佛融化進周圍的一草一木當中了。還有他們的第一次做愛，他引導著她，兩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好像喝醉了一般。她很少去回憶這些，在她的意識中，那是一段失敗的關系，這個結論是注定的，因而其中的溫情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被封存起來?，F(xiàn)在結論不再重要，或者說，她終于越過了那道結論帶來的圍墻，擦凈了灰塵，那些美好重新涌現(xiàn)，就像深埋地下的寶藏忽然裸露在陽光下，是如此炫目。她忽然感到痛苦，那是此刻的心感到的痛苦，這是時間帶來的痛苦，不妨說，是某種更加本質的痛苦，形而上的痛苦。她必須抑制住此刻的這個自己，她的這個想法似乎得到了某種呼應，逐漸緩和了，她的回憶從而上溯得更加深入，那些她甚至不曾記得的細節(jié)也開始浮現(xiàn)。終于，她的回憶凝聚在她和他的某一次床上做愛的時光，她不再是一個客觀的冷眼旁觀者，而跟當年一樣，也是時間的完全主角，她慢慢陷入那個情景當中去了，她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前男友的臉和身體，她覺得陌生而又親切，終于，她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投入進去，身體開始不可遏制地顫抖，她發(fā)出了抑制不住的呻吟和叫喊。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世界開始重新變得模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她可是躺在某個商店的床上，有個陌生的小伙子盯著自己看呢！她難堪極了，睜眼的同時便立刻從臺上坐了起來，捂住自己的臉說：

“太……太不好意思了，我做了什么？”

但是，小伙子一句話都沒有說，依然站在她的不遠處。她覺得特別奇怪，不管怎么說，他都應該說些什么的呀。她忍不住抬頭看他，她大吃一驚，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個小伙子了，而是……而是剛剛在回憶中的前男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不敢多看，收回了目光，這是怎么回事？栗子在心中尖叫起來：我在做夢嗎？我還陷在剛才的狀態(tài)中沒有出來嗎？她急了，大聲地吼叫起來：

“夠了！夠了！快把這個該死的機器關掉！關掉！”

眼前的男人依然一言不發(fā)，輕輕抬起胳膊，觸摸到周圍某個隱秘的地方，這個機器便停止了工作。她能感覺到那些微小的突觸，還有那些說不清的信息流，確實被切斷了，身下的平臺像是普通的塑料材質一般冰冷了。

她整個人冷靜下來，再看看眼前的男人，還是他。

“孫堅？”她試著叫了聲。

那個男人點點頭，說：“栗子?！?/p>

面前的這個人原來是真實的，她感到一陣瘋狂的情緒誕生在心底，但她克制著，聲音都有著扭曲：“這，這是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一笑，嘴唇張開了，露出里邊齊整的牙齒，她曾經(jīng)贊美過的牙齒。她沒見過一個男人的牙齒長得那么優(yōu)雅，像是醫(yī)院擺放的工藝品。

“栗子，你這些年都好嗎？”孫堅望著她，關切地問道。

“你是來自于我想象中，還是真實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分不清狀況了?！?/p>

“栗子，是真實的，真的是我?！睂O堅說。

“啊……”栗子心底的情緒升騰而起，整個人戰(zhàn)栗起來，“你怎么會在這里？剛才帶我來的那小伙子去哪里了？你是偶然闖進來還是怎么回事？！”

“那個小伙子是我的店員，這家店是我開的，產(chǎn)品是我研發(fā)的?！睂O堅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抱歉，嚇著你了?！?/p>

栗子感到潮水般的恐懼從她的尾骨一直傳到了她的頭頂，剛才的極度歡悅似乎完全是為此刻的恐懼所準備的。她“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仿佛身體繼續(xù)接觸那臺面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你的意思是你專門設了這樣一個局來使我難堪嗎？”她大聲質問道。

“栗子，你知道嗎？這個產(chǎn)品是我研發(fā)的，是因為你而研發(fā)的，或者說其中的靈感跟你有關系。但是，我并不是用它來讓你難堪的?！?/p>

“跟我有關？”栗子用顫抖的聲音說，“那這一切都是針對我的？”

“這么重要的一個產(chǎn)品，投資和心血都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怎么可能是針對你的。我只是說你給我提供了一些靈感?！睂O堅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一把椅子上，冷冷地望著她。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性格中的冷硬還是絲毫未改。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他抱怨過，但他在表示歉意之后依然如此，長期的研究工作已經(jīng)影響了他對世界的根本看法。他不接受含混的事物，他喜歡精確的，可以分析和推論的事物。其實一開始栗子正是被他的這種氣質所折服，他向她描繪了一個極度清晰的世界，讓她覺得自己原來如同坐井觀天的青蛙一般。從宇宙的誕生到基本粒子的量子效應，從細胞的形成到意識之謎……她仿佛瞬間獲得了本質性的頓悟。盡管在他的精確描述中，世界反而顯示出了更多的奇異特征，但這正是她喜歡的。直到他們生活在一起若干年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喜歡的這種奇異性，正是他深惡痛絕的，因為他的工作就是與那樣的奇異性做斗爭。能減少一絲一毫的奇異性，便是他最大的成功。

“好，知道了?！崩踝由詈粑幌?，讓自己平靜，跟他歇斯底里只會讓事情更糟，她領教過那樣的纏斗，窒息到絕望。因而她盡量平和地問：“那我來這里，這個店里，到底是你的陰謀，還是一次偶然？”

孫堅略略沉吟說：“不，我這絕不什么陰謀，但是，這也不是什么偶然性。我設置了你的面部視覺搜尋，是的，我一直在找你。但你也知道，我有你的電話號碼，我要真的想找你的話，不如直接打電話給你。我用這種方式找你，其實還真是有你說的偶然性。假使這樣都能找到你，尤其是你還主動來體驗了這款產(chǎn)品，那么我就會覺得這不是我刻意邀請你來的，而是某種緣由需要你來的。”

“科學主義和神秘主義真是鄰居。”她用他喜歡的那種詞匯嘲弄道，“而你就是那個來回串門的人。”這句話當然不是她忽然想到的，而是她和他分開之后才慢慢悟到的。

“你還是那么會諷刺人，”孫堅笑了起來，“還是那么富有哲理，那手機是科學主義的還是神秘主義的？”

看來他知道自己在手機店上班了，她曾經(jīng)的夢想是當一名畫家，至少也是一名平面設計師，但她需要生存，藝術已經(jīng)不能提供這點，AI都在搞藝術了。

“手機既不是科學主義的，也不是神秘主義的，”她冷笑道，“手機是實用主義的?！?/p>

“說得好，說得好，這么多年沒見，你比過去變犀利了?！睂O堅快速笑了下，臉上的皺紋讓他顯得比過去蒼老，他也比過去胖了一些。

“說說你的這臺機器吧?！彼饾u平復下來，能夠接納這個突發(fā)的狀況了。

“坐吧?！?/p>

她重新在那平臺上坐下。孫堅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與她隔了二十厘米的距離。他也放松了一些，說：“這臺機器能夠檢測到你神經(jīng)元的信息活動，鎖定你正在回憶的點，進而引導你的進一步回憶，許多潛意識的記憶也能夠被激活。這樣一來，它就可以復原你的情感模型，讓我可以更好地探究你的內(nèi)在?！?/p>

“天啊，孫堅！探究我還有什么意義嗎？我們已經(jīng)分手這么多年了！”她的聲音再次大起來，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情緒被點燃了，她喊道：“難道你沒有再找其他的女朋友嗎？我可是找了很多男朋友！”一種報復的快感彌漫她的全身，原本她置身于完全尷尬的處境，現(xiàn)在忽而具備了某種想象中的主動權，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從泥潭中走出來，獲得意想不到的長情告白了。

“我們分手后，我當然有過女朋友，不僅如此，我已經(jīng)結婚了，孩子都會叫我爸爸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你的探究。這樣說你明白嗎？”孫堅說完這番話，他心中想，感情在我這里，也可以是一個研究的客體。當然，他們真愛過，他從不否認這點，但她給他造成的創(chuàng)傷他也無法釋懷。他不是想去報復她，而是想探究那種創(chuàng)傷，就像是探究細胞是如何聚合的，神經(jīng)元又如何開始了思考。

栗子一時不說話了，當一個女人聽見過去的男人還愛著自己——或者說還對自己抱著很大的興趣——的時候，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浮升起溫柔的眷念。

“我如果可以提取你的感受模式，嚴格說，你的神經(jīng)叢反應模型，對我理解何為愛情，意味著很多很多?！睂O堅的聲音低沉，語速緩和，顯露出久違的柔情。

“比方說……”她竟然有些期待了。

“比方說，以后在我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躺在這上面，讓我們曾經(jīng)的感覺完全融為一體，而不僅僅是我單方面的。因為我們知道，發(fā)生過的事情是屬于雙方的，因而記憶也應當彌合雙方。借助這臺機器，我們兩個人可以重新使它變得完整?！?/p>

栗子凝視著孫堅，他過去有過這樣柔情的時候嗎？盡管不多，但肯定有的，她忽視了多少次這樣的時刻？她恍然間有些感動，這些年，她是談過好幾個男朋友，但她現(xiàn)在孑然一身，她對男人有些厭倦了，又有些懷戀遙遠的過去。當年的自己是多么沖動，稍有不滿意就會大發(fā)雷霆，而這個男人總是傻愣愣地不知所措，那個樣子曾讓她暗暗發(fā)狂，覺得自己找了個木訥的呆瓜，但現(xiàn)在她覺得那其中不是有一種可愛的呆萌嗎？自己為什么那么挑剔？不挑剔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她當然不會這樣想，她想的是，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愛情？愛情是什么？這個身下的機器真的可以研究出愛情的本質來嗎？

孫堅比栗子要小三歲，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栗子周圍的朋友都不看好他們的關系，她自己也是。她在激情過后，便覺得這個比自己小的男生身上，有一種怎么也擺脫不了的幼稚勁。但是現(xiàn)在面前的這個男人顯得如此成熟，富有掌控一切的魅力，而且還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如果她沒記錯，他的夢想就是制造出一臺自己的智能機器，看來他實現(xiàn)了。但當初她嘲笑他擁有的只不過是每個男孩子在幼兒時期的幻想。

栗子期待著這個男人繼續(xù)對她再說些什么。這個話題很溫情，還可以繼續(xù)，她愿意在這個年度的最后一天，好好聊聊這個話題，如果可以的話，他們還可以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喝點東西什么的。

但這個男人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掏出小巧的手機，把一千塊錢轉到了她的賬戶上。她沒有拒絕，為什么要拒絕呢？她都簽了協(xié)議，更何況現(xiàn)在的情況，這筆錢更像是一份奇異的禮物。她收了錢，還說了句謝謝。男人站了起來，退后了幾步，回到了一開始的位置上。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難道是跟她想的一樣，出去外面的意思嗎？她也站起身來，遲疑地等待著他的暗示。

“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你，栗子，太高興了，我沒想到這一天會這么早到?！?/p>

“看到你實現(xiàn)了夢想，我也為你感到高興?！彼f。

“男孩子的幻想罷了。”他笑了笑。

“不是誰都這么幸運，可以堅持自己的夢想，還能實現(xiàn)它。”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平臺，想到以后孫堅會在那里探測到她的某些記憶，她感到羞恥。他們等會兒聊天的時候，她得跟他商量，他能否在體驗一次之后，就刪除它。她允許他體驗，體驗他們共同的過去，就一次，一次足夠了。

“謝謝，那就這樣吧，如果你還想來這里體驗，隨時歡迎你。”他站直了身子，露出了職業(yè)性的笑容，像是戴上了面具。

她愣住了，這就叫她離開了嗎？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對他微笑了一下。他點點頭，客客氣氣的，仿佛在街上偶遇，寒暄了幾句，到了分別的時刻。但是，他們不是已經(jīng)聊到了很深入的話題了？

“哦，不想再聊聊？這么多年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吧。”她只能主動提出了，也許他還是那么木訥，有時候不通人情。

“你知道……你知道的對吧……”孫堅結巴了一下，說，“我愛的是曾經(jīng)的你?！?/p>

栗子等著他往下說。

“所以對我來說，我和曾經(jīng)的你一旦分開，就再也不能相遇，因為我和那個你被時間越推越遠?，F(xiàn)在，能得到你的回憶，就像是一道橋梁，我能重新跟她說說話，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F(xiàn)在如果我們繼續(xù)聊下去，只會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變成了彼此的陌生人，這會大大影響我們的記憶。記憶其實是不大可靠的，會受到此時此刻的影響，我們會根據(jù)現(xiàn)在的需要去重新闡述記憶，所以，栗子，讓我們保持一個純粹的過去吧。”

走出商店的時候，她的知覺忽然變得遲鈍和麻木，覺得自己的魂魄似乎被偷走了。如果這世界上有魂魄的話。但她清楚，偷走的并不是魂魄，而是記憶。但那些記憶分明還在自己的腦海里，只能說他盜取了自己記憶的拷貝。她憎恨這樣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還是受騙了，她想報復，她想控訴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簽了那個愚蠢的協(xié)議，如果孫堅以此為由跟她耗下去，她是撐不了多久的。事情真的演變成那樣，她就更加像一個弱者了。她覺得在生活中做一個弱者沒什么不好，但怕的是在感情中成為弱者，而且在那段關系中，自己還曾是強勢的一方。在她看來，是自己先傷害了對方，對方這才報復了她。報復？她琢磨著，剛才的那一切似乎也談不上是報復，報復是要讓她付出代價，但她付出的是什么？一段記憶的拷貝而已，那對她來說，本質上是沒有任何付出的。她如果能像過去分手并忘記他那樣，再次忘記他一回，她的生活將和幾個小時前沒有任何不同。但對他來說好像意味著很多。她想象著他躺在那個奇妙的平臺上，回憶著過去的她，陷入無法自拔的境地，她覺得她終究還是這場感情關系中的勝利者。雖然這種勝利非常虛無，但對她失落的此刻堪可安慰。

突然起風了，涼氣逼人，還等不及走幾步，便下雨了。這是北半球的干冷空氣和南部海洋的暖濕氣流交融在了一起，氣溫跳水般往下落，冷雨不僅加劇著寒冷，而且還制造出了氛圍。在冷雨中她扭頭趕緊往回走，重新走進了商場，她得預約一輛無人駕駛的出租車把她送回家。她掏出手機，忽然發(fā)現(xiàn)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沒有一個人影，那些熙熙攘攘的顧客在冷雨前已經(jīng)逃回了家；商場里的店鋪燈火通明，但她站的這個角度望不見一個店員。她抬頭，望著三樓，仿佛看見了孫堅的那家店，她的心中涌過一陣奇異的戰(zhàn)栗。她很想再進去一次，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