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是個人物。
素描也是個事物。
這天,午后,陽光下,方城公園東南角,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綠秀眼和白頭翁,樹上,地上,哪里有食飛哪里;一大片火紅的木棉花,正欣賞著眼前的人、長椅和狗。人是老人,狗是沙皮。老人坐椅上,沙皮坐地上。老人不時伸出右手,撫摸身邊空蕩蕩的椅子。沙皮不時伸出前腳,驅(qū)趕地上的蟲子。老人打盹時,沙皮也打盹。
素描看呆了這幅畫,就想把它畫下來,素描。
素描來這里畫素描,并非一時起興,她說,回家在即,總想給自己留下點什么,當(dāng)腦子斷片兒時,或老了沒記憶,就指著它們告訴我,這溫婉如玉的方城,有一個學(xué)了四年生物的北疆女生,她也曾來過。
素描輕腳輕手支起畫板,把長發(fā)綁到背后去,左手橡皮,右手鉛筆,左耳夾3B,右耳夾10B,嘴上叼一只6H,凝神靜氣,生怕驚動了這幅畫。
老人和沙皮好似有意配合素描,太陽都只有竹竿高了,素描都畫完了,他倆也還沒醒來。尤其是老人,始終保持一個睡姿:坐著,背靠椅背,耷拉著腦袋,右手摳住膠條做的椅面,看上去很用力的樣子。
素描緊咬唇,輕揮手,站了許久才轉(zhuǎn)身離去。她說她還從未像今天這樣猶豫過,有那么一刻,她竟感覺這畫面似曾畫過,至于到底什么時候畫過,卻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她好想道聲感謝說聲再見,可又不忍吵醒老人,萬一老人正做美夢咋辦?
素描走了,帶著一大箱素描,到千里之外的北疆老家找工作去了。
可才走幾天又回來了,好似有什么寶貝落在了方城。
下了火車,她哪兒都沒去,直奔方城公園。
火紅的木棉花,金色的陽光,以及麻雀、綠秀眼、白頭翁和長椅全都還在,唯老人和沙皮不在。
再去,還是不在。
素描只覺心里空落落的。
公園的另一角,一只八哥在籠中罵罵咧咧,一對泰迪狗面對面相擁而立,一群張大嘴巴等著喂食的錦鯉,那密集,那壅塞,那拼搶……素描對此全無興趣,就又走回去,坐長椅上,是老人坐過的位置,伸出右手,撫摸老人撫摸過的那片椅面。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得等下去,直到等來老人,陪他說會兒話。不說話也行,就那樣坐會兒,曬曬太陽,聽聽鳥鳴,聞聞花香。
她這是怎么啦?不就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嘛,大老遠地趕回來,至于嗎?
至于,很至于!她說,看,那幅畫!
那幅畫,是三年前畫的,同十天前畫的這幅相比,景物都差不多,就差一個人——一個靠在老人肩頭系著咖啡色圍脖的人。這個人,老人管她叫老伴。
三年前的那個下午,素描畫完素描,陪老人和老伴聊天,聊到太陽落土才惜別。老人說,我老伴頭不能往右偏,往右偏她暈得慌,我得坐她左邊,好讓她依靠。我們過去也有個兒子,小時候常來這公園玩。兒子19歲那年,得了一種怪病,說走就走了。我和老伴都是普通人,退休后,只要天氣允許,都會來這里坐坐。
素描回家整理獲獎證書時,想起了那幅畫。那幅畫她起名叫《幸福時光》,曾獲2016年方城“夕照杯”素描大賽一等獎。她說要不是那幅畫,老人的這番話,她這健忘的人哪,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來。想想都后怕。
可老人一直沒來。
素描不想干等著,就到公園管理處打聽。好在事情才過去十來天,管理員記憶猶新。原來,那天下午,素描只知老人睡著了,卻不知老人再也沒醒來。還有,老人并非普通人,他是一位將軍,他說他甘愿安度平民生活。
木棉花謝了,雨水又多了起來,天總是陰沉沉的。房間里,茶葉有些潤。杯壁上,不知何時掛了一圈灰色的絨毛。書也濕了,墻也軟了。素描知道,方城的梅雨季節(jié)已到,不能再由著性子往下待了。
回到北疆的家,素描立馬取來那幅在她看來不甚完整的素描,她要把老伴補畫上去。不意畫著畫著竟把她自己給畫了上去。
畫就畫了,她也不擦掉,她覺得這樣其實也沒啥不好。于是,她就在畫作下方畫了幾朵木棉花,并一筆一畫地寫下:開花時不長葉,長葉時不開花,花與葉,生生錯過。
【作者簡介】白茅,作品散見《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嘉應(yīng)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水井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