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鳥就在樹上叫個不停。
那是一種叫鳳頭鸚鵡的鳥,雪白的羽毛,頭上有著金黃的冠羽,它們發(fā)怒的時候,冠羽會隨之張開,透著一種霸氣。平時,女人喜歡這種鳥,但最近,她卻時常被這種鳥吵得心神不寧。
三個孩子在她聲嘶力竭的喊叫中起了床,像三只不安分的小鳥一樣站到了她的面前。她看了他們一眼,腦海中突然冒出那個最近時常跳躍的想法:要是沒有他們該多好!當(dāng)初我是怎么了,竟然一連串生了三個孩子!
這個想法一在腦海中出現(xiàn),她又覺得自己有些可怕: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她搓了一下衣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上有一大片污漬,紅紅的,像一攤血。她沒有注意是什么時候弄臟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她一邊為孩子們做好吃早餐的準(zhǔn)備,一邊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媽媽,你的衣服太臟了,看上去好惡心啊!
她八歲的女兒在背后傳出的聲音,像叫個不停的鳳頭鸚鵡尖利的嘴巴,一口啄在她的臉上。她感覺火辣辣的,疼痛“呲”一下竄遍全身。她回頭,看到小女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衣角,一臉的厭惡。
丈夫走過來,瞟了一眼她的衣服,說:你怎么把衣服弄得這么臟,看著的確不太像話。他說完,還特意用手指在那一片污漬上敲了一下,丈夫的臉上拂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女人覺得丈夫的力度很大,敲得她的心一陣又一陣的震蕩。盡管那手指敲在衣服上,無聲無息。
丈夫那不易覺察的笑,又讓女人輕易地感覺到了一絲嘲諷。
那一刻,她居然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丈夫胡亂吃了幾口烤面包,將面前的盤子一推,說上班要遲到了,便匆忙地出了門。院里,很快就傳出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
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吃了早點,她一個個地讓他們坐進了車,將他們送進學(xué)校、學(xué)前班和幼兒園。
最后一個到學(xué)校的是大兒子。十歲的兒子下了車,拿起書包,回頭對她說:媽媽,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什么衣服?
她一邊要離開駕駛室,一邊推開車門。
兒子擺擺手說:媽媽,你不要下來了,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你放心吧。
說完,兒子轉(zhuǎn)身要走,他的腳步很急。
她已經(jīng)下了車,兒子又回頭說:媽媽,你不要跟進來了。你看,你的衣服,你的衣服太臟了。你回家換了吧,再見!
兒子說完,根本不等她的反應(yīng),一溜煙地向校門口跑。
整個過程極為迅速,她幾乎還沒有來得及邁步,兒子的身影已經(jīng)混合在一群孩子中間,眨眼就看不到了。
她愣愣地看著,回到車上。這時候想起兒子的話,她低頭,看到自己衣服的右下角,那一片紅紅的污漬,顏色更加明顯了。紅得刺眼,她用一只手卷衣角,慢慢地向上移,然后在衣服上摩擦,顯然那污漬已經(jīng)滲透到了布料里。她再怎么用力,污漬依然紅燦燦地躺在她的衣角上。
她就想,這是什么東西呢?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想不起來了。
回家的路上,車里非常安靜,女人覺得自己的腦海里亂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出來。一路上,開車時,她時不時就能看到自己衣服右下角的那一片血紅的污漬。她突然覺得那污漬是那樣刺眼,在她的衣服上發(fā)芽了一般,越長越大,攪亂了她的思緒。
過十字路口,紅燈,她停下來,有些茫然地望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過馬路的行人。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車上是兩個孩子,身旁還跟著一個。手推車上兩個嬰兒是一對雙胞胎,看起來只有七八個月大,一個嬰兒在哭,身旁走著的孩子不過三歲,走得很慢,在她的身后蹣跚著,不想走,女人伸出一只手,牽住孩子。然后,她用一只手費力地推著嬰兒車往前挪。剛到一半,燈一閃就變成了紅色。
還好,兩邊的車都沒有動,在等著女人和孩子過馬路。
當(dāng)然,她也沒有動,只是安靜地看著女人艱難地往前挪。
女人開始有些莫名地傷感,她望著女人終于挪到了路的另一側(cè)。她的思緒不知道在哪里漂游,她仿佛覺得,那一點點挪過馬路,那個牽著大的、推著小的女人就是自己。
她的眼淚竟然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她的淚水就那樣落在了衣角的那片污漬上。
直到身后傳出刺耳的喇叭聲,她才啟動了車。后邊的一輛車從她的車旁閃過,車窗內(nèi)伸出一只手,對著她伸出了一個流氓的手勢。女人的火“呼啦”一下竄上來,她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按下車窗,對著那輛車罵了一句。
顯然,就這一句話激怒了對方。那車窗里的男人,繼續(xù)不斷地對她做著手勢,并回了她幾句不堪入耳的話。
事情幾乎就在這一瞬間發(fā)生的,快得措手不及。
女人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血在向上涌,她的心跳在加速,她的大腦在膨脹。她腳下用力一踩油門,右手一打方向盤,沖著那輛車的中間位置就撞了上去。
現(xiàn)場,立刻就亂成了一片。
所有的車都停下來,有人報了警。
警車與救護車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jīng)處于嚴重昏迷的狀態(tài)。
當(dāng)時,女人還有意識,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抬上了救護車,被放在救護車上。她能聽到救護車的一路鳴叫之聲。
恍惚中,女人似乎看到自己的身體在流血,血液順著頭部向下流,流到了衣服上。那些從她身體里流出來的血,在她衣服的右下角與那片污漬交匯、融合、凝固。
【作者簡介】王若冰,原名王馥莉,旅澳作家,澳華作協(xié)理事,《澳華文學(xué)》總編輯。出版長篇小說《跳蚤女人》《祈禱一季的愛情》,散文集《我們家族的女人》《對面的少年》,小小說集《第三十七個女孩》,短篇小說集《羅大顯擺的兩棲生活》等書多部,數(shù)十篇作品被選入國內(nèi)外多種選本。作品時見于海內(nèi)外報刊,累計發(fā)表作品400萬字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