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兄弟,陶本一是我們的大哥。
記得《新民晚報》曾在 20 世紀 90 年代發(fā)表過一篇《姓名趣談》,文章品評了我們三兄弟的取名,夸我家老爺子給兄弟仨取名有文化,有內涵,有水平。我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我父親出生在有“上海源”之稱的松江縣泗涇鎮(zhèn)。我的太祖父是泗涇的一個地主,卻長期居住在租界新式里弄當寓公。太祖父舞文弄墨、擅長畫梅,民國時曾在上海參加過畫展。我祖父是位水利工程師,卻壯年去世,父親和他的弟弟、妹妹是在祖母的拉扯下長大的。由于我祖母的妹妹是當時中國婦女界的先進,曾擔任基督教女青年會的總干事,受姨媽的影響,父親通過自身努力,考取了當時江海關稅務學校,進入了由英國人控制的海關工作。這份職業(yè)在當時是屬于捧著金飯碗的高級白領階層,所以我們自幼就得到了很好的生活環(huán)境和教育資源。
我的大哥生于 1941 年的青島,父親當時在青島海關任職。由于他是陶家的長子長孫,很受祖母的寵愛,加上生性聰慧,討人喜歡,老嘎嘎(不懼生),所以又深得父親的喜歡,一歲時就被父親帶到青島海濱游泳。
由于父親自小受到老派教育,崇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因此從小就對我們管束很嚴。三歲那年,大哥被父親送進學堂“讀書”(聽課),目的是讓大哥熟悉學校氛圍,結果一個三歲小男孩坐在課堂里,有模有樣,沒有一點疏離感,獲得老師的贊賞。五 歲時,大哥正式入學。在小學里他成績不錯,還參加學校組織的演講比賽,題目是介紹蔣介石的故鄉(xiāng)奉溪,結果小小年紀的他居然得了獎,顯示出他自小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十歲,大哥考進了上海一所蠻不錯的南洋模范中學,而且還是住讀。送校那天,母親、外婆和家里的娘姨一起去,娘姨在幫他鋪被褥時眼淚都掉下來了,但大哥沒有一點離家的傷感,很自立,還一個勁地催母親他們快走。后來母親知道,之所以催他們快走,是他動了一個小腦筋,大人走了,他就可以跑到操場上去玩了。可見,住校讓大哥獲得了一個自由的空間。
由于大哥初、高中都在上海西區(qū)上學,而我家又地處北面,所以從記事起,大哥一直住在祖母家,接觸很少。能給我留下印象的,一是 1957 年“反右”那會兒,他利用星期天回家,只見他在白報紙上畫了很多“反右”斗爭的漫畫,鋪得地板上、沙發(fā)上到處都是,說明他當時要求進步、靠攏組織、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二是他在高中時和班上的三位同學義結金蘭。這三位同學都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其中一位還是班長,當時我父母都特別支持。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們的父母一直很重視孩子的朋友圈,他們信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父母對我們哥仨的朋友圈都很關注,很尊重,很熱情,也很放心。
從小對語文情有獨鐘的大哥,高考時選擇了華東師大中文系。學習階段,他主攻英國文學。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天氣蠻熱的,父親和他坐在二樓樓梯的風口處,諄諄叮囑,希望他改攻中國古典文學。但大哥不為所動,結果畢業(yè)后因外國文學教研組不需要留校生,被分配到山西。
在大學階段,大哥很活躍,是華東師大話劇團的積極分子,許多人都夸我大哥普通話說得標準。我曾看過兩次大哥的演出,也到后臺看他們卸裝,看到劇團的同學們與大哥相談甚歡,相信身處這樣的同學圈,大哥這四年的大學生涯一定很開心。畢業(yè)那年,除了外語得了四分外,大哥所有的功課都是五分。作為學業(yè)優(yōu)秀的大哥來講,他為自己的大學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但他又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離開上海,來到了山西晉南師專,走上了他人生的第一站。
晉南師專,真可謂窮鄉(xiāng)僻壤,去火車站接我哥一行三人的,竟是馬拉的大板車,而學校的破敗相,讓大哥一下子跌入莫名的彷徨中,大哥一度想回上海,父親的信打消了他的念頭。父親當時是上海海關緝私處的主管領導,也是號稱“海關三支筆”中的一支,雖然我不知道父親給大哥寫了些什么,但這厚厚一沓子信,相信對大哥思想情緒的穩(wěn)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畢竟父親的筆頭很健,功底很好。記得國慶 10 周年,《解放日報》曾連載父親寫的緝私小說《海關的鐘聲》。
大哥在山西的那些年,我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在那兒干得不錯,小地方,小院校,還挺能磨煉人的?!拔幕蟾锩卑岩磺卸几銇y了,人的瘋狂,思想的瘋狂,讓人變得亦鬼亦人,為了躲避派系的“追殺”,大哥的同事王宗礽攜家逃難到上海住在我家,還有一位丁耀良,也時不時來上海轉轉,趙佩玉、張明健和大哥一樣,都回上海避風頭了。但大哥在復課鬧革命中,響應號召,積極備課,受到院領導的關注,相信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大哥的才華自此開始得到了揮灑。
自此以后,大哥在事業(yè)上順風順水,從創(chuàng)辦中國四大語文核心期刊之一的《語文教學通訊》開始,到創(chuàng)辦全國第一份《語文報》,再到 43 歲出任山西師范大學校長,成為改革開放后,被英文版《中國日報》介紹為當時中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到 1994 年陶本一離開山西返回上海時,他給山西師大留下的是一所全新的學校,和一座令人難忘的巨人廣場。
我知道,大哥在山西師大那段日子,銳意進取,埋頭改革,搞得風生水起,在當時的報刊上常有介紹他的文章。記得 21 世紀初,他帶隊上海師大交響樂團去山西巡演時,他跟我說,這次回到山西師大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山西師大師生對他的到來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超乎尋常的熱情,讓他深受感動,那些老同事(甚至包括反對過他的老同事)握住他的手,所表達出來的情感波瀾,讓他心熱了好一陣。不容易,真的不容易,當反對過你的人在向你表達敬意時,你已經走向人生的巔峰。所以當時我對他說了一句話:“人生到了你這個份上,應該說你做人已經很成功了?!?/p>
我的大哥今年 77 歲了,帕金森癥干擾了他的后半生。原先瀟灑倜儻,思路敏捷,口若懸河,思緒縝密,中氣十足,步履矯健的學者、博導、校長,如今已垂垂老矣。大把大把西藥照單全收,吃進肚里,毀了他的身體。對西醫(yī)的迷信,使他沒有了選擇。藥能治病,也能致命,可見吃藥要適時減量,適時停用,適時靠自身的免疫功能去抵御,真的很重要。
我的大哥,在我們三兄弟中很有威望,我小的時候還真有點懼他,即使我二哥只小他一歲,也還是很敬畏他。我二哥是個理科生,搞航天的,主攻電子對抗,在他的專業(yè)領域屬翹楚級人物,在國際雷達界很有影響。他是 IEEE(全球電器和電子工程師協(xié)會)高級會員,也是當時國內第一個美國 AOC 會員,據(jù)說在亞洲只有兩位會員,另一位是個日本人。有一次大哥對我說,二哥在事業(yè)上比他做得還要好。即使如此,二哥對大哥的意見還是言聽計從,關鍵是大哥就像個大哥樣。
他的家族觀念很重,對父母他敬重又孝順,對兄弟情分他也很看重,只要是家里的事,他都很上心,一點兒都不含糊。在這點上,大哥秉承了父親的家族理念,誰讓他是陶家的長子長孫呢。
說到這里,家庭對大哥和我們的影響很大,尤其大哥無論對工作、對事業(yè),還是對親友、對同事,待人接物、風度著裝,喜怒愛好,都有父母的影子。首先,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對我們影響很深。記得每逢過年,祖母掌持的這個大家庭都要祭拜祖宗,父母一輩、子孫一輩面對供祖宗的酒席要行叩拜之禮。那時,最高興的是對長輩磕頭拜年,頭磕完就有壓歲錢好拿,可一轉身,我的壓歲錢就被母親收走了,而大哥二哥卻可以自由支配他們的壓歲錢,這是因為我小,錢被母親幫我存入了銀行。我們自小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處處感受到父母待人接物的真誠與熱情,它深深影響著我們的成長。而父親為人處世重信義講情誼,凡朋友托付之事,他有始有終,負責到底,又讓我們感觸很深。尤其父母對待工作的廢寢忘食,一絲不茍,認真負責,更讓我們感同身受。這點點滴滴潛移默化在我們的血脈中。
其次,由于父母從小接受的是教會教育,所以我們的家庭又相當西化,當父母說話要避開我們時,常會用英語對話。我父親是個很活躍的人,他騎馬、打球、游泳、騎車樣樣都行,有時他也會客串唱京劇,嗓音還真不錯。同樣我們的母親不遜父親,從小在教會學校里就演過話劇,而我的鋼琴啟蒙就是母親手把手教的。在這樣的家庭里,我們經常會在飯桌上聽父親講大事,無論國際的、國內的,縱論天下。我們也會經常一起出去看電影、戲劇和話劇。小時候,還常和祖母一大家子到文化廣場聽音樂會,耳濡目染使我們漸漸接受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的熏陶。有人說,我們哥兒仨嗓音條件都不錯,要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我二哥真可能走上作曲家的道路。這或許是我們多多少少繼承了父母身上的文藝因子。大哥著裝挺括,風度翩翩,在山西師大是出了名的,這就和家風的熏陶有關。
受囑,我信手寫了大哥和我們家庭的一些瑣事,我想因為大哥的成長,離不開家庭的教育與哺育。
擱筆之余,一個眼界開闊、敢為人先的校長,一個思路新穎、高屋建瓴的社長,一個不茍言笑、又很寬厚的兄長,一個桃李滿天下、宅心仁厚的師長現(xiàn)我眼簾,我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就是我的大哥,陶本一。
【作者簡介】陶本川,陶氏三兄弟中最小的弟弟。插過隊,當過裝卸工。錯過高考,通過自學考試拿到華東師大中文系文憑。任上海百聯(lián)集團下的上海時運汽車服務總公司辦公室主任。工作之余參與《語文報》上海分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