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奕杉
兩個月前,我們順著怒江而上,在滿載的大巴車上,我看見連綿的群山和奔騰的江水。云南地勢險峻,崇山峻嶺之中形成了三江并流。怒江、瀾滄江以及金沙江都從這里“呼嘯而過”。我總認為英雄需美人來配,所以一瀉千里、奔流不息的江水才足以配得上這巍然屹立的高山。在彝州多年,穿梭于大山之中,在群山環(huán)繞中長大,卻從未見過如此巍峨的高山。如果說我在彝州看到的山是如母親一般小巧溫柔的,那么怒江的山便是如同父親一樣高大偉岸的。抬頭望去,直插云霄,天空被切割。感受到了每一座山的重量,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愚公移山。要是這樣的山,那真是生生世世也挖不完吶。我們在大巴車上拼命感嘆,時不時有人拿起手機拍下。
車子在左右夾擊的高山之中沿著怒江行駛了一天。怒江像一把斧頭,把連綿不絕的群山一劈為二,公路就順著江畔延伸,這里的人們也隨著這僅有的還算平坦的地方聚居生活,從江邊至高高的山頂。依山傍水,是對大自然生存的選擇結果。但這樣的依山傍水,卻并不是那么容易。地勢的不平,那些高高的像在天邊的村莊,讓我懷疑出門一趟,哪怕只是到達江畔的公路,要耗盡多少時間與力氣。以及村莊的依山而建,顯得狹小與陡峭,崎嶇的小路在房子之間回環(huán)。尤記得一個“懸崖村”,地勢不高,就在江邊,但真不愧為懸崖村,仿佛在懸崖峭壁之上,進村后窄而陡的路,讓我懷疑稚童和顫顫巍巍的老人被禁止隨便出家門,怕一個不小心便跌入怒江無盡的波濤里。
公路依舊蜿蜒而上,第一次來到這樣狹窄的地方行走那么長的時間,難免不適應。一層又一層的山,山外青山,云外云,讓我漸漸感覺到山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底。像被大山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是來自大山的威嚴。在氣悶的感覺漸漸涌上心頭后,我不禁在想,是否這里的人都沒有體會過自由奔跑的感覺。就像我在羅茨、在楚雄擁有那么一塊大大的“平原”,有時候騎著車走很遠的路,享受風吹來的自由。
曾有一個來過怒江實習的學長告訴我,當時才來到這里就有人告訴他一定要爬一次怒江的山,才不枉來怒江一趟。他自認為這是一個不置可否的事實。在某一天的清晨,便背上行囊意氣風發(fā)地往山頂爬去,去體會一覽眾山小的震撼與豪情。然而勇往直前的勇氣還是被大山打敗,中午十二點,爬了四五個小時,才爬到半山腰,水也喝完了力氣也用完了,時間也不允許他上了山頂再下來。他只能看看山頂?shù)母叻?,再看看腳下的路,默默下了山。
轉(zhuǎn)眼兩個月的時間悄然逝去,時空轉(zhuǎn)換,時序頻遷。站在宿舍門口,靜靜地盯著對面的山發(fā)呆?;腥婚g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在怒江群山的一隅,從山谷望去,還是無盡的山,層層相疊。也不可思議自己好像漸漸融入了這里的生活狀態(tài),盡管還是想念遠方的彝州。好像前一刻還在家鄉(xiāng),現(xiàn)在就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處天地。面對空空的青山,沒有了熟悉的故土和親人,憂傷有時還會輕輕襲來,寫下兩句詩“空對青山,不覺淚兩行”。
都說怒江貧窮難在,也都說怒江風景如畫。怒江第一灣、石月亮、丙中洛,都是如詩如歌的地方??粗俣壬系暮脚?,以及微信里來自親朋好友的圖片展示,我都看到了它的壯美和嫵媚。有千峰萬仞、江水逶迤,也有山巒之間云霧流動。小時候有人問我云南是什么樣的,我那時候詞窮,憋了半天說了句“有種煙霧繚繞的感覺”。如今,我才真正見識到煙霧繚繞的樣子,像心馳神往的仙境,似有仙人居住,神秘而美麗。早晨的云霧籠罩群山,隨著向中午的推進慢慢向上移動,一點點吐露出姿態(tài)各異的山峰。往天上細細看去,云霧從山林一直遍布整個天空,連為一體,仿佛天空很低,低得爬上山便觸手可及。有時又留下縷縷白煙一直蕩在山間,煞是好看。我常常站在窗邊向遠處山谷眺望,滿滿當當裝著一兜云煙,輕輕搖晃,便要溢出來。隔山半月牙形的山峰,若隱若現(xiàn),仿佛看見水霧中隱隱約約出浴的美女。
面對這無盡的高山,我身處狹小的山谷,抬頭看向上空,山的壯大和自己的渺小就深刻地展現(xiàn)出來,也許我們?nèi)缤N蟻,山就俯瞰著我們忙忙碌碌,歸去來兮。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千百年來,山依舊在這里,不理朝夕。人生短暫,不過是在山河之間尋找一個容身之地,百年之后化為一捧塵土,成了山河的一部分,時間淘盡了大多數(shù)平凡的人生,像一顆塵埃,像一片落葉,做不了沙漠,甚至成不了流星,誰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來過。我不禁羨慕起這沒有生命的青山,超脫了人世間的凡塵。沒有喜怒哀樂與生老病死,不用一生碌碌而為。天地雖大,靜靜佇立于此,不需要被記得,只待下一個桑田滄海,再重新來過。
江水激蕩,卷著浪花奔騰而去。夜深人靜,只剩江水嘩嘩流淌,在宣泄,在拍打。它從遠方來,帶著怎樣的故事,又去往遠方,訴說怎樣的聲音。江河回環(huán),在群山之中繞來繞去。它一定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也沾染了不同地方的氣息。然后在這山間自由地奔跑,恣意揮灑,是生的活力。有水才有生命,靜悄悄地山也有了它的聲音。人們用流水來形容轉(zhuǎn)瞬即逝的無奈,來去匆匆、抓不住的東西。但我想它總歸是快樂的,青山屹立,自有它的莊重和意義,但也有難以企及的東西。水的柔美與壯闊,奔騰與平靜,走過千山,成就萬水。
我依舊日日看山,站在江邊,看山的顏色,聽江的聲音?;孟胛以谏峡眨╊@片河山的樣子,是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景色,不同的感受,高處有更美的風景。就像兩個月來在中學里日日相伴的孩子們,我看著他們青澀的臉龐,上課那清澈而渴求知識的眼睛,我總想他們都能走出這山,從小看到大的山,去外面看看,去站在人生更高的位置,看更美的風景。
怒江的美,我沒有一一領略,唯獨在石月亮看過這邊的美景,當然,也沒能有幸剛好看到月亮從那個石洞里透過。我喜歡這樣看風景的感覺,去觸摸它,去擁抱它。沒有網(wǎng)上照片展示的美輪美奐,流光溢彩。但這才是我看到這片河山最真實的狀態(tài),在我眼睛里留下的獨絕。我欣賞它的壯麗,也接受它的平淡。我站在山谷,日復一日,面對的更多的是屹然的群山,綠灰的樹,泥濘的街道,低矮的房子……
習慣總會讓所有事情都回歸平淡。再美的景物,也許都會敗給習慣,習慣了它的美,習慣了日日相對。我尋著怒江進來,從一個大山去到另一個大山,從小看慣了群山,但我依舊沉醉其中,那來自另一種山水的魅力,山水的莊重,以及山水之中不同的人家。傈僳族是這片山水的主要“人家”。追趕太陽的民族,能歌善舞的民族,熱情好客的民族。在這里生活了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是險峻的高山上頑強的生命。人類雖渺小,卻頑強地適應著大自然,我無數(shù)次走在這狹長的街道,踏著泥濘的路,在想,如果我生長在這邊土地,也許我早已適應了這里的高山峽谷,適應了滿眼是山,抬頭看向頭頂?shù)奶炜?,適應了走過彎彎的小路,爬上高高的山。在怒江邊上聽風,夜晚在夢里聽怒江流過心底。
山,依舊很美。在重重山峰之中,有些許白,那是往里的獨龍江下雪了。這里的人告訴我們,等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美景。去十八公里,去丙中洛看雪,我看著四周,想象著白雪覆蓋的場景。讓這片景象深深印入腦海。在怒江支教的這幾個月也深深刻入記憶。
記得那年,在怒江拾得一場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