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亮
我想描寫一個秋天,火車遠(yuǎn)去,田野沉淀果香,手指與頭發(fā)接觸會引發(fā)出靜電,化石里的蟲子惡補(bǔ)鳴叫,似要吃誰的肉,路上再也沒有上訪挨打的人們,也沒有被菜刀追趕的偷牛賊,也沒有冒著黑煙鬼使神差的無牌卡車。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也回來了,徹底治好怪病,村莊里所有所有消失的人都回來了,包括跳井尋死的王寡婦,瘋掉走失的李足,被煤礦活埋的吳猴,還有從小被拐騙到未知的徐丫頭,以及要飯去了外鄉(xiāng)的鐵拐李,還有很多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人和牲畜,他們?nèi)貋砹耍技t光滿面,體態(tài)輕盈的樣子,仿佛已脫胎換骨或剛從大爐里重新塑造出來。
他們擁抱著寒暄,或不正經(jīng)地笑罵,然后相互攥著手,小心地贊美滿坡的好風(fēng)景,贊美天上出神的云朵,似乎好多年了他們是第一次看到田野這么美,云朵這么美。
還沒細(xì)細(xì)回味,美的一天眨眼就飛了,就像你在凝視一群色彩炫麗的蝴蝶,看著看著就消失了,而眼睛卻花在了那里,最后,你睜眼瞎樣用手四處亂摸起來
竟全是些粗糙冰涼的水泥。
我愿意永遠(yuǎn)是秋日,村莊開始釀酒,天地之間充滿鋪金疊玉的溫暖,飄飄的大神騎著鳥獸在山川大澤里隱現(xiàn),點(diǎn)化著村西那個從小就癡癲的孩子,和草根處那些平淡無奇的頑石。
那些流水晶瑩、舒緩、凝滯地接近了琥珀,仿佛無數(shù)噸多情的眼神在此沉淀。
野火隨著若有若無的笛聲靜靜舞蹈,青藤般纏繞著冰涼的靈魂。還有,無數(shù)滄桑的人在老樹下唱歌,任憑落花紛紛,或被果實(shí)擊中,頭顱擴(kuò)散著青銅般嗡嗡的暈眩,他們?nèi)拥艏膊?,得到意外的蜜餞。
我愿意崎嶇里的人們,最終消除局限,縱身一躍,輕易就摘下夢的燈盞,我愿意在天黑前,看到所有的植物動物被充足了電,被從神經(jīng)末梢開始顫栗著傳遞過來的幸福猛地點(diǎn)亮——
這時,在蒼茫的大地之上的某個神秘角落,藥草或米飯的霧氣蒸騰,你嘆息著,用手輕輕掠了掠額前那縷汗?jié)竦念^發(fā),就在那一瞬間,有顆小星在你微曲的指間再次出現(xiàn),像我的愛,孤獨(dú)、貧窮,卻永遠(yuǎn)閃耀。
落日委實(shí)疲倦了,但熬到最后一刻仿佛被打了雞血,突然就抖擻起來,它想親眼看著那個弄瘸了腿的泥漢,搖晃著成了一只可憐的螞蟻——
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娘常年癱瘓,沒人來伺候她的吃喝拉撒,它想親眼看著一個半瞎的光棍老人從地里挑出一擔(dān)地瓜,不留神,被石頭絆倒,他摸爬著,撿拾那些混蛋的果實(shí),突然堵了氣,用荊使勁抽打起自己來——老槐樹背過身去,鳥獸心絞目亂。
它想親眼看著一個忙著割草的啞妮,她的棉條簍里還很淺薄,稀疏,她身體里擠滿了牲畜們饑餓的叫喊,她的初潮來了,卻渾然不知,身后的大片的草坡染成了紅草。
它想親眼看著那頭已吃不下嫩草的牛,還沒捱到村口,就轟隆一聲——歪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憤怒的主人把銅牛鼻都給拽斷了,它想親眼看著幾個在村北挖墳坑的人,村里已經(jīng)捧起笙樂,他們挖的很賣力,沒看出來悲傷——挖完了把工具一扔,點(diǎn)上煙,先躺在里面試了試,似乎很愜意。風(fēng)吹著他們,很快就黑了。
再次寫到落日,是因?yàn)樗呀?jīng)實(shí)在疲憊不堪,它圓睜的眼睛一定是誰用一根柴棍硬撐起來的,大地緩緩攤開了醬紫色的汁液。
它加重了那些道路的彎曲,還有那些老舊拖拉機(jī)的叫喊聲,加重了散發(fā)霉味的莊稼、雜樹林,低飛歸巢的鳥群,加重了小院的炊煙——它們徘徊著,遲遲不肯散去,像一些糾纏著無法升天的魂。
加重了家禽們無端的咳嗽,還有舊農(nóng)藥瓶的口哨,和塑料袋子的風(fēng)聲,加重了一個滿臉核桃紋的老婆婆和她的勞作,她在費(fèi)勁地清洗工廠丟棄的一些沾滿污垢的篷布。這是一個在我們村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沒有名字,她逃過荒,要過飯,生育了七個兒女,熬到這把年紀(jì)不容易??!
她現(xiàn)在要面對多種病痛,而對于落日的重量,卻早已習(xí)以為常,遠(yuǎn)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哀怨與嘆息,現(xiàn)在,她只想早一點(diǎn)將篷布洗凈,回家伺候癱瘓的老伴,喂雞喂鴨。渾紅的落日下,只聽見嘩啦嘩啦——仿佛在隨意翻動生銹的鐵皮。
割麥子的時候,我在麥地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荒蕪的墳頭,如果你不仔細(xì)看,很難感覺這是一個人的墳。
因?yàn)楹芏嗄隂]有填土,沒有祭拜,經(jīng)年的雨水已經(jīng)把它沖垮到扁平形態(tài),麥子幾乎要將它埋沒了。
這時候,有一只黃嘴的鳥突然飛臨,在墳頂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急切的叫喊,我示意不情愿的收割機(jī)慢下來繞了過去。
——剃頭一樣,麥子很快割完,那個頂著稀疏麥子的墳頭開始突兀,很像一個獨(dú)門獨(dú)戶的小院。
燥熱的風(fēng),刷刷吹著,墳頂上的麥子頭重腳輕地晃動,在巨大的空曠的天空下,漠漠的北平原上,顯得更加孤獨(dú),無助——
我想,等不了多久,雨水充沛起來,下一茬種下的玉米就會洶涌地長滿了它的周圍。
天在作弄窮人,嘈雜的鄉(xiāng)村集市上,辛苦的小販還未回過神就變了臉,雷公咬牙錘著,電母發(fā)瘋地鞭打著,風(fēng)使勁撕扯。
一時間,全部亂了套,張三丟了羊,李四飛了雞,王五死死地拽住要跳河的馬,很快,集市上的所有似乎都被暴雨沖走了——像一個倒霉的賭徒,輸了精光,
剩下一個老漢還在使勁拽拉著板車,轱轆爆了胎,又陷進(jìn)了泥坑。
他的老伴,在后面使勁推,他們沒有任何雨具,雨水使勁沖刷著松弛的肌肉,破的額角,紅的眼和突起的青筋和肋骨,沖刷著從衣襟耷拉出來癟的乳房,他們什么都顧不上了,也沒有埋怨誰的意思,只想趕緊逃離這個見鬼的地方。
我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車?yán)镞€有一個女孩,那么小,被裝在一個收來的大紙箱里,她臟著臉,摟著一只貓,喘著氣,從窟窿處往外喊著:加油——她咬著唇,紅著眼,緊緊地攥著小小的拳頭,沒有一丁點(diǎn)的妥協(xié)——這時候,雨水開始慢慢的停下來了。
他幾乎是飛到了樹稍上,仿佛還要飛到月亮上,但還是被人拽下來,那么多憤怒的拳頭,快要把他砸成一張肉餅了,似乎再也飛不起來了。他的發(fā)撕去半頭,耳朵變形,門牙掉了,眼角嘴角流血,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跪在地上抱住頭,聲息微弱地告饒,張家的牛,李家的羊,慈家的雞,陳家的大肥豬,他承認(rèn)都是他偷的,承認(rèn)過后,又被狠狠踢了幾腳,就被一根栓狗的鏈子綁住,讓拖拉機(jī)拖著,拴在大隊(duì)部院子里。
他似乎已經(jīng)暈過去了,趴著沒有聲息,苦主們激動地聚集在大隊(duì)部的燈下
開始爭論如何處置。有人說送局子,有人說要他把偷的東西先吐出來,有人說就算了吧!還是個孩子,根本找不到結(jié)果——
第二天早上,我從那里經(jīng)過,他們還在爭論,不過現(xiàn)在是在激烈地指責(zé)彼此的過錯了,桌子窗戶都給拍碎了,馬上要打起來。
原來昨晚的小偷,趁著他們不注意,打開捆綁又飛了。這時,我的腳明顯打飄發(fā)虛了,身子也哆嗦,我突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也偷了很多東西,身上的鎖鏈
卻越來越緊,再也飛不走了。
我大娘死了!在大哥家里,我見到了好久未見面的大爺:須短,顴高
腮塌,頭發(fā)稀疏斑白,多像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祖父啊!他被多種病痛折磨,已很難下床了,他在用一塊油灰的布使勁擦著眼睛,因?yàn)榘變?nèi)障,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們了,聽到我們的聲音,又委屈地哭了起來。
他在念叨大娘的好——年輕的時候,大爺曾當(dāng)過軍官,探親時腰里掛著匣子槍,身后跟著兩個警衛(wèi),威風(fēng)的時候,曾多次要休掉大娘,都被祖父攔住了。
生活??!時光?。≌婢桶褍蓚€水火不容的人捏到一塊去了,他的肉成了她的肉,他的血成了她的血,他的骨也成了她的骨,他的脾氣成了她的脾氣,她的命也成了他的命,到了最后的光景,少了誰都不行了啊——
去墓地的路上,大哥在前面抱著棺材,所有人都低下頭:即使和大娘積了多年怨氣,一直都不和大娘說話的父親也哭了,他的膝蓋因下跪而沾滿了泥漿和草
全不管不顧了,他的嘴哆嗦著念叨自己不是東西。
一群麻雀石塊一樣在我們身邊漂浮著,翅膀上掀下來一些類似于骨灰的東西,包括槐樹上隱身大哭的知了,可都是我們的親戚??!
秋風(fēng)開始剝皮,抽筋,天已黑透,父子兩個人,終于從北洼里回來了,這是兩個光棍,已被汗水濕透,拖著一車玉米,往回走。從他們的姿勢看:歪三斜扭
看來,真是累得不輕。
到了家門口,他們就開始用吊筐向屋頂拔玉米:兒子在屋頂上拔,老子在地下裝,他們實(shí)在沒有力氣了,就累得惱了,先是罵天罵地,接著兩人就對罵,罵的很兇,似有解不開的冤仇,后來父親就用玉米棒子狠狠擲向兒子,兒子把筐擲向老子,最后兩人吆喝一句:“他娘的,不過了!”就蹬著腿,捶著胸,沒羞臊的哭起來,仿佛是兩個有娘養(yǎng)沒娘疼的孩子。
沒人圍觀,哭著哭著就都沒了動靜,似乎死了過去,這樣緩了一會兒,兩人又慢吞吞站起來,望了望冰冷的月亮,什么也沒說,又干了起來,胡同里很黑很靜,只有那些玉米在吐著唾沫泛著白眼一筐一筐往上爬著。
此外,蛐蛐的哨子依舊埋伏在很深的黑暗里或者在他們的身體里使勁響著,響著,從來就沒有停歇過。
天黑了又白了,雞冠紅了茉莉開了,陽光的鑰匙打開遠(yuǎn)門,被噩夢纏繞的人又活了過來,可他并沒有露出多少欣喜或感激,他是個出賣力氣的人,也是全村起的最早的人。
他虎著臉子,披上遮蔽身體的布,拿一塊生硬的餅子啃著往外走,他在給村里一個摳門的包工頭打工,干最累最苦的活,拿最少的錢,他十五歲歿了爹娘后就胡亂吃穿,身板卻又干又瘦,有著鋼筋般的力氣,平時像個木偶,看到女人就突然活了,張著大嘴流著口水,挨了很多莊戶揍,卻屢教不改。
本家曾撮合他收留過一個要飯的女人,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又成了苦瓜,他牛頭般直沖沖往外走,到了村外的空場,突然被一個閃光的東西吸引住了,他貓著腰,小心地跑了過去,竟然撿到了一個祭祀用的“元寶”,他興奮極了,以為是金的,就捂在懷里朝四下張望,感覺沒人,就刷的變成一溜黑煙
天黑了又白了,神啊!我希望那個“元寶”是真的,今天早上,就讓所有驚喜都發(fā)生在這個可憐人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