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君
葉小滿醒來的時候,床頭柜上的臺燈還亮著,屋外摩托車“突突突”的發(fā)動聲和高跟鞋“噠噠”敲在青石板小路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提醒她新的一天開始了。
葉小滿家住的小區(qū)偏居小鎮(zhèn)一隅,是外省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來投資建蓋的,建筑風(fēng)格和小鎮(zhèn)那些自建房、集資房相去甚遠,科學(xué)合理地利用了每一寸土地,就連屋后的綠化草坪,在房屋驗收合格后,也被開發(fā)商當(dāng)作資本出售給了一樓的住戶做花園,房屋質(zhì)量勉強過得去,就是隔音效果太差。
葉小滿晃了晃神,伸出手去,往雙人床的另一邊探了探,只摸到一絲涼意,身側(cè)空蕩蕩的,看來昨晚柴澤又是在客房睡的。手機鬧鐘響了起來,葉小滿把手探到床頭柜上,摸到正在充電的手機,胡亂拍了一下,《dream it possible》的音樂戛然而止,葉小滿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里,昏昏沉沉再次入睡。
清晨醒來后,再睡一個回籠覺,是葉小滿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事。她的手機鬧鈴設(shè)置在每個工作日清晨的七點二十,從七點二十開始,每過五分鐘響一次,重復(fù)四次,像一個忠實的衛(wèi)士,不把主人叫醒誓不罷休,間隔五分鐘一次的鬧鈴響到七點四十的時候,葉小滿起床,然后用十分鐘的時間換衣服,刷牙洗臉上廁所,七點五十出門,穿過街心,在小區(qū)門口買一個包子一杯豆?jié){,然后步行去上班。
柴澤曾問過葉小滿,為什么把鬧鐘設(shè)置為過五分鐘響一次,葉小滿說是為了睡回籠覺?!拔宸昼娝烁墒裁??你直接把鬧鐘設(shè)置到七點四十,可以多睡二十分鐘,豈不是更好?”柴澤的語氣中滿是疑惑,“這你就不懂了呀,鬧鐘設(shè)置在七點四十的話,我醒來就必須起床,設(shè)置在七點二十的話,我就還有二十分鐘的緩沖時間,設(shè)置成五分鐘響一次的話,我就可以醒來一看,呀,還可以睡五分鐘,過了一會,嗯嗯,還可以再睡五分鐘,再睡五分鐘,再睡五分鐘,如此這般,我一早上就可以多睡四次,多幸福,比你早上急匆匆醒來就開始為生活奔忙幸福多了,不是嗎?”柴澤看著葉小滿扳著手指計算早上多睡的二十分鐘分成四次可以干什么,一會“呀”的驚嘆,一會“嗯嗯”點頭自我認(rèn)同,那模樣又幼稚又搞笑,柴澤無可奈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懶就懶吧,起床啦,豬頭?!?/p>
在戀愛和新婚的前幾年里,她這樣的慵懶天真有他呵護著,倒也無妨。相處得久了,兩個人之間的種種不同就顯露出來,柴澤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是個作息規(guī)律的人,認(rèn)真嚴(yán)謹(jǐn),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即使前一天晚睡,第二天雷打不動必定六點半早起看書晨練。葉小滿是個散漫隨性的人,加之有很嚴(yán)重的低血壓病,晚上睡得遲,早上起得早的話就會有很嚴(yán)重的起床氣,睡眠又淺,一有響動就醒。柴澤早上起床總要躡手躡腳做賊一樣,生怕吵醒熟睡中的葉小滿。
兩人也為作息習(xí)慣的不同吵過架,卻也明了,不能一起起床不足以成為將相愛的兩人分開的理由,于是想了折中的辦法,柴澤回來得晚的時候,自己到客房睡,互不影響,如此一來,兩人的感情反倒好了幾分,吵架的次數(shù)也少了。
葉小滿睡眠多夢也多,她常常跟柴澤說五分鐘可以睡一覺,做一個夢,柴澤不信,可是葉小滿從不說謊,比如剛才,她就做了一個夢。
葉小滿夢見自己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出了門,她記不大清楚自己刷牙洗臉上廁所了沒,她走出小區(qū),今天的天氣真好,風(fēng)和日麗,她腳步輕盈如風(fēng),幾乎是飛躍般的跳過一條小溪,小溪水流潺潺,陽光照射在水面上,像魚鱗一樣閃閃發(fā)亮,道路的兩邊開滿了粉色、白色的格?;?,一簇簇、一團團、連成一片花海,遠處青山如黛,旭日初升。
“多美的景色呀!”葉小滿在心底贊嘆道,她掏出手機,打算把眼前的一幕記錄下來,“一定要把這眼前的美景拍下來,今早的朋友圈,我就是曬圖之星呀,哦哈哈哈哈”葉小滿心里歡喜地狂笑著,“對了,一定要配上文字,什么“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當(dāng)如是”之類模棱兩可的文字,只有這樣,才配得上自己文藝女青年的形象呀?!比绱艘幌?,葉小滿就握緊了手里的手機,這可是她為了曬圖專門花費一個月工資買的某知名品牌拍照手機,像素頂呱呱,打開相機,在拍照模式下,對準(zhǔn)遠山、旭日,相機就開始自動識別最合適的拍照模式,提示日出日落,展示出一幅色彩壯麗的日出景象。葉小滿對著初生的朝陽擺了半天姿勢,正準(zhǔn)備按下快門,太陽就升上了天空,明晃晃的刺眼?!凹热蝗绱?,那就拍格桑花和小溪吧,流淌的小溪邊,搖曳著粉紅的、白的格桑花,映襯著藍天,也是一副美景,”葉小滿心里這樣想著,就轉(zhuǎn)了身,打算拍格?;ê托∠?,只是小溪一直嘩嘩流淌著,嘩嘩的水流聲,激起了葉小滿心里的另一層欲望,強烈的欲望刺激著她,讓她顧不得拍照啊,朋友圈啊什么的了,她漲紅了臉,匆匆趕路,身邊的景色如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閃而過,一忽兒,她就站在了城市廣場的花壇邊,花壇的左手邊有一個公廁,行不過十步,淡黃色的墻面,紅色屋頂,圓形的拱門,拱門上面用楷體寫著“公廁”兩個大字,左右兩邊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圖標(biāo),下面標(biāo)注著男左女右的箭頭符號。
葉小滿正想一鼓作氣沖進廁所,不知從哪竄出來一條狗,蹲在了廁所門口,伸著猩紅的舌頭,喘著粗氣,舌頭上還有涎水不停地往下滴,鋒利的犬齒上閃著寒光;葉小滿往左,它就往左,葉小滿往右,它就往右;葉小滿又怕又急,從地上撿了根木棍硬著頭皮往里沖,誰知那狗張著血盆大口猛地向葉小滿撲來,一口咬在葉小滿小腿上……
葉小滿嚇得“啊”的一聲驚叫起來,猛地從床上跳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身上滿是汗珠,黏黏的??纯呆[鐘,七點二十五,想想剛才的夢,葉小滿沒了再睡一覺的興致,怏怏地起床,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洗臉?biāo)⒀郎蠋?/p>
洗臉?biāo)⒀郎蠋蝗~小滿戲稱為每人每天起床后和睡覺前的三部曲,她說每個人,無論剛起床還是睡覺前,都離不了這三個步驟,葉小滿還記得柴澤第一次聽自己說起這個論斷時哭笑不得的樣子。后來有一天,柴澤發(fā)了一個朋友圈,一張圖片,一個身材健美、朝氣蓬勃的男子迎著朝陽奔跑的背影,配文文藝又不失小清新“每天叫醒我的不是太陽,是夢想”,發(fā)了之后,第一時間給葉小滿看,讓她品鑒點贊,葉小滿搖頭晃腦看了一番,給出一個字的評語“俗”。柴澤奇怪地問她為什么?葉小滿神秘一笑“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柴澤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結(jié)果葉小滿在他耳邊輕輕說“每天叫醒我們的不是太陽,不是鬧鐘,是……尿意”柴澤先是一愣,然后皺了皺眉,一個女孩子,隨意說出這樣的話,難免顯得粗俗,可是看到葉小滿眉頭輕佻、一臉憋不住的壞笑,卻強忍著,做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的樣子,讓人感覺她絕不是在開玩笑或者逗趣別人,轉(zhuǎn)念一下,她說的似乎也有那么一丟丟道理,于是柴澤忍俊不禁,大笑起來,葉小滿也繃不住,跟著他一起笑起來。
人生哪有那么多條條框框,葉小滿邊刷牙邊想,抬頭,鏡子里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膚色暗黃,精神萎靡,想到剛才的夢境,葉小滿忍不住皺了皺眉。周公解夢里說,夢到被惡狗追咬,第二天會與人爭吵,發(fā)生口角。而老一輩的人也說,做了噩夢,第二天出門,如果恰好遇到類似的事情,或者身邊不知情的人說起類似的事情,夢就破了,倒霉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謂之破夢。
“希望今天不要跟人吵架才好?!比~小滿默默地祈愿,狠狠往臉上拍了兩捧涼水,快速的擦干,扎了一個精神的馬尾,到客房看了一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柴澤果然已經(jīng)出門了,葉小滿也就背起雙肩包出了家門。
四月以來,小鎮(zhèn)一直沒有下雨,五月的清晨,七點四十,天已經(jīng)很亮了,路上的行人不多,偶爾遇到幾個熟面孔,都微笑著和葉小滿打招呼,葉小滿也微笑著一一點頭示意,這讓人覺得她有點害羞內(nèi)向,話不多。其實葉小滿自己知道,不愛和人打招呼,不是自己不夠熱情,而是因為她其實有輕微的臉盲癥,一個人和名字要對上號,她最少需要個把月的相處,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她還是會把人認(rèn)錯,比如把“李老師”喊成“張老師”,所以很多時候為了避免尷尬,葉小滿和人說話都會直奔主題,這樣讓人感覺有點不禮貌,卻也避免了一些呼錯名、喚錯姓的尷尬。
走過街心,葉小滿照例走到幸福源小區(qū)門口的早點鋪子買早餐。老板夫婦是外地人,老板娘剪著一頭干練的短發(fā),小小的個子,麻利地炸著油條,遠遠看見葉小滿這個熟客過來,熟練的舀了半勺白糖在一次性豆?jié){杯里,倒上濃濃的豆?jié){,加蓋裝袋,動作流暢,一氣呵成,然后打開蒸籠的蓋子,拿了一次性袋子和夾包子的鑷子問葉小滿“妹子,今天想吃豆沙包還是香菇包?”
葉小滿看著旁邊剛剛出鍋的油條,金黃嶄亮,正在往下滴著油,看上去酥脆可口的樣子,她有點想吃油條和豆?jié){。
“豆?jié){和油條,才是早餐的標(biāo)配不是?”她心里默默地說,可是老板娘已經(jīng)打開了蒸籠的蓋子,拿好了一次性袋子和夾包子的鑷子,只要葉小滿開口,就會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包子,或甜或咸,從蒸籠里被夾出來,裝袋,放到她手里,然后吃進肚子里。
“她怎么那么自作主張呢?怎么就知道我要吃包子?”葉小滿心里有點窩火,仿佛自己的早餐點餐權(quán)被剝奪了,可是想到清晨那個夢,想到那只張著血盆大口,有著雪白鋒利牙齒的黑狗,葉小滿忽然有點擔(dān)心,“這是要吵架的征兆呀,會不會我說了要油條,老板娘就和我吵架呢?畢竟她都準(zhǔn)備給我拿包子了。”
葉小滿想看看老板娘現(xiàn)在的表情,她的臉上是否有一絲不耐煩?可是老板娘已經(jīng)把蒸籠的蓋子打開了,繚繞的水蒸氣騰出來,霧住了葉小滿的眼鏡,讓葉小滿看不清她的臉,“不管油條還是包子,都是一樣吃進肚子里,目的只有一個,果腹,天干物燥,清晨吃油炸食品容易上火,還是吃包子吧?!比~小滿這樣勸慰了自己一番,她的目光從油條上移開,和往常一樣,客套地?fù)P起嘴角,回答老板娘“給我來個豆沙包子,謝謝”。
豆?jié){濃稠,帶著豆香,包子又軟又暖,時間尚早,葉小滿咬一口包子,吸一口豆?jié){,慢悠悠地步行著打算穿過早市去上班。
葉小滿上班的路有兩條,一條是走過幸福源小區(qū),穿過廣場,路過一個幼兒園,再轉(zhuǎn)過一個十字路口;另一條是穿過兩個小區(qū),路過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盡頭左轉(zhuǎn)。兩條路相較而言第一條路程短點,但是葉小滿更喜歡走后一條。不知在哪一天夜里,葉小滿在微信朋友圈讀過一個故事,說的什么早忘了,只記得其中的一句話,說的是,如果你覺得人生艱難,就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逛逛,那些新鮮的果蔬會讓你燃起生活的欲望,有治愈的功效?!?/p>
葉小滿不需要治愈,她也不認(rèn)為朋友圈里面那些所謂的“雞湯文”有“營養(yǎng)”,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溜達幾圈,老板就會給你升職加薪,前程就會一路光明,自己就會像肥皂劇里傻白甜的女主角一樣開掛,葉小滿堅信“幸福人生都是奮斗出來的,努力不一定有收獲,但是不努力,絕對不會有收獲。”
葉小滿走農(nóng)貿(mào)市場,純粹是喜歡那種濃濃的生活氣息,那里路邊有一些露天的攤位,隨著季節(jié)變遷,會有應(yīng)季果蔬野菜上市,小鎮(zhèn)是個神奇的地方,這里的人號稱是位于食物鏈頂端的人,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蟲魚鳥獸、花葉果菌,沒有不能上桌的,葉小滿喜歡看那些千奇百怪的食材。春天的金雀花、甜蕨菜、嫩筍芽,夏天的天干蟲、小河魚,秋天的野生菌,冬天的蜂巢,張牙舞爪的水蜈蚣,張著長長門牙的毛茸茸的竹鼠,白白胖胖的柴蟲,每一樣都那么野性滿滿,挑戰(zhàn)著食客們的眼球和味蕾。
早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已經(jīng)醒了過來,車水馬龍,賣菜的,買菜的,附近有兩個小區(qū),小區(qū)里的住戶都喜歡清晨來買菜,特別是那些退休的上了年紀(jì)的大爺大媽們,他們都覺得每天早上七點到八點的菜最新鮮。葉小滿瞟了一眼,紅色的西紅柿、黃色的彩椒、綠色的青菜、黃瓜、紫色的甘藍,一排排一碼碼,整整齊齊地等著大家挑選,下午菜的質(zhì)量是否真的沒有早上的好?葉小滿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早上的菜賣相確實好,水水嫩嫩的,保持著剛離了枝頭的樣子,看上去就生機勃勃,讓人有食欲。
路過賣魚攤位的時候,池子里一條尺把大的鯉魚一個打挺,跳到路中心蹦跶個不停,賣魚的人穿了雨鞋和防水的圍裙,拿起網(wǎng)兜,不緊不慢地走到路中間,一挑一抄,魚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诹司W(wǎng)兜里,賣魚人挽起一個漂亮的手花,反手一抖,魚就被甩到了魚池里,歡快的游到魚群里去了。一挑、一抄、一抖、一甩,網(wǎng)兜桿在賣魚人手中就像一柄紅纓槍,動作行云流水,較之武俠片中的花哨噱頭毫不遜色。雖然看過多次,葉小滿還是在心底贊了一聲“帥”,然后見怪不怪地塞了滿嘴包子嚼著前行。
“感恩的心,感謝有你……”突兀的音樂聲混雜在剁肉聲、討價還價聲中。葉小滿循著音樂聲看過去,一個乞丐躺在一塊木板上,說是木板,不過是三塊長短不一的木板胡亂釘在一起,木板底部安了滑輪,方便前行,木板的前面擺著一個移動音箱,音箱上面絆著一個香爐,插著些燃盡的清香把子,音箱一面貼著感恩好心人的字樣;木板另一邊放了一個不銹鋼小盆,里面散放著一些一元、五角的零錢,因為是早市,小盆里的錢不多。
葉小滿想起看過的一些視頻,一些健全人,把腳或者手捆到褲子里,偽裝成殘疾人的樣子,乞討為生,據(jù)說有些人的收入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建起了別墅,買了豪車。葉小滿看了看地上乞丐,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衣服,有些發(fā)黑油亮,靠雙手支撐著滑板艱難前行,一步一挪,耷拉在滑板上面的雙腿裸露著,一只腳小腿以下缺失,另一腳瘦骨嶙峋,一看也是不能行走,他就這樣把他的殘肢明晃晃的擺在木板上,示以眾人。
他那樣子好像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啊。葉小滿想了想,掏出買早點找零的兩元錢放進了乞丐乞討的小盆里,逃也似的匆匆避開了他的磕頭致謝,趕往公司。
今天的工作任務(wù)是早已定下的,八點三十分統(tǒng)一在公司門口乘車,到茶花溝小學(xué)開展送書進校園活動。茶花溝小學(xué)有二十來個學(xué)生,從城里出發(fā)到學(xué)校往返只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活動結(jié)束恰好趕得上回家吃早飯。
到公司的時候,時間尚早,葉小滿吃完包子,坐在花壇邊上,雙手捧著豆?jié){杯子,含了吸管“滋滋”的嘬著玩。
駕車的老李師傅把車子停到葉小滿跟前熄了火,下車雙手環(huán)胸,在葉小滿面前跺來跺去,邊轉(zhuǎn)圈邊抱怨:“說了八點半出發(fā),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沒有個時間觀念?!?/p>
葉小滿抬頭瞟了一眼對面大廳里的掛鐘,指針離八點三十還有那么兩刻度,只好假裝沒聽到他的抱怨似的堆起滿臉的笑顧左言他“李叔叔,您吃早點了沒?今天去的學(xué)校有點遠,又要辛苦您了?!?/p>
老李師傅這才慢悠悠地轉(zhuǎn)頭對著葉小滿悶聲悶氣地回了句:“吃過了?!?/p>
葉小滿笑笑,也不在意,老李師傅是公司的老駕駛員,年紀(jì)和葉小滿的爸爸差不多,再過兩三年就退休了,性子外冷內(nèi)熱,為人不錯,就是喜歡挑剔年輕人,端個老前輩的架子,好喝兩口小酒,身材魁梧,長著一張中年男人特有的虛胖浮腫的臉,耷拉著兩個大眼袋,挺直個腰板,偶爾抬起魚泡眼,精光四射,讓人想到《萌寵大機密》里的那條狗老頭。
兩人勉強算是打過招呼,一時無語,葉小滿站起身,走到一邊,把豆?jié){杯扔進垃圾桶,恰好另外兩位同事也來了,氣氛才不至于那么沉悶。
上了車,一路無話。這是葉小滿擔(dān)任他們這個小組組長以來第一次帶隊出任務(wù),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一直默默在腦海里回想著從前和公司的李總出去做活動時李總的講話,活動開展的議程。李總名叫做李友財,背地里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李財主”,外號跟他的名字沾親帶故,卻總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李師傅在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后排座位上,馬濤和張果戴著耳機閉目養(yǎng)神,不知道睡著了沒有。葉小滿百無聊賴,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昨晚那個夢,還有夢里那條大狗,想了想,葉小滿開口打破沉默“李叔叔,茶花溝村子里有沒有狗?。俊?/p>
老李師傅瞟了她一眼:“有呀?咋啦?”
“隨便問問?!薄靶M姐,你怕狗呀?”后排伸過來一個小腦袋,張果扎著個時下流行的小蘋果頭,忽閃著大眼睛,原來她沒睡著。
“有點,也不是太怕……”葉小滿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清晨的夢說了出來,當(dāng)然,她隱去了上廁所那一段,只說夢見外出被一只惡狗追。
“咬到?jīng)]有?”張果擔(dān)憂地問,仿佛那不是葉小滿的一個夢,是葉小滿真的被狗追。
“咬到了,掙了半天沒掙開”葉小滿皺了皺眉,感覺小腿肚隱隱作痛,那夢太真實,讓她極度不適,一回想,就感覺那鋒利的犬齒已經(jīng)嵌進了她的皮肉之中。
“見血了沒有?見血了沒有?”馬濤也湊了過來,一臉興奮地問葉小滿。
葉小滿有點不喜歡馬濤那股興奮勁,皺了皺眉“沒有?!?/p>
“那你今天要小心了?!崩侠顜煾低回5拈_口。
葉小滿心里咯噔一下,還沒問為什么?馬濤就煞有介事的開口“是啊,是啊,小滿姐,你要小心了,今天肯定是免不了要跟人吵架,周公解夢里面說呀,夢到幫人抱小孩、被惡犬追都是跟人口角的征兆啊。如果見血的話還有轉(zhuǎn)機,只是破財,偶爾還會進財,但是被咬又甩不開的話就麻煩了……”說完仿佛怕葉小滿不信,還掏出手機百度給葉小滿看。
茶花溝村小學(xué)和茶花溝村委會駐地在一起,坐落在一個小山頭上,這些年雖然實施了“鄉(xiāng)村道路村村通”工程,卻也還是坑坑洼洼,彎彎曲曲的山路兩邊零星開著些紅色、粉色的野花,因了這個夢,葉小滿也無心去欣賞窗外的風(fēng)景,一顆心跟著車輛在顛簸的山路上七上八下。
到了村完小門口,車剛停穩(wěn),就從學(xué)校里跑出來一個面色黝黑的瘦削漢子,狹長的臉、兩眼間距很寬,薄削的嘴唇,一副不好相處的樣子,像一只德國杜賓。
老李師傅先下了車,笑嘻嘻地招呼著:“老普,你還沒調(diào)走呀?”被叫作老普的漢子笑了笑:“哪能呢,這里撤了我也就退休了。”他拘謹(jǐn)?shù)卮曛?,笑看著葉小滿“這位就是你們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吧?”
老李師傅笑了笑:“是的,這是葉組長,另外兩個娃娃是小馬和小張?!?/p>
其實葉小滿也沒長另外兩位同事幾歲,可自從她當(dāng)上他們這一組的組長后,老李師傅就總愛稱呼她葉組長,稱呼馬濤和張果娃娃,生生把葉小滿和馬濤、張果拉開了輩份。
被叫作老普的男子滿臉堆笑的伸過手來,握住葉小滿的手使勁搖了搖,就張羅著帶葉小滿她們進學(xué)校。去圖書室的路上,為了拉近距離,老普校長問葉小滿“葉組長家的孩子有多大了?上小學(xué)了沒有?!?/p>
葉小滿剛才心里就有些不高興,這會聽了這話,越發(fā)不悅,還沒到三十呢,就被人問孩子上小學(xué)了沒?看葉小滿臉色有些不好看,老李師傅連忙打圓場說:“我們?nèi)~組長還小呢,去年才剛結(jié)的婚?!?/p>
老普校長詫異地看了葉小滿一眼,尷尬地笑了笑“那么年輕的領(lǐng)導(dǎo),不簡單,不簡單?!?/p>
布置會場,動員講話,和小朋友們做活動,贈送書籍,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老普校長看起來精瘦,做起事情有板有眼,組織活動也有特色,小朋友們都積極舉手發(fā)言,氣氛歡快而熱烈。看著孩子們活潑可愛的笑臉,葉小滿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活動結(jié)束后,本來是要返回縣城吃早飯的,結(jié)果老普校長熱情挽留,葉小滿他們一行四人就到學(xué)校食堂和師生們一起吃早飯。
想不到老普校長一個糙老漢的樣子,居然還會下廚,好幾個菜是他親手做的,糖醋包包菜酸脆可口,清蒸南瓜又香又甜,醬爆茄子醬香味十足,簡單的食材卻做出了大廚的水準(zhǔn),讓葉小滿他們食指大動。
正準(zhǔn)備大快朵頤之際,普老校長從廚房里提出一個礦泉水瓶,熱情地對葉小滿說“小葉組長,喝點水吧?”,葉小滿一看,明白是自家釀的小灶酒,就指了指馬濤,“普老師,讓我們小馬陪您喝點?!逼绽闲iL看了看葉小滿和張果兩個女娃,也不強求,“行”的一點頭,就給自己和馬濤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給老李師傅也倒了一杯。
“開著車呢,不喝啦”老李師傅笑容滿面地推辭道,普老校長給他肩膀上來了一拳“我還不知道你,那輛小毛驢,閉著眼睛都開得走,一杯小酒算什么,也不多喝,就一杯?!崩侠顜煾颠屏诉谱欤瑳]有再拒絕,把酒接下,一臉陶醉的嗅了嗅酒香。
葉小滿臉色變了變,急忙起身勸阻道:“李叔叔,我們回去下午還有事,酒就……”
老李師傅和普老校長臉上的笑僵了僵,普老校長還想再勸,看葉小滿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也就沒好再開口。氣氛有些沉悶,馬濤連忙舉起酒杯對普老校長說“普校長,我敬您”兩人隨意碰了下杯,一口干了,普老校長就招呼著大家吃菜,老李師傅把酒放在桌上,扒拉了兩碗飯,一聲不吭就走出去了。
一早上的工作很順利,雖然有點小插曲,但大家心情都還不錯,返程的路上有說有笑,坐在后排的張果還唱起了歌,唱的是玖月奇跡的《唱支山歌給黨聽》,老李師傅也跟著旋律哼哼起來。
在路過一個急彎的時候,突然從山路的對面沖出一輛三輪摩托車,老李師傅猛打方向盤,伴隨著眾人的驚叫聲和車輪摩擦地面的“吱吱”聲,車輛沖出水泥路面,險險停在路肩上。
眾人下了車,急急跑到歪倒的三輪摩托車邊,駕駛員是一個50多歲的瘦小男人,花白的頭發(fā),一臉憨厚的模樣,掙扎著想站起來,努力了兩次,還是跌坐在地上。
葉小滿連忙上前,扶住那人的胳膊,叫了張果幫忙把人扶到路邊。張果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馬濤和老李師傅,走過去幫助葉小滿把人扶到了路邊。
老李師傅看了看路的兩邊,招手叫了馬濤過去,兩人合力,把三輪摩托推到路邊停好熄了火,拔了車鑰匙給駕車的大伯收好。
老李師傅問駕車的大伯“你還能不能走?”
駕車的大伯雙手緊抱著大腿,顫抖著嘴唇,強忍痛楚的樣子,也沒開口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流。
老李師傅抬頭看了葉小滿一眼:“沒有流血,可能是骨頭斷了。”
葉小滿看了看張果和馬濤,他們兩正在研究路中心的車輪印,往來也沒有車輛。葉小滿掏出手機看了看,山道上沒有信號。葉小滿看了一眼眾人,沒有人開口,看著駕車大伯花白的頭發(fā),一臉的痛楚,葉小滿心一橫,開口“老李叔叔,讓這個叔叔坐在副駕駛位上,我和張果、馬濤在后排擠擠,我們把他送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吧?!?/p>
老李師傅看了看葉小滿,說“你說帶就帶走吧”葉小滿把大伯扶上了副駕駛的座位,車輛飛快地向鎮(zhèn)上駛?cè)?。一路上,大家心事重重,沒有人開口,只是上車后,聽老李師傅跟駕車的大伯交談,得知大伯叫胡得貴。
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葉小滿和馬濤把胡得貴大伯?dāng)v扶著進了急診室,老李師傅說要去給車加點油,馬濤和張果說想去買點東西,三人約定一會回來接葉小滿,就先行離開了。
急診室上班的醫(yī)生叫聶遠,是葉小滿遠房親戚的一個表兄,曾經(jīng)有一面之緣,看見葉小滿急吼吼地進門,瞟了一眼坐在大廳里候診的駕車大伯問葉小滿“那是你什么人?”葉小滿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聶遠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葉小滿足足三十秒,才訥訥地開口:“你們車上有沒有行車記錄儀?”
葉小滿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好像沒有?!薄澳怯袥]有別的車輛經(jīng)過?”“也沒有?!?/p>
聶遠站起身帶了護士到大廳望聞問切了一番,回到急診室問葉小滿通知家屬沒有?葉小滿回答剛到有信號的地方就通知了,聶遠看著葉小滿“沒有外傷,也沒有出血,應(yīng)該是傷到骨頭了,我們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沒辦法做進一步的檢查,他的家屬就快來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p>
葉小滿想了想下午公司還有事,就告別了聶遠,打電話聯(lián)系老李師傅,讓他們來接自己。
大廳里,胡得貴大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醫(yī)院長條椅子上,花白的頭發(fā)被汗水浸濕了,許是疼痛,他一直佝僂著腰,看上去顯得越發(fā)瘦小。葉小滿走過去,問他吃過飯沒有,想不想吃東西?胡得貴抬起頭勉強笑了笑,說腿疼得厲害,什么都不想吃。他渾濁的眼睛讓葉小滿想到有一次在路邊遇到的一條被人遺棄的京巴,白色的毛,因為沾染了塵土,所以一縷一縷的覆在臉上,毛發(fā)間露出來的眼睛,濕漉漉的,無助、無辜地看著葉小滿。
葉小滿看了看周圍來來往往的人,不知道胡大伯的兒子什么時候到,又跑去醫(yī)生辦公室找聶遠,想看看能不能開幾粒止疼藥,聶遠看到葉小滿去而復(fù)返,吃驚不已,把葉小滿拉到一邊,低聲詢問:“你怎么還沒走?”葉小滿說了來意,聶遠皺了皺眉頭,幾乎是趕人一般,不耐煩地對葉小滿揮了揮手“怎么能隨便用藥,這種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不怕人家碰瓷,快些回去吧,回去吧。”說完,沒再理會葉小滿,到病房查房去了。
葉小滿無奈,只得到候診大廳的服務(wù)點尋了個紙杯,倒了一杯熱水給胡得貴大伯。
電話鈴聲適時響起,葉小滿看也沒看來電顯示,攥著手機,像攥著回家的車票,跟胡大伯說“大伯,我還有事,公司的車來接我了,我先回了啊?!焙蟛c了點頭,葉小滿猶豫了一下,跟胡大伯點了點頭,算是告別,就背著包,攥緊手機走出了醫(yī)院大門。
醫(yī)院門外,公司的車沒在,手機再次響起,葉小滿看了看,是老板李有財打來的,葉小滿順著公路往回程的方向邊走邊接起電話“喂,李總,您好?!?/p>
“葉小滿,聽說你今早帶隊下鄉(xiāng),出車禍把人撞了?怎么回事”那邊李總的聲音急吼吼的。
“沒有啊,李總,我們今早從茶花溝小學(xué)返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騎三輪摩托車的大伯車速太快,轉(zhuǎn)彎的時候摔倒了,我們見義勇為把他送鄉(xiāng)衛(wèi)生院了。”葉小滿一頭霧水的解釋。
“見義勇為?!!葉小滿你是豬腦子嗎?我們公司的車沒有行車記錄儀,這年頭,不是你撞的人,你扶什么?你們當(dāng)時拍視頻了嗎?拍照了嗎?”李總的聲音氣急敗壞,一連串的追問,幾乎是用吼的?!叭~小滿,你也是參加工作好幾年的人了,平時沒事看看新聞,不要只知道淘寶,看網(wǎng)劇,這件事情,你自己處理,不處理清楚不用來上班了?!崩羁偤莺莸亓滔乱痪湓?,不等葉小滿辯解,就掛了電話。
葉小滿握著手機,聽著那邊傳來“嘟嘟”的忙音,欲哭無淚。
老李師傅開著車載著張果和馬濤來接葉小滿,葉小滿沒像往常那樣坐到副駕駛位上,而是拉開車門,坐到了后排。張果和馬濤面面相覷,馬濤往車門的位置挪了挪,張果往馬濤的位置擠了擠,空出一個位子給葉小滿,看到葉小滿陰沉著臉,也沒敢問她為什么不到前面坐。葉小滿也不解釋,也沒心情跟他們搭話,自顧陰沉著臉想事情。
老李師傅從后視鏡看著葉小滿臉色不好,斟酌著開口“那個老胡,是個好人,就是兩個兒子敗家,大兒子去外面打工跟錯了人,被人騙去放高利貸,還沒賺到錢就被嚴(yán)打,結(jié)果老板跑了,被抓去坐牢;二兒子好吃懶做,三十多歲的人了,什么活都不會干,每天就喝酒打牌,無所事事,老胡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出來打工建房子。剛才你說載他下來,我本來想提醒你來著,轉(zhuǎn)念一想,老胡是個好人,沒事,就怕他二兒子是個扯皮混球說不清楚?!?/p>
葉小滿心里騰的一把火躥起來,怪不得她說把胡得貴送到衛(wèi)生院,老李師傅一口就答應(yīng)了,原來他們是老相識,他和別人做人情,把自己當(dāng)墊背的。
還沒等葉小滿生氣,張果也開口了“我也是想說,小滿姐,其實我都想勸您不要管了,但是您已經(jīng)決定了,我也不好駁了您的面子……”說完一臉為難地看著馬濤,馬濤贊同地點了點頭“是啊,葉組長,我們又沒有證據(jù),到時候如果人家訛上你怎么辦?我們都是一個公司的,說到哪,人家都會認(rèn)為我們在幫您做偽證……”
葉小滿怒極,冷冷一笑:“不用說了,李總已經(jīng)打過電話給我了,讓我回家,停職反省。”
張果和馬濤面面相覷,車?yán)镆粫r安靜下來,直到回到縣城,都沒有人再開口。
目送著老李師傅駕著車子絕塵而去。葉小滿緩緩上了樓,打開家門,換了拖鞋,把背包和外套隨意丟在一邊,柴澤還沒回來,葉小滿覺得自己急需有一個人,來說一說,捋一捋今天的事情。她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柴澤,先是待機,然后就是忙音。
沒一會,柴澤的電話回過來“小滿,你們今天出車禍了嗎?你怎么樣?有沒有事?我到百色下鄉(xiāng),聽說你出車禍就趕回來了,正在路上,你沒事吧?”
葉小滿握著手機,眼淚唰的就下來了,邊哭邊跟柴澤講完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邊傳來柴澤低沉的男聲“等我回來再說,別急,萬事有我。”
葉小滿的心定了定,到浴室洗了個澡,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天色靜靜暗了下來,天邊有一抹云彩,先是金黃色,然后變成金紅色、橘紅、褚紅、一點一點,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最后被全部吞沒。
柴澤回到家,打開燈,葉小滿就整個人撲進他懷里,柴澤嚇了一跳,還是緊緊擁住她,他知道,此刻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這么一個有力的擁抱。擁抱過后,柴澤去給葉小滿下了面條,還臥了雞蛋,一碗香噴噴的雞蛋面下肚。柴澤才微笑著開口:“說說吧,怎么回事?”
葉小滿剛剛吃飽,整個人都舒服愜意得很,聽柴澤問起,就氣憤不已,把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的給柴澤說了一遍?!鞍?,我明明是見義勇為,怎么就這樣了?”葉小滿瞪著眼,鼓著兩腮幫子,郁悶地看著柴澤,像只氣鼓鼓的青蛙。
“睡吧,睡吧,今天累了,反正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停職反省也好,正好休息幾天?!辈駶刹幌虢o葉小滿太大的心理負(fù)擔(dān),拍了拍她的臉頰,催她去睡。
平時一沾枕頭就能立馬入睡的葉小滿,今晚卻一反常態(tài),輾轉(zhuǎn)難以入睡。她趿拉著拖鞋,走到客房,看見柴澤正在看書,就窩進他懷里,陪柴澤一起看了會書,百無聊賴用發(fā)梢撓柴澤的耳朵,柴澤被她撩撥得心猿意馬,丟了書,兩人一起回主臥睡了。
一夜無夢,第二天,柴澤早起,葉小滿也醒了,本想再睡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起床出門去買早點。
剛出小區(qū)門,就遇到居委會米大媽提著籃子要去買菜,看見葉小滿就迎了上來,拉著葉小滿問長問短“小葉啊,聽說你們昨天下鄉(xiāng),出車禍了,你帶隊的車子把一個老鄉(xiāng)撞了?你沒事吧?”葉小滿勉強堆起笑臉說“沒事……”正準(zhǔn)備解釋一下不是自己帶的車子撞的老鄉(xiāng),就被米大媽拉到半邊,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問:“小葉啊,是不是你們駕駛員喝酒啦?聽說你們那個駕駛員老喜歡喝酒了,有事沒事都愛呷上一小口,干上一小杯。”
葉小滿無奈地在心底嘆了口氣,把昨天發(fā)生的事件又一五一十的復(fù)述了一遍。米大媽聽得一驚一乍的,最后著急的一拍大腿,恨鐵不成鋼的說“小葉啊,你怎么敢把他載下來,胡得貴的二兒子可是一個混人,最是胡攪蠻纏,你有沒有看過一個新聞,說的是一個人見義勇為,把一個出車禍的老人救了,結(jié)果老人家混球子女訛上那人,愣是把人弄得家破人亡,自殺了事?!?/p>
葉小滿驚愕的瞪大了眼:“那……那個老人不會不清楚,自己是被誰撞的吧?”
米大媽一臉你還是太天真的樣子:“清楚啊,可是撞他的人跑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冤大頭,不訛他訛誰?再說了,他家子女已經(jīng)說了,不準(zhǔn)老人說出真相?!?/p>
葉小滿動了動嘴,卻無法反駁,米大媽一臉同情地看著葉小滿,搖了搖頭走了,葉小滿沒了吃早點的心情,回家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只是電視里面播了什么,葉小滿什么也沒看進去。
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葉小滿在心里問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柴澤說,讓葉小滿靜觀其變,現(xiàn)在看來,只能這樣了。小鎮(zhèn)不大,流言傳播的速度極快,一傳十十傳百,估計到了明天,就成了“葉小滿駕車把老鄉(xiāng)撞了”,想想自己因為懶惰,連駕照都沒有,所以這個流言不成立,葉小滿笑了笑,猛然想起,自己上個月剛剛被柴澤催促著報了名,準(zhǔn)備學(xué)車,會不會有人說自己想練手,所以讓駕駛員把公司的車給自己開呢?想到此,葉小滿又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晚上,葉小滿纏著柴澤要他陪自己一起睡,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對對方的印象開始聊起,聊到葉小滿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論,聊到最近剛剛上映的電影,天馬行空,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昨天的事情,直到深夜,倦意襲來,才沉沉入睡。
夢里,葉小滿走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地方,四處閃爍著七彩的流光,身邊人影綽綽,她看到前面有個熟悉的背影,是柴澤,就追了上去,只是那人越走越遠,怎么也追不上,身邊的黑影向葉小滿圍攏來,嘴里念叨著“就是她,就是她”,從影子里伸出手一樣的觸須來,拉住葉小滿,說著“不許走,不許走”葉小滿想掙,掙扎不開,想喊,卻發(fā)不出聲,她知道自己被夢魘了,用力揮出一拳,只聽“哎呀”一聲,葉小滿睜開眼,柴澤像條八爪魚似的壓住她,自己一拳正打在柴澤鼻子上,他捂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葉小滿??粗駶升b牙咧嘴的樣子,葉小滿怔了怔,難過地笑起來。
天剛蒙蒙亮,葉小滿卻沒了再睡的興致。她起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有光慢慢從山背后透出來,葉小滿呆呆地看著那光亮,手機嗡嗡震了好幾遍,才反應(yīng)過來,電話剛一接起,張果嗲嗲的聲音就傳過來:“小滿姐,李總讓我打個電話問問您,昨天怎么不來上班?”
葉小滿一怔“李總不是讓我停職反???”
“李總讓我告訴您,如果有糾紛就要您處理好了再來上班,沒有的話就快點回來上班,我都跟李總說了,您是做好事,見義勇為。”張果還在電話那邊喋喋不休,說她怎么怎么跟李友財解釋,怎么怎么幫葉小滿說好話。
葉小滿木然地舉著手機,心底毫無波瀾,等那邊講完了,葉小滿道了謝,就掛了電話。
“阿澤,老板讓我去上班?”葉小滿有些不知所措,李友財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那天他恨不得把葉小滿生吞活剝的怒氣可是隔著電話屏幕多遠的距離都被葉小滿清晰接收到了。
“那就去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沒做錯事,怕什么?”柴澤系好領(lǐng)帶,轉(zhuǎn)過身,在葉小滿額頭上印下一吻“加油!還有我呢!”柴澤雙手舉到臉旁,做了一個“忠犬”的表情,逗得葉小滿笑起來,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重重地點了點頭,跑進廁所,開始起床三部曲。
走出小區(qū)的時候,沒有遇到米大媽,葉小滿心里松了口氣。柴澤陪葉小滿去早餐店買了包子和豆?jié){,一直把她送到單位門口,才轉(zhuǎn)身離開去上班。
葉小滿緊了緊背包的帶子,走進辦公室。老李師傅仍然坐在電腦前玩蜘蛛紙牌,馬濤正在啃一張油餅,張果在攬鏡自照,梳理頭上的小辮子,葉小滿進屋,大家對著葉小滿笑笑就算打過招呼了,和平時每一個上班日一樣,沒有什么不同,可是葉小滿總是覺得那里不一樣。
一日無事,晚上下班的時候,葉小滿叫住了老李師傅,問他知不知道胡得貴怎么樣了?老李師傅大手一揮“沒事,沒事,就是大腿骨折了,那天下午他兒子就包了輛車,把他送州醫(yī)院骨科去了,沒什么大事?!?/p>
看老李師傅絲毫不受流言蜚語影響的樣子,葉小滿覺得羞愧不已,定是老李師傅堅信胡得貴大伯不會做昧良心的事情,來訛自己,所以說起這事才會如此坦蕩,哪像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葉小滿臉燒得厲害,出門就搭了輛出租車直奔家里,迫不及待地把胡得貴的情況轉(zhuǎn)述給了柴澤。
柴澤沉默了半晌,微笑起來“這是好事啊,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大家都不會做昧良心的事,明天問問他住哪個醫(yī)院,周末我抽空陪你去看看他吧?!?/p>
第二天下班,葉小滿向老李師傅詢問胡得貴的聯(lián)系方式,委婉地表達了想去看看老人家的意思。老李師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葉小滿,勸道“葉組長,你還是不要去看了吧?!?/p>
“為什么?”葉小滿疑惑地問道,老李師傅四下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胡得貴是李總他媳婦兒表姐的親娘舅,如果要你賠償?shù)脑?,可能公司也脫不了干系,所以干脆走了保險的渠道,你就不要趕著趟地往前湊了……”
老李師傅還說了些什么,葉小滿沒興趣再聽。她想起早上柴澤送她上班的時候路過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條鯉魚跳出了魚池,當(dāng)時柴澤打趣說那魚逃生了,我們把它撿回家。于是葉小滿匆匆告別了老李師傅,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把那條跳出魚池的魚帶回家,是清蒸?油炸?還是紅燒?無所謂,只要是柴澤做的,葉小滿都愛吃,吃完了,兩人散散步,然后回家看一會書,睡覺。
日子波瀾不興,一切回到原點,只是葉小滿的鬧鈴,再也沒有了五分鐘一響的回籠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