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低首小山詞
——評沈祖棻詩詞

周嘯天

沈祖棻無疑是近百年詞壇一顆耀眼的星。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以呂碧城、左又宜、沈祖棻為一代女流詞人之選。今人或以呂碧城、沈祖棻、丁寧為三大女詞人。而沈的影響，似有過于呂、丁而無不及，被人稱為“當(dāng)代李清照”。這話要看怎么講。如果就家學(xué)、身世、姻緣而論，沈祖棻簡直就是李清照第二。但就詞風(fēng)而言，又當(dāng)別論。

沈祖棻有一首題為“題樂府《補亡》”的小詞，調(diào)寄《望江南》：“情不盡，愁緒繭抽絲。別有傷心人未會，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程千帆箋曰：“祖棻嘗戲云：情愿給晏叔原當(dāng)丫頭。即此詞意也?！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對別的詞人，沈祖棻沒有說過類似這樣的極為傾慕的話。與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禎語）、鄭燮署“青藤（徐文長號）門下走狗”一樣，這代表著她的一種美學(xué)景仰。

關(guān)于《小山詞》，晏幾道自序說：“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演唱）?！标愓駥O說：“叔原詞在諸名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保ā吨饼S書錄解題》）馮煦說：“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笨傊且环N純歌詞的寫法。北宋令詞，更是“倚聲”而寫，而不是“填”，更重視口語與文言并用，而不是一派雅言，與南宋格律詞派不同。此外，晏幾道有“最為人們傳誦的篇章”，那就是《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彩袖殷勤捧玉鐘），絕對是壓軸之作。

沈祖棻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一半與她的這個美學(xué)理想擰著。她在慢詞（婉約派）、格律詞上下了很大工夫，更是“填”，而不是寫。她在婉約詞創(chuàng)作領(lǐng)域，走的又是周邦彥、南宋格律詞派及清代常州詞派的路線，而非柳永、李清照及辛棄疾的路線。只要看一看《曲游春·燕》《曲玉管·寒蟬》《霜花腴·雪》，以及若干標明“和清真”的慢詞，就可以知道。這與師承有很大的關(guān)系。她就讀中央大學(xué)（南京大學(xué)的前身）中國文學(xué)系時，師從詞學(xué)家汪東，接受過科班的訓(xùn)練。這一段專業(yè)的訓(xùn)練對她來說非常重要，而且她一學(xué)就學(xué)得非常像，一學(xué)就學(xué)得非常好，一學(xué)就學(xué)到青出于藍：

歸路江南遠，對杏花庭院，多少思憶。盼到重來，卻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一桁疏簾隔，倩誰問、紅樓消息？想畫梁、未許雙棲，空記去年相識。 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fēng)流，已非疇昔。轉(zhuǎn)眼芳菲。況鶯猜蝶妒，可憐春色。柳外煙凝碧。經(jīng)行處、新愁如織。更古臺、飛盡紅英，晚風(fēng)正急。

（《曲游春·燕》）

汪先生評：“碧山（王沂孫字）無此輕靈，玉田（張炎號）無此重厚?！绷硪皇茁~《綠意·次石齋韻》，汪評：“足以上繼玉田?！绷硪皇自佄镌~《天香·藕》，汪評：“有此本領(lǐng)，乃能詠物。便覺碧山、玉田，去人不遠?！边€有《探芳信》，汪評：“清于梅溪（史達祖號），厚于玉田?！币淮我矝]提到李清照，這決不是疏忽。似曾相識的題材，似曾相識的手法，加上似曾相識的藻繪——如“杏花庭院”“香泥零落”“舊巢難覓”“紅樓消息 ”“ 王 謝 風(fēng) 流 ”“ 鶯 猜 蝶 妒 ”“ 新 愁 如 織 ”“ 飛盡紅英”等等，讀者頻頻脫帽，不免乎審美疲勞。所幸她的令詞并不如此，關(guān)于這一點，下文再說。

未了傷心語?；乩绒D(zhuǎn)、綠云深隔朱戶。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憑教翦斷柔腸，翦不斷相思一縷。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 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長街月沉風(fēng)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

（《宴清都》）

詞前有序：“庚辰（1940）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y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余尚在。相見持泣，經(jīng)過似夢，不可無詞?！薄伴L街”以下，汪先生的評語是：“清真（周邦彥號）家數(shù)?！毙⌒蚴菦Q不可無的，相當(dāng)于變相的注釋。沒有這樣的注釋，讀者就想不到“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幾句，原來是描寫手術(shù)后病房的情景。同樣，“憑教剪斷柔腸”句的自注：“割瘤時并去盲腸”，也是決不可無，不然，就會被當(dāng)作一句套話，了無新意。這叫做以前人所有的手法（清真家數(shù)），寫前人所無的遭際（時代生活），即梁啟超所謂“以舊形式含新意境”。

清代以張惠言為代表的常州派，推尊詞體，強調(diào)詞的比興作用和社會意義，如張惠言說詞要“意內(nèi)而言外”，要“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發(fā)揚詩騷的比興傳統(tǒng)；周濟則說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強調(diào)“詩有史，詞亦有史”。這一派理論，對沈祖棻創(chuàng)作的影響更大。

汪東說沈祖棻詞有三變：“方其肄業(yè)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此其一?！板试馐腊迨?，奔竄殊域，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別之感，國憂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則觸忌諱，茹之則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辭沉咽而多風(fēng)”，此其二。“寇難旋夷，杼軸益匱。政治日壞，民生日艱。向所冀望于恢復(fù)之后者，悉為泡幻。加以弱質(zhì)善病，意氣不揚，靈襟綺思，都成灰槁，故其辭澹而彌哀”，此其三。

而第一階段的詞作，是被作者付之一炬了。事見《水龍吟》詞，小序云：“與千帆共檢行篋，得舊日往返書簡數(shù)百通。離亂經(jīng)年，歡悰都盡，因?qū)⒕_語，悉付摧燒。紀之以詞云爾?！边@次焚稿，是作者的一次自我否定，這標志著她的創(chuàng)作，已發(fā)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在研究者看來未免可惜的事，對作者本人未必不是好事。唐代白居易存詩獨多（約三千首），付出的代價是使得明人王世懋稱“平生閉目搖手，不道《長慶集》”。這就得不償失。

沈祖棻詩詞有一個主題詞——“涉江”（詞稱《涉江詞稿》，詩稱《涉江詩稿》）。“涉江”本楚辭篇名，為屈原自敘放逐的經(jīng)歷和心情。其轉(zhuǎn)語即“渡江”，自然令人聯(lián)想到宋室南渡的痛史。用來概括詞人身逢國難，亂離播遷的生涯與感受，既是高度概括，又有深厚的文化含量。不少的作品是“將身世家國之恨打成一片”（汪東），堪稱詞史。例如，寫敵機轟炸：

晚云收雨。關(guān)心事，愁聽霜角凄楚。望中燈火暗千家，一例扃朱戶。任翠袖、涼沾夜露。相扶還向荒江去。算唳鶴驚烏，顧影正、倉皇咫尺，又催笳鼓。 重到古洞桃源，輕雷乍起，隱隱天外何許？亂飛過鹢拂寒星，隕石如紅雨?？唇倩?、殘灰自舞，瓊樓珠館成塵土。況有客、生離恨，淚眼凄迷，斷腸歸路。

（《霜葉飛》）

序云：“歲次己卯（1939）。余臥疾巴縣界石場，由春歷秋。時千帆方于役西陲，間關(guān)來視，因共西上，過渝州止宿?？軝C肆虐，一夕數(shù)驚。久病之軀不任步履，艱苦備嘗，幸免于難，詞以紀之。”敵機轟炸的場面，“寫之以雅言”（施蟄存），便是：“古洞桃源，輕雷乍起，隱隱天外何許？亂飛過鹢拂寒星，隕石如紅雨”，這樣寫很唯美，但會不會害意呢？還好，“看劫火、殘灰自舞，瓊樓珠館成塵土”幾句，終于扳回現(xiàn)實。不像黃遵憲寫美國總統(tǒng)選舉——“怒揮同室戈，憤爭傳國璽”（《紀事》）那樣，在把陌生的現(xiàn)象運用修辭變得熟悉的同時，不免扭曲事物的本質(zhì)。

李子對當(dāng)代詩詞有一針見血的批判，他說：“我認為有必要重新審視和梳理詩詞語言的審美。登樓——如今樓頂不容易上去，看看風(fēng)景也就罷了，和思鄉(xiāng)懷人已經(jīng)扯不到一塊；攜手——要是兩個大男人，這種動作可不美。貂裘——太貴了點，我想沒幾個詩人花得起這錢，況且動物保護組織還老說三道四。擊唾壺——有點不講衛(wèi)生，唾壺也早已更新?lián)Q代了，如此等等。應(yīng)該揚棄這類道具化、符號化的舊審美因子，代之以新的審美因子。”

如起沈祖棻于泉下，她對這段話一定會激賞。因為她自己也感到過有此必要，而且進行過“尋求新的審美因子”的嘗試：

碧襤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爭播電流空。 風(fēng)扇涼翻鬟浪綠，霓燈光閃酒波紅。當(dāng)時真悔太悤悤。

（《浣溪沙》）

這是一首刺時的令詞。“電流”“風(fēng)扇”“霓燈”都是新名詞，但這些新名詞與傳統(tǒng)語匯是匹配的，嫁接得一點也不生硬，故汪先生也加以肯定道：“如此用新名詞，何礙?”同調(diào)之作還有：“電扇風(fēng)回蘭麝膩，冰盤凝雪橘橙香”“流線輕車逐晚風(fēng)……播音新曲徹云中”等，《虞美人·成都秋詞》中有“銀幕新歌”“（地板）涂蠟”“歌匣”“新聲爵士”等等，汪評：“善以新名入詞，自然熨貼?！彪m然還是小心翼翼的嘗試，但已指出一個方向。

唐末孟棨論杜詩說：“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時號為詩史。”（《本事詩》）沈祖棻“身歷世變，辛苦流離”（程千帆語），亦畢陳于詞，而且有意識運用比興寄托，“推見至隱”，堪稱詞史。例如《浣溪沙·客有以渝州近事見告者，感成小詞》三首，臺靜農(nóng)先生曾書一首，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戰(zhàn)時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卻未見有此感懷（指以時事入詞）也。”

亂笳鳴。嘆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 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渾似當(dāng)年承平。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國殤，古調(diào)難賡。

（《一萼紅》）

作者自序：“甲申（1944）八月，倭寇陷衡陽。守土將士誓以身殉，有來生相見之語。南服英靈，錦城絲管，愴怏相對，不可為懷，因賦此闋，亦長歌當(dāng)哭之意也?！碧聘哌m《燕歌行》有“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名句，痛心戰(zhàn)士忠勇而將帥不得其人，一面是輕生赴死，一面是醉生夢死，對舉之，令人怵目驚心。此詞之沉痛，大體近之。

沈祖棻還擅長以成組的作品紀錄當(dāng)下的歷史。這種做法，可以遠肇杜詩（如“三吏”“三別”，當(dāng)然還可以追溯更遠），或稱連章體。連章體既能適應(yīng)表現(xiàn)復(fù)雜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之需要，又具有如下特點：單篇具有相對獨立性；組合在一起又彼此關(guān)聯(lián)，有序地表達同一主題。簡言之，即可化整為零，又可聚零為整。成組的有序性雖強，卻并不妨對單篇作品獨立地加以欣賞。集中組詞甚多，如《臨江仙》八首，《浣溪沙》六首，《鷓鴣天》八首等等，堪稱力作。

碧檻瑤梯樓十二，驕驄嘶過銅鋪。天涯相望日相疏。漢皋遺玉佩，南海失明珠。 銜石精禽空有恨，驚波還滿江湖。飛瓊顏色近何如？不辭寬帶眼，重讀寄來書。

（《臨江仙》八首之七）

《臨江仙》組詞作于1938年秋，第七首寫戰(zhàn)局失利，汪精衛(wèi)投敵。程千帆箋注：“碧檻”三句，喻沿海沿江名城淪陷，敵軍長驅(qū)直入，流亡至后方之人民與故鄉(xiāng)相距愈遠也?！膀滘嫛保茯T也。是年10月，廣州失守，武漢淪陷，故曰“南海失明珠”，“漢皋遺玉佩”。12月，汪精衛(wèi)叛變，由重慶逃往河內(nèi)，發(fā)表投敵宣言。汪少時從事民族民主革命，嘗自比神話中銜木石以填滄海之精衛(wèi)鳥，而晚節(jié)不終，墮落為漢奸，故曰“空有恨”?！帮w瓊”句，慮蔣介石難以承受此挫折，并望其不變抗戰(zhàn)到底之初衷也?！帮w瓊”指蔣，“顏色”喻心情?！凹膩頃敝?937年8月國民黨政府所發(fā)表之自衛(wèi)宣言。

這類有特殊歷史背景，專事比興的詞，也就更加接近郭璞游仙、義山無題，而不是小山詞了?；蛟弧叭蕉蹋瑲w于清真”（吳世昌《詩詞論叢·致荒蕪函》），其實應(yīng)該說是歸于飛卿，或歸于常州詞派。誠如程千帆先生所說：“大抵作者東歸后所為美人香草之詞皆寄托其對國族人民命運之關(guān)注，嘗謂張皋文（張惠言）求之于溫飛卿者，溫或未然，我則庶幾?！边@是一種優(yōu)長，也是一種弊端，鐘嶸《詩品序》說：“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蓖粝壬幸欢慰傇u性質(zhì)話：“《涉江詞》令慢皆工，清婉之中，兼饒沉郁，傷時感事之作，或托諸屈原香草、郭璞游仙。其間微意，有非時人所能領(lǐng)會者，易世以后，誰復(fù)解音？此所以有（知音）愈來愈少之嘆也?！保ā都拟蛛S筆》）如果同時代的讀者，沒有程先生所作的具有權(quán)威性的箋注都難以索解，怎么能夠寄望于后代的知音呢。因此，作者自糾其偏，或酌用賦法，“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鐘嶸），斯為不隔，似更為可貴：

辛苦征人百戰(zhàn)還，渝州非復(fù)舊臨安。繁華疑是夢中看。 徹夜笙歌新貴宅，連江燈火估人船?？蓱z萬灶漸無煙。

（《浣溪沙》三首錄一）

何處秋墳哭鬼雄？盡收關(guān)洛付新烽。凱歌凄咽鼓鼙中。 誰料枉經(jīng)千劫后，翻憐及見九州同。夕陽還似靖康紅。

（《浣溪沙》六首之一）

謀國唯聞?wù)D竊鉤，嵯峨第宅盡王侯。新聲玉樹幾時休。 何止百年宗社感，真成萬世子孫憂。漸漸麥秀望神州。

（《浣溪沙》六首之三）

前一首寫抗戰(zhàn)中“渝州近事”。后兩首寫抗戰(zhàn)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又起，國事堪憂。“翻憐及見九州同”，反陸游《示兒》詩意而用之，悲苦更甚?！跋﹃枴本涞涑觥端问贰の逍兄尽罚骸熬缚翟觊c十一月庚申，日赤如火，無光，蓋亡徵也。”讀之真覺驚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矣。

由此可知，沈祖棻的令詞更近溫、韋、南唐，而不是小山，有時序的原因?！胺蚵曇糁?，與政相通；情感之生，與物相應(yīng)。彼處成周之盛世者，必不得懷《黍離》之思；睹褒妲之淫亂者，又豈能詠《關(guān)睢》之什？彼其憂歡欣戚，有不期然而期者，非作者所能自主也?！保ㄍ魱|《涉江詞序》）因而，反是作者的閑適之作，更近于小山：

羞借清尊理舊狂，紅樓珠箔但相望。十年空忍將枯淚，一夜重回未斷腸。 歡意少，別懷長。憑欄爭惜更思量。西風(fēng)不管黃花瘦，自向閑庭做晚涼。

（《鷓鴣天》四首錄一）

何止琴尊減舊情，炊粱剪韭事全更。潑茶永晝書難賭，數(shù)漏寒宵夢易驚。 綾作褓，乳盈瓶。熏籠殘燭到天明。無端低詠閑吟趣，換得兒啼四五聲。

（《鷓鴣天》）

可見，沈祖棻令詞與其慢詞路線不同。令詞從選調(diào)到寫作，都是北宋一路，“標格甚高，小令不作歐晏以后語”（施蟄存《涉江詞鈔》后記）。本來，《浣溪沙》《臨江仙》《鷓鴣天》《蝶戀花》一類北宋人鐘愛的詞調(diào)，多五、七言句，與近體詩近。作者更能做到自由地寫，而非刻意地“填”，有含英咀華之妙，而無裁紅量碧之虞，故能流暢渾成，耐人尋味。

沈祖棻以詞名世，而在古近體詩方面，亦能以少勝多，占得風(fēng)流。一首題為“千帆沙洋來書，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嘆，感賦”的七言律詩，輕輕松松就達到了這種體裁的最高水平。

合巹蒼黃值亂離，經(jīng)筵轉(zhuǎn)徙際明時。

廿年分受流人謗，八口曾為巧婦炊。

歷盡新婚垂老別，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已雖堪許，患難夫妻自可悲。

完全是杜甫的做派：沉郁頓挫，流暢清新，不經(jīng)意間，通篇皆對。篇中巧妙地將杜甫《新婚別》《垂老別》篇名鑄成一句，而饒有別趣，真是寫杜甫所未見之奇窮，以杜甫所未有之奇句了。還有一首五言的《早早詩》，以元、白式的淺語，寫左思、李商隱的題材，獲得同輩名流（包括朱光潛）一致的叫好，甚至認為是她最高的成就，甚至說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舒蕪）。平心而論，此詩的價值在詩內(nèi)、更在詩外。它一方面“用童心的燈火照亮了苦難和屈辱的靈魂的暗隅”（舒蕪），另一方面記錄了一代知識分子靈魂之難。詩末有一段絮絮叨叨，卻不可少：“爺爺放牛去，家家是老師。因取眼鏡戴，一冊兩手持。為摹看書狀，迂腐誠可嗤。兒勿學(xué)家家，無能性復(fù)癡。詞賦工何益，老大徒傷悲。汝母生九月，識字追白傅。少小弄文墨，勤學(xué)歷朝暮。一旦哭途窮，回車遂改路。兒生逢盛世，豈復(fù)學(xué)章句。書足記姓名，理必辯是非?！庇腥苏f是反諷，也有人說是一本正經(jīng)?！霸娍梢杂^”，在啼笑皆非之中，讀者認識了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