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雙元
(新南維爾州教育部,澳大利亞 悉尼)
于人類來說,月亮是太陽以外最重要的天象,與人類的情感聯(lián)系也更為密切。世界各民族都有崇拜太陽的文化,這是人類情感的原始情結(jié)。太陽讓原始人脫離對黑夜與猛獸的恐懼,帶來盛開的花朵和飽滿的果實,所以,全世界各個民族都有太陽崇拜的原始禮儀。中國的羲和文化就是日神文化,據(jù)研究,山東日照等地一直到1949年以前,還在廟會上舉行太陽崇拜的儀式,貴州等地的銅鼓上也有太陽崇拜的符號。
自然神話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麥克斯·繆勒(Max Muller)提出,人類所塑造出的最早的神是太陽神,最早的崇拜形式是太陽崇拜。太陽神話是一切神話的核心。學(xué)者何新在《諸神的起源第一卷·華夏上古日神與母神崇拜》(序一)中說道:“太陽神崇拜,乃是遠(yuǎn)古時代遍及東、西方(包括美洲在內(nèi))各大文明區(qū)的一種原始宗教形態(tài)。本書將證明,在中國上古時代(自新石器時代到早期殷商),曾經(jīng)存在過日神信仰。雖然這種信仰在商周以后就逐漸沉沒于較后起的對天神、地祇、人鬼多神系統(tǒng)的信仰中了,但其痕跡和遺俗卻仍然比比皆是?!盵1](序一)
但隨著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和演變,月亮崇拜卻占了上風(fēng)。中國古代有普遍流行的拜月節(jié),而沒有拜日節(jié),或者說沒有與拜月節(jié)在規(guī)模、時空上相當(dāng)?shù)陌萑展?jié)。
而且,一般人只知道農(nóng)歷八月十五拜滿月,其實,不僅有拜滿月以許愿祈福的習(xí)俗,可見的文獻(xiàn)還記載了自唐代始還有拜新月的習(xí)俗(不知道是否為阿拉伯國家崇拜“新月”的習(xí)俗經(jīng)絲綢之路傳入中原),唐代吉中孚妻張氏就有《拜新月》詞存世:
拜新月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一作“深”)籠桂,虛弓未引弦。
拜新月,拜月妝樓上,鸞鏡未安臺,蛾眉已相向。
拜新月,拜月不勝情,庭花(一作“前”)風(fēng)露清,月臨人自老,人望月長明(一作“望月更長生”)。
東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聲斷絕。
昔年拜月逞容輝(一作“儀”),如今拜月雙淚垂。
回看眾女拜新月,卻憶紅閨年少時。
任二北《敦煌曲初探》附錄《考屑》:《拜新月》曲調(diào),(節(jié))因《拜新月》之民俗而產(chǎn)生。此乃唐人一種幽美有趣、極富詩意之風(fēng)俗,惜不得其詳。惟唐詩中尚多及之。[2](P108)
有不少研究者認(rèn)為,西方文化以太陽崇拜為主體,崇尚陽剛;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以月亮崇拜為主,以陰柔為主。個人認(rèn)為,這些研究不無道理,但日神文化和月神文化,雖然有品相差異, 但沒有高下之分。
朱光潛在《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中說道:“中國詩自身已有剛?cè)岬姆謩e,但是如果拿它來比較西方詩,則又西詩偏于剛,而中詩偏于柔。西方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風(fēng)暴雨,是峭崖荒谷,是日景;中國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風(fēng)細(xì)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這當(dāng)然只就其大概說。西方未嘗沒有柔性美的詩,中國也未嘗沒有剛性美的詩,但西方詩的柔和中國詩的剛都不是它們的本色特長?!盵3](P75)
崇拜月亮,與月亮對視,發(fā)生親切的聯(lián)系,一定是文明程度比較高的文化。月亮文化相較于太陽文化,好像比較陰柔,但不等于是低階文明,一定程度上它是高度文明的表征。簡單地說,原始人有對黑夜的恐懼,就有對太陽的崇拜;古人有對農(nóng)作物豐收的期盼,就有對太陽神的祈禱。 但直到人類物質(zhì)生活得到改善,從穴居而群居鄉(xiāng)村并逐步遷移到城市,有了夜生活,克服了恐懼,有了詩意和審美,有了抒情的需要,這才有了對月亮的關(guān)注和欣賞。
許多文化遺存已經(jīng)證明,中國文化里最早也應(yīng)該有很多太陽崇拜的文化儀式,但是,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特別是經(jīng)過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刪除和改造異己思想,包括對原始神話的篡改和神話的歷史化(也就是《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太陽神話和相關(guān)的文化孑遺已經(jīng)逐步隱退(五四以后的太陽崇拜是現(xiàn)代化的一個過程產(chǎn)物),但保留并發(fā)展了崇拜月亮的傳統(tǒng)文化。
月亮,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精神家園。中國人對月亮的情感十分牽掛,從兒童時代就開始浸潤著月亮的光輝,最早的啟蒙詩歌可能就是“床前明月光”。而月亮的意象,情緒指向基本已經(jīng)確定,月亮代表著寧靜高遠(yuǎn),月亮遠(yuǎn)離人間煙火,月亮是圓滿自如,月亮象征著亙古不變之情。 哪怕月亮也代表著孤獨和憂傷,但那是詩意的孤獨、高貴的憂郁。因此,中國歷代詩詞歌賦中,數(shù)量最多的,便是詠嘆月亮的詩句。
在這種千年的詩意的浸潤中,我們對月亮的審美已經(jīng)格式化了,所以,當(dāng)我們閱讀到英國大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名作《貓和月亮》(The Cat and the Moon)[4]時,我們對這首詩很不理解,濟慈這首詩將貓和月亮混搭,以躁動的貓比喻月亮,我們覺得荒謬而不可接受。
應(yīng)該如何來理解這一類的英語詩歌呢?我們可以放到后面,在我們大致了解了中英文詠月詩歌的背景差別以后再來閱讀這首詩。
以下, 我們簡要分析中西方詠月詩歌的一些主要差異及其成因。
一、月亮在東西方文化中的重要性不一樣,所以中英文詠月詩詞的篇幅和數(shù)量不一樣
正如前面說到的,中華民族脫離原始社會以后,太陽崇拜逐漸被月亮崇拜取代。傳統(tǒng)歷法雖然是陽歷與陰歷的合體,但是大體上,農(nóng)事和日常生活安排的節(jié)律依據(jù)的還是根據(jù)月亮的盈虧變化而定的“月歷”。 春節(jié)、元宵、清明、中秋、重陽、臘八、七夕和除夕,這些重要節(jié)日,無一例外按照陰歷來計算。
詠月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重大主題,文人愛月確實是愛你沒商量的。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到杜甫的今夜鄜州月,從李白的月下獨酌到王維的山中望月,從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到林黛玉月下聯(lián)詩,月亮已經(jīng)成了中國的文人關(guān)注的中心意象,賦予月亮的美名和雅號竟多達(dá)100多種。據(jù)統(tǒng)計,在《唐詩三百首》中,詠日的詩歌只有數(shù)首(可能除了皇上,一般人也不敢詠日),月亮意象出現(xiàn)了80余次。詩人李白,天生是月亮粉,在他現(xiàn)存的900多首詩里,詠月和詠及月亮的詩竟高達(dá)300多首!《全唐詩》中,僅以八月十五賞月為主題的就有100多首。
英語詩歌也有不少詠嘆月亮的文字,但英語詠月詩歌在全部詩歌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一般的英語詩歌選集,如《三十首最好的英語詩歌選》(30GreatPoemsEveryoneShouldKnow)[5]中就沒有一首單獨詠月的詩歌。但如果選擇三十首中國古典詩詞名作,無論如何,李白的“舉頭望明月”和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都不會落選吧。
二、中英文詩歌里對月亮的具象描寫和比喻,以及引申出來的意向有很大差別
不僅僅月亮作為描寫對象在中英文詩歌中占有的分量比有很大差異,對月亮的形象的描寫和聯(lián)想也有很大差別。
比如中國詩歌中的月亮,基本上是白玉盤、如鉤、如舟等具體而比喻貼切的描繪,而且選用的大多是高雅、優(yōu)美的形象來做比喻。
比如把彎月比作彎弓:“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唐〕白居易《暮江吟》);或者比作女子的眉毛:“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唐〕戴叔倫《蘭溪棹歌》),“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五代〕牛希濟《生查子》);或比作玉鉤: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南唐〕李煜《相見歡》),“魄依鉤樣小,扇逐漢機團。細(xì)影將圓質(zhì),人間幾處看”(〔唐〕薛濤《月》)。而滿月則常比作“白玉盤”“瑤臺鏡”,如李白的詩句“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古朗月行》),詩人蘇軾的“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 《陽關(guān)曲·中秋月》),也是用玉盤比喻月亮,描繪切合月亮的型質(zhì)。
但英語的詠月詩歌卻好像是一幅幅抽象畫,根本不管不顧月亮的基本造型,也沒有刻意尋找美好的意象來做比喻。
比如,Emily Dickinson的 “The Moon was but a chin of gold”,把月亮比作金下巴:
The Moon was but a chin of gold,
A night or two ago——
And now she turns her perfect face,
Upon the world below.[6]
又比如,T. E. Hulme在他的詩歌“秋天” (“Autumn”) 中將月亮比喻為農(nóng)民的紅潤面孔:
A touch of cold in the autumn night——
I walked abroad,
And saw the ruddy moon lean over a hedge,
Like a red-faced farmer.[6]
美國著名詩人卡爾·桑德堡(Carl August Sandburg)《天空詩集》 (Sky Poetry) 把月亮比作銀紐扣(silver button)、銅的硬幣(a copper coin)、青銅徽章(a bronze wafer),還把月亮比作戰(zhàn)馬飲水的水桶,黃燦燦、滑溜溜:
The Moon is a bucket for suds,yellow and smooth suds.[7]
可見,英語詩歌中的月亮形象可以完全脫離人們目見之形,加以主觀發(fā)揮,和我們的聯(lián)想完全不是一個思路。
另外,月亮可以比作女子是很多民族和文化的同感點(雖然也有某些民族把月亮比做男子),但同感未必同情,和我們的審美意識天差地別的是,英語詩人對月亮代表的女子氣質(zhì)的描寫,我們會覺得荒誕不經(jīng)。
譬如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 在詩歌《下弦月》(To the Moon)中寫道:“(月亮)仿佛一位蒼白、瘦削、垂危的少婦,/輕掩著朦朧的面紗,踉踉蹌蹌移步,/在她萎靡不振的頭腦虛弱、迷惘、游移不定的神志引導(dǎo)下,踱出了閨房,/月亮升起在東方黝黑的天邊,/形體不辨的白茫茫一片?!?/p>
對這種描寫,我們無法通感,我們覺得匪夷所思。
三、因為神話體系的不同,詩詞中的月神神格不一樣
中國古典詩詞里,作者對月神嫦娥的感情比較復(fù)雜,既有同情,也有嘆息和責(zé)備,同情其“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獨,嘆息其拋下丈夫獨自飛升的輕率舉動,這一態(tài)度來源于中國神話對嫦娥這個角色的定位。
中國神話經(jīng)過很多的淘汰篩選,經(jīng)過了凈化、純化,神格很簡單。月宮里,主角是月亮女神嫦娥,還有一位只知道不停地干活,不知來歷的低端人口吳剛(如果不考慮后期的民間故事的解釋),加上個古典寵物小兔子,人物關(guān)系和情感都比較簡練單純,即使后來加入了月下老人,一共也就那么幾個人物,角色分配及性格特征也十分簡明。月神嫦娥的基本神格是美麗、孤獨、高潔,因為獨吞仙藥,拋棄丈夫而必須忍受千年守望之苦。
需要說明,中國神話已經(jīng)經(jīng)過神話向歷史的轉(zhuǎn)變,刪除了怪力亂神,很多神話的原始面貌已經(jīng)看不清楚,偶爾還有一點保存在野史雜記里沒有刪除干凈的蛛絲馬跡,倒可以看到原始的中國神話遠(yuǎn)比今天留存的要豐富、復(fù)雜、好看得多。比如,關(guān)于英雄后羿和月神嫦娥的關(guān)系,以及是誰出軌或負(fù)心,其實古老的故事和今天的故事版本未必相同。因為后羿已經(jīng)被表彰為為民除害的射日英雄,自然要高大上,因此他和嫦娥的分手原因,進(jìn)入封建社會以來,流傳至今的解釋都是說,因為嫦娥偷了后羿的靈藥,獨自飛升,進(jìn)入月宮,是嫦娥背棄了后羿,而且受到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懲罰。但以今度古,后羿成了射日英雄以后,就像武松打虎為民除害以后被簇?fù)碇珩R游街一樣,免不了有潘金蓮這樣的女子愛上英雄;后羿也是男人,而且是原始時代有血性有野性的男人,很可能是后羿先出軌,出軌以后還要把責(zé)任推卸給女子。我這里并不是信口開河,我們可以看一看沒有刪除干凈的蛛絲馬跡:
屈原在《天問》中說:大羿成為射日英雄后,對嫦娥有不忠行為,和河伯的妻子發(fā)生曖昧關(guān)系(因而引起嫦娥極大的不滿,一氣之下就離開后羿跑到天上去了)?!短靻枴分撸骸暗劢狄聂啵锬跸拿?。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大意是:上帝指派夷羿下凡,幫助夏民消除災(zāi)禍。夷羿為什么要射死河伯,并娶他的雒嬪為妃?
如果不相信這一條,還可以再看一條野史,據(jù)古籍《墉城集仙錄》記載:“吳姮娥,羿妻也,羿司射衛(wèi)黃帝之宮,入宮得瓊藥之丹,以與姮娥服,飛入月宮,為月中之官?!?/p>
這里并沒有說是嫦娥偷了靈藥,而是后羿故意讓她吃了藥飛入月宮,也許后羿就是為了支開嫦娥,找到一種藥,讓嫦娥服下,找出個天方夜譚的故事來掩蓋事實。封建時代,男尊女卑,一切故事都由男人編織。后來的民間故事還不過癮,讓嫦娥一個女子住在這么大的廣寒宮實在是太奢侈了,因此又派駐一個月下老人進(jìn)月宮,而且把月宮打造成了普天下男女婚姻的登記所,好比是一個四合院變成了居委會辦公室,這就是更加后期,更加不像神話的神話了。如果神話沒有被修訂,也許中國的神話面貌就完全不是今天這樣的干凈和合理(合封建社會的倫理),而不合理才是神話的生命力所在。
西方神話來源比較多,神格也比較真實而復(fù)雜,主要是保留了較為原始的故事面目。比如,西方神話的神性和人性有很多相同處,宙斯就喜歡幽會和偷情。而我們的玉皇大帝就不一樣,很規(guī)整,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到處風(fēng)流留情,也不勞王母娘娘處處監(jiān)視。當(dāng)然,玉皇大帝是后起的神靈,是封建社會后期的故事。
中國的嫦娥也很早就定格為清心寡欲、獨守廣寒宮的好女子。
而西方神話中的月神塞勒涅(Selene)則是一個飽滿的、熱情的女子, 既有靈感,也喜歡人間生活。她敢作敢為,喜歡上俊美的恩底彌翁(Endymion),就每天晚上去看望這位年輕的情郎,而且為他生了五十個孩子。
如果嫦娥天天晚上去看望吳剛,一定被認(rèn)為太過分,也不可能讓她繼續(xù)住在廣寒宮。
因此,英語詩歌里以月亮作為背景的畫面不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悲苦與守望,而是月下尋歡,優(yōu)雅的詩歌變成了世俗的金瓶梅似的小說。
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Hymn to the Moon". Montagu (1689—1762) 算比較清淡的了,寫的是月下偷情,月亮伴隨她尋找情人的蹤跡。(1)Thou silver deity of secret night,Direct my footsteps through the woodland shade;Thou conscious witness of unknown delight,the Lover's guardian,and the Muse's aid!By thy pale beams I solitary rove,to thee my tender grief confide;Serenely sweet you gild the silent grove,my friend,my goddess,and my guide. E'en thee,fair queen,from thy amazing height,the charms of young Endymion drew;Veil'd with the mantle of concealing night;with all thy greatness and thy coldness too.
中國詩詞中的月亮是明凈的、憂傷的,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高冷的沒有世俗欲望的美女形象,因此,我們對王爾德《莎樂美》描寫月亮的詩句就更加無法接受了:“今晚的月亮的樣子好奇怪。你看她的樣子不是很怪嗎?她好像一個瘋女人,在到處找著情郎,她完全赤身裸體。她在霄漢之間脫得赤條條的。那些云彩想去遮蓋她的裸體,可是她不愿意。她好像一個喝醉了的女人搖搖晃晃地在云里穿過……”[8]
把月亮比作一個瘋狂的充滿情欲的游蕩的女子,這在中國詩歌里絕對是冒犯天條的。而除了詩歌,西方文學(xué)中其他題材也有不少對月亮不恭的描寫。
如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月之愁》(2)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月之愁》中譯本,1989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圖書。《月之愁》是波德萊爾《惡之花》中一首較富浪漫主義色彩的夢幻詩。寫道:“像一位美人倚著層層云褥,心神恍惚,用輕柔的手,在入睡前撫著起伏的雙乳。她憔悴無力,在一片柔軟的雪崩,那緞子般的背上,不禁陣陣昏迷;你的眼光掠過這片白色的幻夢,看它像繁花萬朵直上天際?!盵9]
在我們中國人的觀念里,把月亮比作女子,尚情有可原,但與色情相連,就無法接受了。我能想到的是有一首1949年以前的小學(xué)課本里,有一首寫月亮的兒歌:
月亮嫂嫂,河里洗澡,星星偷看,嫂嫂煩惱。鬧得星星眨眼睛,一朵白云過江心。
這里寫月亮倒映在河里,比作嫂嫂在河里洗澡(民間故事里的嫂嫂有時與色情相關(guān)),這種比喻已經(jīng)是突破底線了,但依然是好色而不淫。而且還是比較健康的。
我們的廣寒宮是如此寂寞,又如此干凈,換一個角度,按照西方神話觀念,或按照現(xiàn)代西方人的理解,那可就是兩碼事了:嫦娥是正當(dāng)盛年的少婦,而且沒有了婚姻的拘束,又日日夜夜處在苦悶之中;吳剛是一個強健的樵夫,每天都不停地砍樹,那身上的肌肉一定十分健美;還有可以作為搭訕,引出男女話題的小兔子。既沒有狗仔隊,也沒有針孔攝像機,沒有任何世俗的約束,按照正常的情節(jié)發(fā)展,應(yīng)當(dāng)是一出中國的查泰萊夫人的故事。
但是中國人永遠(yuǎn)不會擔(dān)心他們會在這曠世隔膜的地方發(fā)展出驚世戀情。中國人對月亮的解讀和西方人完全不一樣,連想都不敢想這么想,他們把月宮當(dāng)作一個琉璃般純凈的世界。若有一閃念的懷疑,一定會馬上說“罪過,罪過”,因為它折射出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骯臟。
佛教傳入中國后,觀月還有了另一層含義,佛教徒的觀月往往是發(fā)明本性,直證真如本性。因此,月亮的神格有更高的提升??傊?,在中國文化中,觀月不僅僅是欣賞自然景觀,還帶有追尋宇宙奧秘,印證宗教感悟的特殊含義。
所以,是神話的源頭差異和文化的差異,造成了中英文詩歌中月神神格的巨大差異。
四、聯(lián)想方式不一樣,審美趣味不一樣,意境不一樣
中國詩歌里,月亮有比較固定的象征含義,并形成了較為固定的審美趣味。月亮是純潔的象征,是純情的象征,是堅守與堅貞的象征,也有孤獨和思念的時候,但絕沒有色情的時候。我們中國古典詩歌寫月亮是不敢褻瀆的,不敢調(diào)笑的,月亮代表純潔、恒定、永遠(yuǎn)等美好的意向,甚至是:月光菩薩。而英語詩歌的表達(dá)要自由得多,任性得多,因而形成不同的文學(xué)趣味和審美風(fēng)格。我們可以分別做一些比較。
在中國古典詩歌里,詠月的詩詞基本上是抒情為主,沒有見過什么詼諧體。而流傳下來的第一首詠月英文詩ManintheMoon是中世紀(jì)的,有意思的是,不是抒情類,而是調(diào)笑類,由于歷史久遠(yuǎn),中古英語也要翻譯成現(xiàn)代英語才能理解,所以背景故事已經(jīng)比較模糊,只能大致看出來是調(diào)笑同情月亮里的人物,是一個可笑的農(nóng)夫型的人物。(3)The Man in the Moon stands and strides.On his boat fork he bears his burden.It's a wonder that he hasn't slid down; in fear,lest he fall,he shudders and shakes.When the frost freezes,he has to abide a chill; the thorns are keen to tear his hat.No one in the world knows,when he sits,what he wears (unless it's in the hedge).Where do you think this man has gone?He's set one foot in front of another;for whatever height he reaches,I've not seen this man shaken;he is the slowest man that was ever born.
西方文學(xué)評論認(rèn)為,這首詩是英語本土幽默的發(fā)軔之作。('Man in the Moon' is an often overlooked specimen of England's native humour in literary form. )
我們的傳統(tǒng),月亮在天上人間,但那是個高雅的場所,是不可以搞笑的,但英語最早的詠月詩篇卻是詼諧體。
在中國詩文里,月亮是永恒的象征,是時間的見證,是愛情的見證。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唐〕李白《把酒問月》) 。詩人感嘆宇宙的無限和人生的短暫,油然升起對道和永恒之境的追求。
詩人莎士比亞,也有不少描寫月亮的作品,卻有些“另類”,有些“褻瀆神明”。莎士比亞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有這樣兩句對白:
羅密歐:“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涂染著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fā)誓——”
朱麗葉:“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的變化是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盵10]
中國古典詩歌的月亮代表的是“恒定”, 而這里的月亮代表的是“無定”。
中文詩歌里,望月而寧靜,而英語詩歌里,月光卻帶來瘋狂的潮動。我們不妨回頭看一首濟慈的名詩《貓和月亮》(TheCatandtheMoon),再做一點簡單的分析。
《貓和月亮》(TheCatandtheMoon) 馬永波譯作如下:“那貓兒走來走去,那月亮如陀螺旋轉(zhuǎn),月亮最近的親戚,那匍匐的貓,向上仰望。黑貓米納婁舍盯著月亮,因為,當(dāng)他漫游嚎叫,天空中純凈的冷光,攪擾了他的獸性之血。米納婁舍在草間奔跑, 抬起他纖巧的腳。你跳舞嗎,米納婁舍,跳舞嗎?兩個近親遇到一起,還有什么比跳舞更好?也許月亮厭倦了,那一套宮廷時尚,會學(xué)習(xí)一種新的舞步。米納婁舍在草間潛行,從一處到另一處月照之地,頭上神圣的月亮,已換了新的月相。米納婁舍可知否,他的瞳仁將變了又變,從圓到缺,從缺到圓,周而復(fù)始?米納婁舍在草間潛行, 孤獨、傲慢、聰明,向變化著的月亮抬起,他變化著的眼睛。”[11]
這首詩歌為什么可以把寧靜的月亮和躁動不安的黑貓放在一起描寫呢,不少描寫和比喻都比較費解。但如果我們聯(lián)系異域神話來分層解讀,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比如這首詩把貓稱作月亮的至親,the nearest kin of the moon,因為貓在古埃及被當(dāng)作神膜拜,貓神巴斯特被認(rèn)為是月亮和女性的神,月亮被認(rèn)為可以化身為貓或長著貓的頭。
Black Minnaloushe stared at the moon,for,wander and wail as he would (黑貓米納婁舍盯著月亮,他漫游嚎叫),The pure cold light in the sky,Troubled his animal blood (天空中純凈的冷光,攪擾了他的獸性之血).
西方文化中,月亮不總是寧靜的化身,有的時候,月亮反倒是刺激潮動的源頭。英語中Lunacy、Lunatic等意指瘋狂的字語源均來自月相Lunar。月亮的陰晴圓缺影響地球的潮汐漲退甚至生物周期,故此古代西方人相信月亮擁有使人瘋狂的魔力,因此還有月圓時狼人、巫婆出現(xiàn)等傳說。
Minnaloushe runs in the grass,lifting his delicate feet.(米納婁舍在草間奔跑,抬起他纖巧的腳)Do you dance,Minnaloushe,do you dance? When two close kindred meet.(你跳舞嗎,米納婁舍,跳舞嗎? 兩個近親遇到一起。)
貓與月亮都有柔美、纖巧的一面。貓常常代指妖媚的女子,現(xiàn)在的時裝秀依然把模特兒的步子稱為貓步。
And that from round to crescent,from crescent to round they range?Minnaloushe creeps through the grass,alone,important and wise,and lifts to the changing moon,his changing eyes.(從圓到缺,從缺到圓,周而復(fù)始?米納婁舍在草間潛行孤獨、傲慢、聰明,向變化著的月亮抬起、他變化著的眼睛。)
這一段描寫的依據(jù)是,貓的眼睛是根據(jù)光線的強弱調(diào)節(jié)瞳孔大小的,猶如月相之變化。
綜合以上的分析,大致可以看到,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西方神話的暗示,將黑貓和白月融為一體描寫,貓就是月亮,月亮就是貓,顛覆了我們的理解,但符合西方讀者的聯(lián)想,這就是因為神話背景的差異而形成的差異。
不少專家指出,中西方文學(xué)抒情手段有異,西方抒情比較直接、熱烈,中國詩歌委婉含蓄而多聯(lián)想。中國詩人對月亮保持著敬而遠(yuǎn)之的超然態(tài)度,中文詩歌里,月亮可親近但不可褻瀆,可遠(yuǎn)慕而不可近交。但英文詩歌卻可以提直接視之為情人,呼之為愛人。比如Aware(by D.H. Lawrence):
See in the sky before me,a woman I did not know
I loved,but there she goes and her beauty hurts my heart;
I follow her down the night,begging her not to depart.[6]
在我面前的天空中看到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
我愛過,但她走了,她的美麗傷害了我的心。
我跟著她過夜,懇求她不要離開。
五、東西方詠月詩詞的相同之處
其實,中西方文化中的月亮意象并不總是那么對立的,它們也有相當(dāng)程度上的一致性。
中國文人筆下的月亮有人性,也通人性:“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唐〕李白《月下獨酌》);“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行”(〔唐〕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唐〕孟浩然《宿建德江》);“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宋〕呂本中《采桑子》)。這樣的詩句俯拾皆是。
西方文學(xué)中,也有不少詩人把月亮視作人類的精神依托,將月亮視作伴侶、朋友、知己或是一個精神上依托的對象。如英國“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的詩歌就將月亮比作“愛人”、“情人”和“紅顏知己”,賦予了月亮親切可信的意象。
這種興致從古至今,綿綿不絕。 比如,鮑勃圖克《月亮,我的朋友》(Myfriend,theMoon):
I see the moon with its round light,is here again for fun tonight.
It seeks its playmates on the ground,for in the sky no one's around.
It sneaks itdown through the trees,It's moonbeams seem to light the breeze.
And colour dance cool winds below.
As it paints for us its famous glow.[6]
我大致翻譯如下:
吾見明月圓,今夜乘興至。人間找伴侶,天上無相嬉。樹隙悄然下,月光伴微風(fēng)。乘寒翩然舞,余光照我身。
月亮是孤獨的,夜空的月亮總是讓人充滿柔情,激起孤獨的人與月亮對話的愿望,也往往與絕望的愛情相關(guān)。“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隱《嫦娥》),都是這種意境的表達(dá)。
而這樣相同的情感和表達(dá)在英語詩歌里也有不少。 如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Sonnet 31 from Astrophil and Stella:“邁步,多么艱難,月亮,你在天空上爬行”,“啊,月亮,你邁著悲傷的步子,徘徊于天空”。(7)With how sad steps,O moon,thou climb'st the skies;How silently,and with how wan a face.正如有關(guān)分析家指出的,Sidney在隔空談話,addressing someone or something absent,和李白把酒問青天一樣,與月亮對話,就是與心里思念的人對話。席德尼回想起他與佩內(nèi)洛普·里奇的情仇愛恨,佩內(nèi)洛普·里奇本可以是他的妻子,但他愚蠢地拒絕了她,于是心里充滿了絕望之情,借對月抒懷來表達(dá)他的悔恨和思念。[6]
后期的英語的詠月詩歌也有一些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象征是堅定而無望的。雖無望而堅守,和秦觀的《鵲橋仙》(纖云弄巧)詞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形成了西方浪漫抒情的傳統(tǒng),最著名的如濟慈的《當(dāng)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