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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安末照中的禪僧詩變容:覺庵夢真《籟鳴集》《續(xù)集》

      2020-11-18 04:50:13王汝娟
      中國韻文學刊 2020年1期

      王汝娟

      (復旦大學 出版社,上海 200433)

      臨濟宗虎丘派僧覺庵夢真(1214?—1288),寧國盧仁鄉(xiāng)人,俗姓汪,字友愚,號覺庵,嗣法大歇仲謙,曾住永慶寺、連云寺、何山寺、承天寺等。夢真也是一位熱衷于筆墨的詩僧,有詩集《籟鳴集》二卷、《籟鳴續(xù)集》一卷存世。此兩種詩集在中國已經亡佚,僅在日本存有古抄本(尊經閣文庫藏)。然《全宋詩》未收錄其人其作,金程宇從日藏《籟鳴集》《籟鳴續(xù)集》抄本錄出所載詩二百三十五首[1],朱剛、陳玨《宋代禪僧詩輯考》據(jù)他書補輯十三首[2];《全宋文》亦無其人,據(jù)筆者目前所見,夢真撰有《月磵和尚語錄序》[3],此文或當補入。

      夢真生活的宋末元初時代,禪門文學已臻于爛熟。然夢真的創(chuàng)作,以對政治和社會的強烈關懷、對國家和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為我們清晰地展現(xiàn)出禪僧詩的另一種面貌。

      一 親歷宋元鼎革

      祥興二年(1279),崖山被蒙古軍攻破,陸秀夫負幼帝投海,至此國祚延續(xù)了三百余年的趙宋畫上了句號,一個王朝終于謝幕。夢真在人生的暮年親身經歷了宋元鼎革,目睹南宋山河為異族鐵蹄踐踏、無辜百姓在戰(zhàn)火硝煙中飽受種種苦難,盡管他是方外之士,也不免為之動容唏噓,用一首首詩歌記錄下他的所見、所聞、所思。這類作品為數(shù)不少,在他的集子中所占比例頗重,無論是對于我們今日研究南宋詩歌嬗變還是宋元之際的社會面貌都是極為珍貴的材料。關于這一點,許紅霞在其《珍本宋集五種》之《〈籟鳴集〉、〈籟鳴續(xù)集〉整理研究》中已經指出。譬如以下三首詩:

      瓜州望金山有懷

      何許金笳發(fā),邊兵早禁城。

      夕陽收塔影,疏雨濕鐘聲。

      舊俗淳風泯,新春白發(fā)榮。

      大江東去急,猶帶犬羊腥。[4](P159)

      聞宣城為虜所據(jù)

      山川舊俗晉風流,花滿東溪月滿樓。

      胡騎北來云氣黑,王師南潰劍光收。

      豈無石鼓刊龍德,安有金城貯犬酋。

      昨夜夢魂歸最切,腥風吹雨濕松楸。[4](P179)

      送人游金陵歸九華

      西風吹斷吳山云,長空萬里玻瓈明。

      扁舟未解北星纜,清夢忽墮長干城。

      城頭嗚嗚吹畫角,城下嚶嚶奏胡樂。

      風前一曲斷腸聲,幾人血淚□珠落。

      麒麟腳底春雷動,是誰耕破前王冢。

      玉杯依舊出人間,白骨自生秋草夢。

      君家住近江水東,山開九朵青芙蓉。

      蒼崖鬼火照夜雨,古洞□樂延秋風。

      吁嗟世路驚蛇繞,危機殺人當面笑。

      歸歟荒田宜早鋤,愿無旱潦雀鼠相侵漁。[4](P172)

      這三首詩描寫了瓜州、宣城、金陵等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因戰(zhàn)事頻仍,到處血雨腥風、民不聊生的凄慘場景。夢真所作《籟鳴續(xù)集跋》曰:

      嗚呼!孰無生?生于治世;孰無死?死于正寢。生非治,死非正,率為冤□□□。丙子予客四明,三月九日,北帥奧魯赤部馬步五千,由會稽入四明,躬責歸悃。越三日,搜兵四掠,窮山絕頂,例不免禍。繼此黃世強合刺正副招討出兵為口,搜劫不已,民生哀號,毋所赴愬。奉川鹽□□□素秉忠義,氣蓋一方。奮臂一呼,萬□□□□集,痛與之角。開合三月,北兵日增。即□□□□泯滅無聞。北興問鼎,鄉(xiāng)民十殺□□□□□□血厭原隰,焚蕩掘伐,野無完□?!酢酢酢酢醯匚魃?,日寓于目,多以詩紀之?!酢酢酢酢酢踔?,哀怨乖囷,非盛時雍容和□□□□□□日既久,積成若干篇,薦入諸梓?!酢酢酢酢酢踅窭弦樱赜袠O治之時,予不得□□□□□□。知我罪我,準此集乎!戊寅中秋寅□宣城覺庵夢真友愚書。[4](P204)

      從這篇跋文可以看出,夢真親歷了兵火中的顛沛流離,他用詩歌記錄下自己體驗和見聞的種種,并“積成若干篇”,收入自己的詩集中付梓。在此我們不可忽視和忘卻的是夢真的“禪僧”身份。雖然與唐代、北宋相比,南宋禪僧詩在題材上已然明顯擴大,與士大夫之詩漸趨接近,[2](前言)但在反映社會、反思現(xiàn)實這一點上,仍然是與士大夫詩歌有相當差距的。而夢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如上引其跋文所云,他主觀上就有非常強烈的關心社會、關心國家的意識,所以才有這類數(shù)量豐富的反映現(xiàn)實的詩作之誕生。

      二 對昏君奸臣的直言痛斥

      雖然目前學界對所謂“江湖詩派”“江湖詩人”等的界定頗有歧見,但如果僅從身份上說,無一官半職的禪門詩僧自然屬“江湖詩人”無疑。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將江湖詩派創(chuàng)作的主題傾向概括為“憂國憂民之懷”“行謁江湖之悲”“羈旅之苦”“友誼之求”四種;其中在“憂國憂民之懷”中,作者以主要收錄江湖詩人詩歌的總集《南宋六十家小集》為例,指出在其5340首詩中,具有憂國憂民情懷(即政治內涵)的詩作有180首以上,并將其政治內涵總結為憂國(主要是渴望收復)和憂民(主要是關心農民)兩類。[5](P44-58)那么夢真的這類詩作,和其他江湖詩人有何不同呢?

      首先從直觀的數(shù)量上來看,《籟鳴集》《籟鳴續(xù)集》所收230余首詩作中,具有明顯政治內涵者有近60首,所占比率約為四分之一。相較于《南宋六十家小集》(180/5340),這個比率顯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其次,《南宋六十家小集》中的這類詩作主題多是渴望收復失地以及關心農民,直白露骨地抨擊黑暗時政之作并不多,而《籟鳴集》《籟鳴續(xù)集》中這類政治題材的詩作往往多毫不隱諱地揭露時政之弊。以下從《籟鳴續(xù)集》之組詩《家國喪亡,自昔有之,不有不道顛覆之君,則有奸偽賣主之臣。以今日事體考前代國史,蓋大有難言者,使人扼腕,淚不之禁。雜詠十二絕以紀此時,于詩何有哉》中選取數(shù)首為例來做分析。該詩由十二首絕句組成:

      (一)

      風流十萬羽林郎,生死唯知義所將。

      丞相指令都解甲,伯顏徐步藕花塘。

      (二)

      海風推上伍胥魂,怒氣何時罷吐吞。

      欲問春秋吳越事,胡兒騎馬入修門。

      (三)

      綺羅巷陌管弦樓,人在華胥國里游。

      胡馬一嘶天地黑,蜀關無路幸龍辀。

      (四)

      花市燈殘漏曙光,千官擁闕六街香。

      莫嫌過眼繁華歇,元是春閨夢一場。

      (五)

      湖水粼粼接御溝,春風吹起滿城愁。

      □□□□通蠻徼,此日金珠委虜酋。

      (六)

      葛仙坡下藕花莊,水閣風亭處處香。

      師相厭聽歌管樂,半年一度入都堂。

      (七)

      宮梅苑杏感無言,夙沐先皇雨露恩。

      北客愛花猶畏禁,袖籠一朵出黃門。

      (八)

      銀燭煌煌洞火城,六街香霧擁香塵。

      胡兒馬上橫孤笛,吹落關山月一輪。

      (九)

      馬城西畔百花林,一樹茶丹一兩金。

      花自南開人自北,春風那有兩般心。

      (十)

      西湖花柳又逢春,別館旗亭草積茵。

      陌上相逢不相識,語音多是北來人。

      (十一)

      野塘春水綠于醅,無主山花落又開。

      日暮鸕鶿無處泊,銜魚飛上拜郊臺。

      (十二)

      西林春雨草青青,牧馬應須趁曉晴。

      慚愧胡兒相戒飭,岳王墳近莫高聲。[4](P186-187)

      這十二首詩一氣呵成,讀來頗有酣暢淋漓之感。從該詩題中的“不有不道顛覆之君,則有奸偽賣主之臣”一語,即可見出其內容為抨擊導致國家走向覆亡的昏君和佞臣。首先看第一首?!坝鹆掷伞睘闈h置禁軍官名,掌宿衛(wèi)、侍從,(1)《后漢書·百官志二》:“羽林郎掌宿衛(wèi)、侍從。常選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凡六郡良家補?!边@里指南宋軍士。首二句寫這些軍士為保家衛(wèi)國而奮勇御敵、舍生忘死。第三句之“丞相”所指似為南宋末宰相陳宜中。伯顏(1236—1295),蒙古軍將領?!端渭救酚涊d:

      攻平江府。通判王矩之以城降。至桐關,去杭百里,我?guī)煍】儭*毸申P告急,召文天祥入衛(wèi)。天祥自吳門還,遣守獨松關。時天祥軍三萬,張世杰五萬,諸路勤王師猶有四十余萬。天祥與世杰秘議,今兩淮堅壁,閩、廣全城,王師與之血戰(zhàn),若捷,則罄兩淮之兵,以截其后,國事猶可為也。世杰大喜,遂議出師。獨宜中沮之,白太皇降詔,以王師務宜持重為說。遂止。[6](P422-423)

      此詩乃根據(jù)史實而作,毫不留情地直接痛斥了當朝宰相為茍且偷生而將疆土拱手相讓的懦弱行徑。

      第二首首句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身為吳國功臣,忠心耿耿,但吳王卻聽信奸臣太宰嚭讒言令其自刎,后吳國終為越國所滅。這里以吳越春秋之歷史,影射南宋由于小人當?shù)?、賢臣良將不得重用甚至慘遭迫害而導致國家淪亡于異族之手。從“海風推上”一語來看,具體所指當為景炎二年(1277)十二月,宋端宗南逃至井澳(今南海),海上忽起颶風,端宗落水染??;在元軍追擊下,他又從海路逃往碙洲(今硇洲島),不久即駕崩。趙昺被擁立為帝,陸秀夫為左丞相。陸秀夫與伍子胥一樣同為楚人,祥興二年(1279)崖山被攻破,“秀夫度不可脫,乃杖劍驅妻子入海,即負王赴海死”[7](P13276),至此國祚延續(xù)了三百余年的趙宋王朝正式畫上了句號?!端问贰吩u論道:“宋之亡征,已非一日。歷數(shù)有歸,真主御世,而宋之遺臣,區(qū)區(qū)奉二王為海上之謀,可謂不知天命也已。然人臣忠于所事而至于斯,其亦可悲也夫!”[7]( P946)而宋末秉政的正是上一首詩所抨擊的陳宜中,因此第二首與第一首有一定的承續(xù)性。

      第三首批判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在江南的和風細雨中沉溺于冶游享樂,不勵精圖治,與林升的“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末句“蜀關無路幸龍辀” 以唐玄宗作比況,安史之亂中首都長安淪陷,玄宗逃往蜀地,躲過性命之劫,之后唐王朝仍延續(xù)了百余年。而宋末蒙古軍攻占臨安后,雖然端宗和趙昺也乘船外逃至南方,卻沒有玄宗幸運,不久就徹底國破家亡。

      第六首主要是諷刺南宋權相賈似道?!端问芳o事本末》記載:

      三年二月,賈似道上疏乞歸養(yǎng),帝命大臣侍從傳旨固留……特授平章軍國重事,一月三赴經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賜第西湖之葛嶺,使迎養(yǎng)其中。似道于是五日一乘船入朝,不赴都堂治事……時蒙古攻圍襄、樊甚急,似道日坐葛嶺,起樓閣亭榭,作半閑堂,延羽流,塑己像其中,取宮人葉氏及倡尼有美色者為妾,日肆淫樂……酷嗜寶玩,建多寶閣,一日一登玩。聞余玠有玉帶,求之,已殉葬矣,發(fā)其冢取之。人有物,求不與輒得罪。自是或累月不朝,雖朝享景靈宮,亦不從駕。有言邊事者,輒加貶斥。[8](P1128-1129)

      這首詩中所述賈似道之情狀與史實是一致的。它非常直白地痛斥了賈似道耽于淫樂、不理政事,以至于朝綱廢弛,國家終走向滅亡。

      第十一首通過寫景來寄寓亡國之情。首二句不難令我們聯(lián)想到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作者眼前的景象比杜甫當時所見更為凄涼,因為南宋才是真正的“國破”,“無主”一詞飽含著多少興亡之感。這里的“拜郊臺”既是眼前實景,可能也雙關了吳王之拜郊臺,《中吳紀聞》載:“吳王拜郊臺,在橫山之上,今遺跡尚存。春秋時,王政不綱,以諸侯而為郊天之舉,僭禮亦甚矣?!盵9](P63)吳王拜郊臺是“王政不綱”的象征,以此暗諷南宋末年的腐朽朝政導致了亡國。

      通過以上數(shù)例,我們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夢真對于國家、時政等的深切關注,對為君、為臣之道的深刻反思。這種關注和反思,并不是隱晦的,相反可以說非常直白和顯露,這是他與當時其他江湖詩人創(chuàng)作的顯著差異。

      方勇《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一書對南宋遺民詩人的地域分布做了考察和歸納,大致可分為“陣容龐大的故都臨安群”“諸社聯(lián)袂的會稽、山陰群”“臺州、慶元的聯(lián)合群”“以方鳳等為首的浦陽群”“以桐廬為中心的嚴州群”“以廬陵為中心的江西群”“以建陽、崇安為中心的福建群”“以趙必為首的東莞群”。[10](第三章)可以看出,南宋滅亡后浙江一帶是遺民詩人尤為集中的地區(qū)。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宋室南渡后隨之而來的文化中心之轉移,經過一個半世紀的積淀,浙江一帶已成為當時的文人淵藪之一;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為南宋駐蹕臨安,周邊地域長年來歷經皇城雨露的熏沐,文人的家國意識尤為強烈,故而在山河淪亡后更易生發(fā)出萬般悲慨。

      方勇在該書中,認為對于“南宋遺民詩人”的界定,不應該“把是否出仕新朝作為裁決是非的依據(jù)”,而應當“主要看他在內心深處是否懷有較強烈的遺民意識”。[10](P8)按照這一判斷標準,夢真雖然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出任承天寺住持(關于夢真住持承天寺的時間,參《珍本宋集五種——日藏宋僧詩文集整理研究》之《〈籟鳴集〉、〈籟鳴續(xù)集〉整理研究》對夢真生平的考證),但從其詩作反映的心境來講,他無疑可歸于南宋的遺民詩人隊伍。夢真畢生大部分時間都活動于浙江地區(qū),和該地的不少士大夫文人和江湖文人也有密切交游,因而他以這樣一種“遺民”心態(tài)創(chuàng)作出政治色彩、入世色彩此般濃重的詩歌自然是不足為奇的。

      三 禪僧詩之變容

      《宋代禪僧詩輯考》之“前言”中,將宋代一般的禪僧詩題材歸結為五類:第一類與士大夫所作之“詩”無別,如唱酬之作、山居詩、樂道歌等;第二類是偈頌;第三類是針對前代某一公案發(fā)表見解、體會而撰成的“頌古”;第四類是贊、銘等;第五類是與嚴格的“詩歌創(chuàng)作”距離最遠的“有韻法語”。顯而易見,其中后四類題材與禪僧的身份最為契合。而第一類題材,僧人因為生活環(huán)境和佛門戒律的局限,創(chuàng)作的此類詩歌往往會落入“陳詞濫調”的窠臼。歐陽修《六一詩話》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詞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逼渥帜松?、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閣筆。[11](P266)

      這個故事常為后人引用,借以指摘佛門文學單調、陳腐、枯槁之弊病。其實這些字亦常常出現(xiàn)在士大夫的詩歌(尤其是山水詩)中,并不唯僧人詩作所獨有,諸如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岑參“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等等,可是這些字并沒有妨礙它們成為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梢姡@些字(或后來所謂的意象)本身是無所謂優(yōu)劣的;問題在于在僧詩中,這些意象所承載的內涵和情感往往被固定化,這些語詞所指向的,無非是山林、幽居,無非是閑適、寂寥。人人如此,內容便顯得空洞無物;讀者讀多了,不免味同嚼蠟。

      方勇《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序章指出:“中國詩歌發(fā)展到南宋后期,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卑弱、雕飾的‘衰氣’。然而,蒙古鐵騎的突如其來,卻無情地驚醒了宋末士子的酣夢,使他們真正體驗到了國破家亡的痛苦與悲哀?!蹦纤紊胶右字?,自然會有不少士大夫為之痛心疾首,以筆墨書寫一腔悲憤。其實,被蒙古的鐵騎驚醒的不僅有“居廟堂之高”的士人,也有“處江湖之遠”的下層文人。國破家亡的親身經歷,亦不免深深觸動夢真的詩筆,誠如在《籟鳴集序》中所云,他創(chuàng)作詩歌是由于“遇物感興”“風激林籟”:

      詩與禪俱用參,參必期悟而后已。參須參活句,不當參死句?;罹湎挛蛉ィ娜华毭?。死句中得來,略無向上承當。知詩、禪無二致,是必曰悟而后已。唐之名家者不下三百余輩,皆從參悟中來。王建《宮詞》有曰:“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睂W者多作境會,既不求意于言外,又不求悟于意外,徒誦之嘵嘵而卒無成功,是豈后□□□揚子云者用心之不苦耳。予結發(fā)從□□□□,及其長也,討論湖海名流,凡四□□□□□□疲。颯然白首,雖未臻閫奧門墻,□□□□□□能強使之為也。必也遇物感興,而□□□□□諸中必形諸外,如風激林籟,自然□□□□□鳴也。故名是詩曰“籟鳴”。[4](P137)

      “遇物感興”之“物” “風激林籟”之“風”,理所當然包括作者身處的時代和社會。正是在這種詩學理念的支撐下,夢真才創(chuàng)作出了如此之多的見證歷史、見證現(xiàn)實的詩歌。這一創(chuàng)作風貌,不難令我們聯(lián)想到在宋代獲得“詩史”之譽的杜甫以及“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12](第五章)雖然夢真的《籟鳴集》《籟鳴續(xù)集》中并無明確提及杜甫、白居易的文字,但從其具體詩作來看,他應該對杜詩、白詩頗為熟稔并有意模仿之。例如這首《賣炭翁》:

      伐薪南山窯,燒炭通都鬻。權門炙手熱,焰焰莫輕觸。閽人買炭不與直,炭翁縮縮僵門立。手皴足裂面黑漆,此時力不勝寒。嗚呼炭翁汝知否,炭是汝燒寒汝受。明朝天地春風酣,炭無人買□□安。[4](P163)

      該詩無論是標題、詩體,還是內容、語言等,都顯然有白居易《賣炭翁》一詩的影子。此外,在《籟鳴集》《籟鳴續(xù)集》中,有不少出自杜詩的典故或化用杜詩的句子,例如“巡櫩索共梅花笑”“憶昔太平無事日”等。顯而易見,杜詩、白詩的“善陳時事”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對夢真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深。

      經歷宋元鼎革的方外禪僧,當然并非僅夢真一人。然而,在我們目前所能看到的當時禪僧的創(chuàng)作中,唯有他用如許豐富的作品來記錄了在當時風云變幻下的外在景況和內心思索?!痘[鳴集》《籟鳴續(xù)集》在內容上表現(xiàn)出關注社會和政治的強烈現(xiàn)實精神,從這個意義來說,夢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謂是傳統(tǒng)禪僧詩的一種變容。這一內容上的開拓,矯正了傳統(tǒng)禪僧詩語言、題材、思想等單一化、趨同化的傾向,帶來了禪僧詩的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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