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莉的藍色時期

藝術(shù)家守則一：你要充分釋放你的想象力

周麗莉把手伸到車窗外，迎風揮動一面針織刺繡手帕，那枚碩大的牡丹立刻在風中膨脹起來。傍晚時分的三元橋高架上數(shù)不清的汽車在緩慢爬坡，像東非大草原的象群在遷徙途中泅渡湍流，混沌中顯現(xiàn)出從容整飭的秩序，而看不見的大河正奔涌在北京三環(huán)路上。

戴墨鏡的陳澤宇對著遮陽板鏡子整理發(fā)型，扭頭看了一眼反光鏡后嘟囔了一句：“周麗莉你瘋了嗎？”旋即得到冷淡的回應(yīng)：“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瘋子嗎？”

是的，他們要去做一件瘋狂的事。兩個小時前，周麗莉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檔回放的無聊美食節(jié)目。周麗莉沒有幾樣拿得出手的菜，但她特別喜歡看美食節(jié)目，哪怕只是閉上眼睛把油鍋煎炒烹炸的聲音當BGM。其間她睡著了幾次，夢到自己走進了臺北圓山大飯店的后廚，沒有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肉香，但揭開一個個鍋蓋之后卻發(fā)現(xiàn)下面空無一物。她睡覺時頭下面墊著大衛(wèi)·霍克尼還有幾位知名歐美畫家的畫冊，無一例外都沾了不少口水，在精美的銅版紙封面上流出一道土褐色的紋路，像月球背面干涸的河床一樣。陳澤宇路過時先是抽出了一本，然后全部扒拉了出來。他對著周麗莉的耳朵咆哮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能不能到床上睡覺，實在忍不住能不能找出版社送的垃圾書墊著，不要再糟蹋大師了好嗎？”周麗莉立刻從沙發(fā)上蹦起來，睡眼惺忪地說：“你怎么還不走，不是和肥貓約好去辦事嗎？”陳澤宇焦慮地在屋內(nèi)踱步說：“肥貓那個慫蛋不去了，剛才打電話給我，說是家里太陽能水管漏了，來不了，我去他大爺?shù)??！敝茺惱虬参克溃骸罢f不定人家確實是因為家里有事走不開呢，這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家創(chuàng)作了?！标悵捎顩]有附和，他突然把周麗莉拉起來說：“親愛的我想好了，你陪我去吧。”

周麗莉說不清她為什么接受了陳澤宇的邀請，其實她壓根就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做什么，但她能從陳澤宇的神情、語氣和手勢看出這絕對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大概就和赫爾佐格拍攝陸上行舟一樣瘋狂。本來她可以在家中享受一個安靜的周末，從向老頭老太推銷理財產(chǎn)品的負罪感中解脫出來。然而鬼使神差地她竟然同意了。

周麗莉上次參與陳澤宇的藝術(shù)實驗時剛升入大二，成天無所事事，習慣于在學校周邊游蕩。初夏某天晚上周麗莉穿著一件吊帶睡衣到與宿舍一條馬路之隔的社區(qū)超市，在水產(chǎn)區(qū)她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背著一個超級大的黑色書包站在水族箱前一動不動，像是在欣賞費解的印象派畫作一樣。

“David！”周麗莉突然想起來他的名字就輕輕叫了出來，這學期的大學英語公共課他們在同個小組里，但陳澤宇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周麗莉又喊了第二聲，陳澤宇緩緩轉(zhuǎn)過身說：“這個水族箱讓我想到了我們的居住環(huán)境?！币娕⒁荒樌Щ蟮纳袂?，陳澤宇補充道：“你知道北京的人口密度是多大嗎？”周麗莉試探性地說：“一公里幾千人?”陳澤宇說：“你不用查手機了，是每平方公里9523人。”其實周麗莉剛才掏出手機并非是為了查這個無聊問題的答案，而是聽到了手機QQ上線的嘟聲。陳澤宇接著問：“那你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舒適距離是多大嗎？我告訴你，是五平方米。所以北京的人口密度已經(jīng)足以對人造成不適了?！倍茺惱?qū)Υ瞬桓移埻?，她習慣于那個逼仄的六人間上下鋪寢室，習慣于室友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那對她來說就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人間煙火氣。

在那個悶熱潮濕的夜晚陳澤宇提出了建一個“超級水族箱” 的計劃，代號為Density（密度）01，但里面放的不是水產(chǎn)動物，而是人。他要把二十多個志愿者放進一個十米乘十米的特別定制水族箱里，置于學校下沉式廣場的中央進行展示，提醒人們關(guān)注自身的生活環(huán)境。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壓力，活動最后搬到了學生宿舍后面的草地舉行。陳澤宇的室友肥貓先進入那間巨大的透明玻璃暖房，躺在最底層的中央，四周是為其他四位室友預(yù)留的；再上面一層是陳澤宇出錢找的幾個學校后勤部門的退休員工，都是身體結(jié)實的老頭老太，半躺著倚在玻璃壁上；最上面一層是其他邀請來的同學，大多是個子嬌小的女生。

周麗莉是最后一個加入的，她剛從市中心的證券公司實習回來，踩著中跟皮鞋鉆進了玻璃水箱，平躺在兩層人墊之上。但那鯡魚罐頭一般的惡臭迎面而來，使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識。由于一個之前約好的志愿者沒及時趕過來，作為總策劃的陳澤宇趕在媒體拍照前也鉆了進去，把身體疊成瑜伽一般的角度。整場行為藝術(shù)的持續(xù)時間不到五分鐘就被聞訊趕來的保安取締了。

此時在三元橋高架上，周麗莉隱約又聞到了那股源源不斷的惡臭，混合著二十多具或胖或瘦或衰老或疲憊或亢奮或疑懼肉體的體液和排泄氣體。她搖下四扇車窗，大風呼嘯而過，帶走揮之不去的往事，手帕上的牡丹也迅速鼓起來，在晴日下紅潤嬌艷，有點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目的地是百子灣的明日美術(shù)館。兩個人在排隊買票時注意到門口一幅巨大海報，“明日重現(xiàn)”四個潑墨大字周圍環(huán)繞著本次特展知名藝術(shù)家的頭像，在海報角落里則以五號字列明其他所有參展人員的名字，大約有三四百個，密密麻麻地從天頭排到地腳。周麗莉蹲在地上看了半天，突然興奮地叫起來，“你在這里?！钡悵捎钍冀K把雙手抱在胸前，沒有湊過去看。

在他們穿過那條連接不同展區(qū)的透光長廊時，陳澤宇不停評論剛剛看過的那些展品：“這些家伙一點創(chuàng)新都沒有，全都是對西方當代藝術(shù)的粗糙模仿，我每年來看展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套路?！敝茺惱蛞婚_始還安靜地附和著，到最后不耐煩地反駁道那為什么人家能獲得成功，你瞧不起的猴子不剛把工作室從宋莊搬到青年路嗎？陳澤宇說：“那算成功嗎，小人得勢而已，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辈痪弥笥窒駷l死動物一樣哀嚎道：“藝術(shù)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周麗莉一直覺得陳澤宇所說的黃金時代和孔子說的“上三代”一樣縹緲莫測，那可能是二十世紀中期隨戰(zhàn)后嬰兒潮一起蓬勃發(fā)展的波普藝術(shù)浪潮，也可能是指非典過后北京大力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背景下“798”藝術(shù)區(qū)房租只要每月三百塊的美好時光。“你看半個世紀前安迪·沃霍爾租了個攝像機，在紐約帝國大廈前面一動不動拍了六個小時就成了藝術(shù)品，現(xiàn)在還會有傻子為此買單嗎？”陳澤宇最后總結(jié)道：“現(xiàn)在沒有人為真正的藝術(shù)買單?！?/p>

周麗莉討厭陳澤宇談?wù)撍囆g(shù)的語氣，好像那就是一個他離不開但又打心底唾棄的老蕩婦。

在青年新銳展區(qū)的出口位置陳澤宇停了下來。整個乳白色的展覽空間沒有多少觀眾，空曠得像剛裝修完畢，只有一個穿軍大衣的保安背著手遠遠站著。“我每次在公開場合看到自己的作品都會感到羞愧，想把它們扯下來撕得粉碎?！标悵捎钪钢鴫ι系漠嬜髡f，那上面描繪的是形似奧特曼的怪獸踢倒了北京奧林匹克塔，來自于陳澤宇去年開啟的一個新系列。他從日漫《新世紀福音怪獸》得到啟發(fā)，想象了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出現(xiàn)在北海、圓明園、國貿(mào)大廈等北京各大著名地標的情景，而本次特展僅僅收入了其中一幅，孤零零地放在靠近出口的位置，沒有多少觀眾會留意這個偏僻的角落。

陳澤宇突然說他肚子疼，周麗莉就陪他去了衛(wèi)生間。在分手前陳澤宇找周麗莉要紙巾，周麗莉就把口袋里的一包手帕紙給了他，但陳澤宇只看了一眼就抱怨說：“這么小，不夠。周麗莉莫名其妙地問：“你要干嘛，這還不夠?！钡S即又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素描本，那上面記錄了陳澤宇平時所有突發(fā)奇想的念頭，因為怕丟一直放在周麗莉包里。

周麗莉走進逼仄的隔間，反鎖上門，把馬桶蓋放下來。她低頭看到自己的臉漂浮在那焦黃色的可疑液體中，影影綽綽，多年前那成分復(fù)雜的惡臭又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了。她擰開沖水閥門，要把這污穢的一切沖到陰暗的下水道再下面的地獄里。

藝術(shù)家守則二：你要正視欲望，并且保持熱血沸騰

黑暗的放映室里在放《猜火車》，一群神情模糊的人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男主人公因為精神恍惚一頭掉進全蘇格蘭也可能是全世界最臟的馬桶里。人群中爆發(fā)出了哄笑，其間還混雜著惡心的干嘔。不知道是誰先聽見那篤篤的響聲，還以為是音響出了問題，就拍了拍躺在前排地毯上的陳澤宇。陳澤宇在投影的筆記本上按了暫停鍵，系上襯衫最上面的幾顆扣子，趿著拖鞋跑到房間門口，打開25瓦的白熾燈，雙眼頓時被光亮刺痛。開門后一個接近禿頭的中年男子的腦袋帶著狐疑的神色鉆進來，“你們在聚眾看什么嗎？門還反鎖上了？警覺性很高啊?！痹诟舯趶N房炒菜的周麗莉循聲趕過來，塞了一把新鮮的芥菜給那個叫王興發(fā)的大叔，“叔，下午剛開車去新宮菜市場買的，有機非轉(zhuǎn)基因蔬菜，很健康?！?/p>

周麗莉把緊張兮兮的王興發(fā)送到了院子外面，等她回到房間時看到陳澤宇嘴里叼了根煙，倚在門框上，深吐一口氣后悠悠地說：“這不是成心搗亂嗎，都多少次了，搞得像便衣警察查房一樣。”周麗莉說：“這里再說是什么藝術(shù)村，那也是大農(nóng)村，誰懂所謂的藝術(shù)是什么呢，你得順著他們的生活邏輯去想?！标悵捎钫f：“okay,it's fine，我再忍一會，等我拿了雅昌的新銳藝術(shù)獎我們就可以搬走了。”自從從大山子搬到大李莊以后，不管面臨生活上什么樣的困難，陳澤宇嘴邊一直掛著等我獲了XX獎以后就好了的口頭禪，但XX獎的前綴一直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

周麗莉倒是始終相信陳澤宇的才華，那是所謂老天爺賞飯，但可能還欠一點火候。他們曾經(jīng)在798園區(qū)的尤倫斯藝術(shù)中心看邱志杰教授的“寰宇全圖”個展，一進門就是一幅地圖形狀的海報，名為藝術(shù)生態(tài)地圖，細看十分有意思。在一個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中，幾乎容納進了每一個與中國當代藝術(shù)相關(guān)的從業(yè)者，成功藝術(shù)家是地圖中心的珠穆朗瑪峰，青年藝術(shù)家則表現(xiàn)為一座座小山，周圍環(huán)繞著“驚世駭俗的處女作”“去開幕式搞行為藝術(shù)”“把考研作為退路”“和年輕女觀眾保持密切交流”等事件組成的河流。周麗莉仰著頭把山巒和河流盡收眼底，地名都無比熟悉，她問陳澤宇：“你還有哪些事沒做過。”陳澤宇笑嘻嘻地說：“和年輕女觀眾保持密切交流?！边@話并不老實，在以前上學的時候，陳澤宇沒少和文藝女青年進行交流，光周麗莉知道經(jīng)常找他談藝術(shù)理想的就不下三個。但進入社會以后誰還會相信一個看上去窮困潦倒的不知名藝術(shù)家呢——雖然陳澤宇從未落魄到梵高晚年那種境地，但他的穿著打扮確實邋遢得像流浪的波西米亞人。

已經(jīng)停工一個月了，百無聊賴的陳澤宇在家里籌辦了一個電影放映會，每周邀請同村的那些自由創(chuàng)作者到家里來，邊看藝術(shù)電影邊喝酒，還有從市區(qū)超市采購來的酒鬼花生和鴨脖下酒，一切都是免費的。

這群失意藝術(shù)家聚在一起除了吃喝之外還會互相交流最新的工作信息以及謀財手段。陳澤宇很快從朋友那里了解到時下圈內(nèi)最熱門的項目：北京某座即將開業(yè)的港資商場準備在大堂布置一個永久藝術(shù)裝置，目前正在全球征求設(shè)計方案，獎金幾乎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陳澤宇把這則消息告訴周麗莉，聲音中抑制不住興奮，而她則一如既往地表示懷疑，“過多地參加這種商業(yè)比賽會損耗你的創(chuàng)造力。”陳澤宇則反復(fù)強調(diào)：“但這是我們現(xiàn)在重回五環(huán)以內(nèi)的唯一希望?！敝茺惱?qū)Υ瞬恢每煞?，幾乎是默認了，她比誰都懷念以前在五環(huán)以內(nèi)的時光。

在下定決心參加設(shè)計方案征集后，陳澤宇開始閉關(guān)思考，他的閉關(guān)就是把自己反鎖在側(cè)臥改造成的狹小工作室里，那里終年彌漫著顏料和石膏的味道，幾乎滲進了每一道地磚縫。陳澤宇每天除了吃飯如廁絕不會離開工作室半步，他甚至會讓周麗莉把飯菜直接放在門邊，覺察到肚子癟了才去取，隨便扒上幾口。

陳澤宇漸漸有了靈感，這首先體現(xiàn)在他上衛(wèi)生間時摁在地上的煙頭大大減少了，而創(chuàng)作室則終日煙霧繚繞，周麗莉偶爾推開門進去送飯馬上就嗆得流出眼淚。“把門窗都打開吧?！敝茺惱蜓肭蟮?，但陳澤宇卻執(zhí)意不肯，他說他害怕敞開的門，因為那意味著不知道誰會在后面窺視他、監(jiān)控他。周麗莉質(zhì)疑道家里不就兩個人嗎，陳澤宇則斬釘截鐵道我說的是一種可能性而不是現(xiàn)實性。

周麗莉一直不懂陳澤宇所說的“可能性”是指什么，而她一直屈服于一種無可選擇的現(xiàn)實性。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給陳澤宇做完早飯后到村東頭坐大巴前往市區(qū)，在東直門倒兩趟地鐵到上班的銀行營業(yè)部，一切順利的話也要耗費整整一個小時。

在漫長的通勤路上，周麗莉起初用手機刷優(yōu)酷視頻打發(fā)時間，追完《偽裝者》追《瑯琊榜》，路上剛好可以看完一集，還能刷會豆瓣影評。但好看的劇很快就追完了，一時又找不到替代，她便開始用ipad軟件畫畫。她小時候有練國畫的功底，之所以沒練下去是因為手腕太僵硬，握筆太死，那本該淡墨皴染的山巒一不小心就成了濃墨重彩。在平板電腦上作畫倒不用擔心握筆的問題，更何況她現(xiàn)在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不用擔心別人的評價。她戴著無線降噪耳機，一邊聽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一邊低頭在屏幕上涂涂畫畫，可惜的是她沒辦法在搖搖晃晃的公共交通工具上集中心力精雕細琢。

周麗莉當然也有靈感涌現(xiàn)的時刻，那就像性欲一樣突如其來又琢磨不透。有天晚上臥室燈絲炸了，房間里一片漆黑，陳澤宇搬了個小板凳到燈下面，個子不高的他墊著腳大概也只能摸到燈罩，幾次嘗試失敗后像蕩秋千一樣在板凳上晃來晃去。周麗莉先去拉開了窗簾，然后從寫字桌抽屜取出筆記本，站在角落里，借著外面路燈的微弱光亮匆匆在紙上畫著什么，好像是素描。陳澤宇對周麗莉說：“給我拿一本厚點的畫冊，對了，猴子上個月送的評論集就合適?！敝茺惱蛱ь^對陳澤宇說：“你先別動。”陳澤宇罵道：“你有什么毛病嗎？”周麗莉不依不饒地說：“保持你現(xiàn)在的姿勢，現(xiàn)在的構(gòu)圖非常簡潔，有種向上的張力，像法國古典時代大師的油畫。”

一個星期后周麗莉完成了這幅名為“裝電燈的男人”的小幅油畫，用塑料相框簡單裱了起來掛在床頭。雖然只是以背影出鏡，但陳澤宇每次看到都含著一股怨氣，“你以為你是畢加索嗎，房間里都涂滿了藍色。”周麗莉回道：“那是藍月光?！?/p>

對于無法專心創(chuàng)作的問題，陳澤宇也批評過周麗莉，他說藝術(shù)家最重要的是專注，把自己徹底塞進另一個世界里。周麗莉每次都自我安慰道，反正我是個俗人。她從來沒有夢想過成為一個“出格”的人，“出格”的含義就是游離于體制與規(guī)訓之外從事自由創(chuàng)作等靠天收的行業(yè)。盡管周麗莉嘴上一直說天天上班數(shù)錢真沒意思，并屢屢提及辭職的計劃，但她內(nèi)心深處其實不排斥甚至是喜歡這份工作。你只要按部就班做好手頭的事確保不出錯就行，甚至不用動什么腦筋，這就好比暫時把肉體寄存到一個支付固定利息的地方，而靈魂不管飄到哪里游蕩都沒關(guān)系。

在數(shù)錢的時候，周麗莉老是把鈔票想象成一截繩子，一段一段向外延伸，大部分終結(jié)于營業(yè)大廳內(nèi)，有些會延伸到馬路上隨風飄蕩，少數(shù)會經(jīng)過川流不息的車流到街對面的鮑師傅糕點店里，緊緊纏繞著櫥柜里的點心，只差系上打包的蝴蝶結(jié)。燒壞驗鈔機的那次則可能已經(jīng)擺脫地球引力飛向太空了，那是一條孤獨懸掛在月球上的繩子，大概可以吊死一馬路的窮鬼。

周麗莉當然也跟陳澤宇說過她的想象，陳澤宇興奮地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階級鴻溝的隱喻，周麗莉反駁道，不，僅僅是好玩而已。

陳澤宇解釋道，所有你想得到但又不得不為之掩飾的，就是隱喻。有一回他們?nèi)シ疾莸氐膬S福購物中心逛——僅僅是逛，因為他們從未打算在里面買東西。從那橫貫整座大樓的室內(nèi)步行天橋上走過時，可以看到地下三層坐落著一尊金佛，四周拉出無數(shù)道紅色細線直抵十層樓高的玻璃穹頂。陳澤宇說：“你看到了嗎，那就是消費主義的隱喻，你在這里買到的都是死貴的奢侈品，遠遠高于它的實際價值，那溢出的價值就是信仰，藝術(shù)就是信仰，就是這尊佛。它完全是金子打造出來的，但你要是只看到金子就俗了，得把它視作形而上的東西?！?/p>

那些奇異的隱喻讓周麗莉想到了愛情。陳澤宇當年給她寫了許多詩，里面充滿了各種隱喻。雖然那些潦草寫就的信大多已丟失于畢業(yè)前夕的搬家了，但她仍然記得其中美麗的句子。很多年后，周麗莉告訴陳澤宇之所以當初答應(yīng)他參加那個古怪的行為藝術(shù)項目，是因為他在英語公共課的間歇向她投的那個紙球，雖然當時她確實扔進了垃圾桶，但后來還是忍不住撿起來，打開看了。

是否存在種種可能

當我們厭倦在陸地上行走

就退化成一只短吻鱷

在刀槍不入的盔甲下隱藏著

對風和日麗的向往

簡簡單單地進食

粗糲的沙子和堅硬的海蝦

在沙灘上旁若無人地親吻和

交媾

當我們身心疲倦

就克隆出無數(shù)個副本

賦予他愛，勇氣與必要的幸運

讓他們在無盡的平行宇宙

完成我們早已放棄的

愛欲試驗

當我們厭倦自己

就進化成一盞LED燈

同意就閃

反對就不亮

愉悅就長明

苦悶就跳閘

當我們告別

就保存對方的一部分

氣息

和失去彼此的

缺憾

“當我們告別，就保存對方的一部分氣息和失去彼此的缺憾，這樣可以嗎？”在大李莊的小窩里周麗莉問陳澤宇，他顯然已經(jīng)不記得這首小詩了，支支吾吾地說：“什么可不可以？去超市買牛奶嗎？家里的還沒喝完呢，我看這得再緩一緩?！?/p>

在閉關(guān)半個月之后，陳澤宇終于拿出了一冊薄薄的提案，他說這個裝置藝術(shù)項目叫往日之光。周麗莉說，這個名字好，像披頭士一首歌的名字。陳澤宇說靈感來自于英國作家鮑勃·肖的科幻小說《往日之光》：想象有一種玻璃，光在這種玻璃中運動的速度極慢，通過半厘米厚需要10年，比蝸牛的速度還慢得多。當然科幻小說里提到的這種特殊玻璃材料還沒有被研發(fā)出來，但不妨礙藝術(shù)家使用以假亂真的道具，他知道現(xiàn)在市場上已經(jīng)開發(fā)出了商用的透明電子屏幕，就可以偽裝成普通玻璃?！霸囅氘斈阍谶@面鏡子前經(jīng)過時，往里面瞧一眼，另一個人會在第二天甚至是數(shù)周以后才會看到你的影像浮現(xiàn)出來，就像光在這里遲滯了一樣?！?/p>

周麗莉在電腦上把陳澤宇手寫的說明文字敲了一遍，重繪了那線條凌亂的圖表，整理成一個文檔后拷到單位全彩打印了十五冊，再裝訂成精美的項目計劃書投到征集提案的活動組委會。在郵局辦理EMS快遞的柜臺，她甚至幾度欲淚，她想到了往日之光立在挑空的豪華商場大堂中的樣子，每個好奇的顧客經(jīng)過時都會看一眼，但他們會發(fā)現(xiàn)鏡子里什么都沒有，另一面則呈現(xiàn)出很久之前的畫面。他們一定會意識到光是真實存在的，它在時間中緩慢流淌，像一條隱秘的地下暗河。

藝術(shù)家守則三：你要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創(chuàng)作

在天氣預(yù)報中今年第一場雪即將來臨前，陳澤宇仍未收到任何獲獎通知，而且手頭上也不再有新活。整個家庭的開支全靠周麗莉在銀行的上班工資了，雖然以前也近乎如此，但有一點和沒有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周麗莉盡量不在收入的問題上刺激陳澤宇，但稍有不慎也會掉進雷區(qū)。有天下班回家后，周麗莉一邊做飯一邊提到白天她在營業(yè)部竟然遇到了猴子和他夫人，他們剛好到她的柜臺辦VISA信用卡，客套時了解到猴子最近被德國的一所藝術(shù)學院邀請去當訪問學者了，準備舉家搬過去住。猴子還親切地向周麗莉打聽陳澤宇的近況，之后偶然提及黃則偉老師接了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政府公益藝術(shù)項目，正在招合作藝術(shù)家，目前還沒有合適人選。陳澤宇沒等周麗莉說完就斬釘截鐵道，我不可能去應(yīng)聘的。

兩人立馬爭吵起來，周麗莉本來想馬上打車回市區(qū)找家酒店湊合一晚的，但后來突然想到這房子還是她租的，憑什么是她離家出走就放棄了。陳澤宇依舊和以前一樣，生氣時把自己反鎖在創(chuàng)作室內(nèi)，那里囤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箱農(nóng)夫山泉，在發(fā)生地震被困時都足以維持一個月。

凌晨時分，失眠的周麗莉起床去洗手間，看到陳澤宇披著大衣站在陽臺上。月光清幽，像是把地磚拋光打磨一遍，光滑的表面上映出一個模糊輪廓來。周麗莉大聲喊：“你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良久之后才得到回應(yīng)，陳澤宇的聲音有點沙啞，“好像下雪了?！彼麆偵斐鍪忠恍┌咨勰┚驮陲L中散開了。周麗莉本來準備吼的，“你凍感冒了不還是我開車送你去醫(yī)院。”但忽然忍不住放了很響的屁，在寂靜的夜里幾乎和拉開手榴彈一樣驚人。陳澤宇若有所思地吟道：“在凌晨1點03分，一個屁聞起來像一只鱷梨和一個魚頭的婚姻?！敝茺惱蛘f：“什么亂七八糟的。”陳澤宇簡明扼要道：“是美國人布勞提根寫的詩?！?/p>

到了第二天，陳澤宇果然開始劇烈咳嗽，鼻炎也犯了，用完了三抽紙巾，指甲縫里塞滿了鼻涕。夜里開始低燒，送到大李莊村頭衛(wèi)生院打了一晚吊水不見好轉(zhuǎn)，周麗莉只好在早上臨時跟領(lǐng)導(dǎo)請假送陳澤宇去東直門附近的醫(yī)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陳澤宇一直躺在后座上玩周麗莉的蘋果手機，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時他突然叫了起來。周麗莉嚇了一跳說：“你怎么了，頭疼嗎？哪里不舒服？”陳澤宇鯉魚打挺一樣坐起來，濕毛巾“啪”地一下掉在地上，“開獎了，那家香港公司剛給我發(fā)了一封郵件?！敝茺惱蚣鼻械貑枺骸笆峭ㄖ阋捎媚愕奶岚竼幔俊蓖ㄟ^后視鏡，周麗莉看到陳澤宇用手掌蓋住手機屏幕，一點點向下挪動，像是在一句一句默讀，繼而讀出聲來：我們非常遺憾地通知您，您的作品在決選環(huán)節(jié)落選，但我們?nèi)匀粯芬庀蚰峁┮环菘偨?jīng)理簽發(fā)的入圍證書以表謝意。車廂里一下變得沉默起來，只余雨刮器傻呵呵摩擦擋風玻璃的聲音。

在醫(yī)院注射抗生素時，陳澤宇突然哭出聲來，身體也隨之抽搐著。醫(yī)生皺著眉頭按住陳澤宇顫抖的胳膊，試了會依然對不準靜脈，無奈地說：“這么大的人還怕打針嗎？”周麗莉解釋道：“大夫，他暈血?！贬t(yī)生擺手說：“我這不還沒打嗎？”

回到家以后，陳澤宇表示準備應(yīng)聘黃老師工作室的成員，周麗莉倒是勸導(dǎo)他說不必那么著急，等開春再說，反正她現(xiàn)在的工資足夠應(yīng)付一陣子。陳澤宇斟酌了一段時間，寫了一封應(yīng)聘意愿書并附上簡歷，認認真真地念給周麗莉聽，反復(fù)檢查沒有錯字后才發(fā)到黃老師的郵箱。

過了大概一周，周麗莉在廚房做飯，聽到了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的旋律，慢慢想起來是陳澤宇的手機鈴聲。陳澤宇此時也從創(chuàng)作室跑出來，匆忙抓起電話。周麗莉一邊炒菜，一邊注視著陳澤宇，他似乎一直在附和，只有“嗯好行吧”之類的語氣詞，臉上則毫無表情。電話掛斷以后，周麗莉小心翼翼地問：“黃老師打過來的？”陳澤宇罵道：“去他大爺?shù)??！敝茺惱蛘f：“沒事，他要是不愿意要你也沒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大學里的教授當老板是最摳的？”陳澤宇說：“他沒有不要我。一開始說了一大堆恭維的話，但后面話風一轉(zhuǎn)，說他目前更需要建筑學科背景的團隊成員，他本人非常歡迎我去工作，但目前只能提供項目助理的崗位?！?/p>

“先鋒藝術(shù)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标悵捎钤俣劝l(fā)出感嘆?！霸趺磿?，你看中央美院美術(shù)館的達利巡回展門票網(wǎng)售僅兩分鐘就搶光了，現(xiàn)場開放售票至少排兩個小時才能入場?！敝茺惱蚍瘩g道。“媚俗藝術(shù)家、藝術(shù)掮客和附庸風雅的政治家一直都有市場。”陳澤宇篤定地說，“作品的內(nèi)核不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話題度，小野洋子哪怕公開表演小便都會被那些蒼蠅似的批評家視為經(jīng)典。”

陳澤宇告訴周麗莉他有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世界藝術(shù)史上應(yīng)該從未有人做過，他甚至認為從未有人想到過。當周麗莉詢問該計劃的內(nèi)容時陳澤宇卻絲毫不肯透露。他說現(xiàn)在還沒有到合適的時機。周麗莉問大概是哪一方面的。陳澤宇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舉了一個例子：

在1990年開始的一場行為表演“The Reincarnation of Saint Orlan”中，法國藝術(shù)家圣·奧赫蘭通過一系列整形手術(shù)不斷地改變自己的模樣。她希望通過整形手術(shù)將自己改造成西方繪畫中的理想模樣，包括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她將這個藝術(shù)項目描述為“與天性的抗爭”。

“我的這個計劃之瘋狂絕不亞于上面這人?！标悵捎畛錆M自信地說。此后陳澤宇網(wǎng)購了大批健身器材，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在家里練啞鈴、俯臥撐和仰臥起坐等。他又聯(lián)系了多年未曾謀面的大學室友肥貓，一個剛從798園區(qū)搬到宋莊的年輕畫家，請他在三里屯的老書蟲書店喝酒喝到凌晨。

陳澤宇在醉醺醺從外面回來的一個清晨攬著周麗莉的肩告訴她，現(xiàn)在天時地利人和，所有條件都具備了，實施那個瘋狂計劃的時間已經(jīng)確定下來了。周麗莉在家查了老黃歷、單向街日歷、黃道十二宮運行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段時間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直到她從陳澤宇的電子郵箱里翻到很久之前的一封通知郵件才恍然大悟。收入陳澤宇畫作的“明日重現(xiàn)”年度先鋒藝術(shù)展就要在朝陽區(qū)的明日美術(shù)館舉行了。

藝術(shù)家守則四：你要認識到藝術(shù)從來改變不了什么，除了你自己

周麗莉跟陳澤宇在衛(wèi)生間外面的盥洗池前碰面，響了十多分鐘的閉館音樂已經(jīng)徹底停了下來。周麗莉看到鏡子上映出陳澤宇在低頭洗手，像強迫癥一樣把消毒液搓出了密集的泡沫，然后一個個掐滅。

走廊的燈全都滅了，一路幽暗得像洞穴，遠遠地聽到工作人員在有說有笑地聊天，像從山洞盡頭傳過來一樣，有悶悶的回聲。周麗莉一直在想如果此時剛好碰到巡視的美術(shù)館員工該怎么解釋，沒有注意時間上了個廁所就閉館了？想在安靜的時候臨摹大師的作品？還是因為有自己的畫在此展覽所以想多看幾眼？不管怎么辯白她覺得都沒法讓自己信服。她扭過頭看陳澤宇，那側(cè)面的輪廓在窗外路燈的照耀下好像在灼燒，挺拔的鼻梁，因為不抹唇膏而干燥起皮的嘴唇，瘦削的下巴上一小撮胡子似乎翹了起來，有點像卡通作品里吹胡子瞪眼的大壞蛋。

在快要抵達他們的目的地時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前方傳過來，陳澤宇掀開旁邊一個小屋子的黑色布簾子，拉著周麗莉鉆了進去。他們聽到不遠處的談話聲，一個中年男人帶著濃重的口音向一個沉默的上司匯報工作。

周麗莉發(fā)現(xiàn)他們目前處于真空一般的黑暗中，沒有任何光源，甚至無從分辨房間的大小。抬起頭可以看到天花板上熒光的斑點，可能是建筑材料里含有某種礦物質(zhì)，在廣闊的黑夜里微弱地閃爍，像遙遠的群星一樣?！拔覀儸F(xiàn)在在哪？”周麗莉打開了手機的自帶光源往四周照了照，發(fā)現(xiàn)他們后面是幾層鋪著蒲葦?shù)呐_階。陳澤宇走到最高一層臺階邊上按下幾個開關(guān)，房間里突然響起了雨水沙沙的聲音，“我們就在這聽一會雨吧。”周麗莉后來查到這個小房間展覽的是世界各地的雨，在白天正常展覽期間會把藝術(shù)家在全球二十個城市雨中漫步的情景投影到墻上。周麗莉認為選擇在這個房間等待可能是在陳澤宇的計劃之內(nèi)的，因為展廳入場的通道安裝有監(jiān)控鏡頭，但如果逆向從出口進入則不太可能被監(jiān)控拍到。陳澤宇上學時曾在美術(shù)館兼職過一年，幾乎比策展人還了解這里的布局。

但在彼時，在那片雨聲里，周麗莉想到的只有他們在大李莊的小窩。她曾許多次在暴雨來臨時站在陽臺上，村頭小學的籃球架、國道上的指示牌、荒地外的樹林、遠山和晴日依稀可見的長城都淪陷在密集的雨幕中，而四下那些面目模糊的民居里透出的溫暖的光都氤氳開來，綺麗地流淌著，像印象派大師畫作里的色彩。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也可能更久——在黑暗里無法準確感知時間的流逝，陳澤宇先站起身來，他掀開簾子走了出去，過了會回來喊周麗莉出去。他們先拐入消防通道，走到盡頭推開門就是青年新銳展廳的出口。

在那幅名為“一些時刻”的油畫前，陳澤宇停了下來。周麗莉問：“所以你說的瘋狂計劃就是要把自己的畫偷走嗎？”陳澤宇說：“你猜到啦？”周麗莉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标悵捎钫f：“所以你不想制止我？”周麗莉說：“如果我只是想在制止前了解你的真實想法呢？”

陳澤宇告訴周麗莉，他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他自己的畫，在這個匯集全國最裝腔作勢藝術(shù)家代表作的特展中被小偷垂注的卻是一幅此前從未被人注意到的不知名畫家的作品，一定會引起藝術(shù)界甚至是全社會的關(guān)注。媚俗的大眾和見風使舵的評論家都會立馬注意到這幅畫，猜測神秘作案人的動機、手法和去向，并分析這幅畫作的特殊風格和致命吸引力，繼而注意到他的其他創(chuàng)作。到時候他就會主動站出來自首，并宣告世界偷走自己的畫本來就是他此次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就像2018年英國街頭藝術(shù)家班克斯闖進蘇富比拍賣行把自己剛拍出百萬英鎊高價的畫作撕得粉碎那樣，驚掉所有人的下巴。

陳澤宇讓周麗莉幫忙托起畫框，而他則用老虎鉗去擰后面被旋得很緊的螺絲，幾乎使出了全身力氣，汗水一顆顆從他的前額掉進襯衫里。

“太熱了，幫我拿一下?！标悵捎畎盐鞣摿藖G給周麗莉。然而周麗莉突然放下畫框，往后退了幾步說，“我們回去吧?！标悵捎钚Φ溃骸霸趺赐蝗蛔兡樍耍€差最后一步，馬上我們就可以回去喝冰鎮(zhèn)啤酒了?！敝茺惱蛘f：“求你了，別干傻事。”陳澤宇像看陌生人一樣看了一眼周麗莉，露出失望的神色，接著他把西服直接扔在地上，解開襯衫的一粒?？圩?，露出濕漉漉的胸脯來。

周麗莉在空曠的大廳里高聲喊：“那我走了啊，我數(shù)到三?！彼硢〉穆曇魪囊缓暗饺?，仍沒得到回應(yīng)就轉(zhuǎn)身走了。最后一眼是陳澤宇在埋頭干活，好像就要得手了，畫框后面?zhèn)鱽硭蓜拥穆曇簟?/p>

那條走廊周麗莉走得極慢，也許她潛意識里還希望那個人能很快跟上來，但期望的事始終沒有發(fā)生。她記得陳澤宇跟她說過美術(shù)館附設(shè)的咖啡廳在裝修，晝夜施工，店員留了一道小門未鎖。在推開那道木門前，她稍微停留了一下，握住門把手回頭看了一眼，出門后就一路小跑到地鐵站了。

那晚陳澤宇是如何攜帶頗為顯眼的畫作從美術(shù)館出來，又如何不露聲色地回到家，周麗莉完全不知道，甚至也無法想象出來。周麗莉回家之后收拾完個人物品就打車到了市區(qū)閨蜜那里。她記得房租剛按季度交過，所以陳澤宇至少還能撐到夏天到來。

之后一個月周麗莉一直在關(guān)注電視臺和網(wǎng)上的新聞，但她始終沒有看到關(guān)于美術(shù)館失竊的任何報道。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關(guān)鍵詞出來的也都是2002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兩幅畫作被竊的陳年舊事。不知道是因為媒體對此不感興趣還是受到壓力不敢披露，抑或美術(shù)館壓根就沒把此次失竊事件捅出來。期間陳澤宇倒是有托過他們一個共同朋友帶過一次口信，說他現(xiàn)在已完全對藝術(shù)絕望，唯一的念頭是跟她共度余生。周麗莉本不想做任何回應(yīng)，但再三思考后讓那個朋友捎了一句話，原話寫在一張揉成一團又展平的廢紙上，像是曾經(jīng)在垃圾堆里輾轉(zhuǎn)過一段時間：當我們身心疲倦，就克隆出無數(shù)個副本，賦予他愛，勇氣與必要的幸運，讓他們在無盡的平行宇宙，完成我們早已放棄的，愛欲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