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澍
五洲大酒店北面有一塊大草坪,天冷的時候草還綠著,人不多了。
我上午的會議結(jié)束得早,在房間先看了文件,再研究充電器的補救措施,然后到窗前伸個懶腰。這時太陽剛好在草坪上,看著也懶洋洋的草坪和幾個懶洋洋的草坪人。一只喜鵲從左面飛進草坪,一跳一跳的,然后在那里,不見在做什么,也許也沒在做什么。
喜鵲不是候鳥,喜鵲不喜遷徙,那五洲大酒店對面綠草坪上的喜鵲應(yīng)該是原籍北京的。那里的樹林,或者首都高層樓宇間都是這只喜鵲的世界。綠草坪左邊有一條小路,路邊停滿了一溜小汽車,小路一直到我的酒店的窗下,接著酒店門口的大路。大路車水馬龍,向著四星的五星的酒店迎送客人。
喜鵲已經(jīng)習慣了周圍的一切,停的,動的,不干它的事。我們現(xiàn)在到處飛,真聰明吧,我們有飛機,所以我們的世界很大。喜鵲也喜歡自己的世界,一塊草坪,一棵老樹,藍藍的天,懶懶的草坪,再往左,鳥巢,那么大的鳥巢啊,地球鳥類的中心。我也嫉妒的吧,那里喜鵲的世界,好大。
中午去吃飯,走廊里還想著草坪,恍惚聽見喜鵲唧唧的聲音。也許溫飽的代價就是喜鵲的那塊草坪。那首歌說,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遠方的故鄉(xiāng)也在午餐。我不會流浪,或浪跡天涯。我也想有一塊不屬于我但會讓我自由飛翔的小小的世界。
今天立秋。我呆坐在窗前看云,云大都向東走。雨來的時候,黑壓壓聚在樓頂。護法寺鎏金塔尖靜靜地指向天際,偶爾一只風箏串出來攪一下凝固的陰霾。我知道穿透這層黑云或叫陰霾,上面是陽光,刺眼的陽光,也許沒有生靈的存在,也許正在孕育風雨和生命。云走得快,雨也急。沒有雨,云很飄逸,變幻得不由你不去想,不過如“城頭變幻大王旗”,想得也奇妙。
每天忙碌,閉上眼睛歇一會的時候少了。似乎如這云在窗口變幻,想剎車卻攏不住,什么都在推著你走。連著兩個月東奔西走,去了南寧,飛回琿春,馬上要去北京,離了誰不行似的。天是厄爾尼諾的天,脾氣不好,擠兌著我們也一肚子氣,跟不上順不來。還擔心老人的身體,過了九十,身板硬朗也大不如前,無論多忙也想著看看。嗨,回頭瞅了一眼墻上的字,風靜云閑,也如我心境。
我隨著固執(zhí)的腦袋一路走來到沈陽,一波波送走自己的思緒和心念的漣漪,原地踏著水面還在外延的圈子,和上面破碎的月影,才發(fā)現(xiàn)又來到立秋。今晚會有一個什么月亮,在天上,云有時也在。月兒陰晴圓缺,云依在月畔,舞片刻,變換芳華,留下半邊明月。我把這個期待用派克自來水金筆畫在白紙上,不怎么整齊的圓,好似哪一處含著凸凹的邊緣。心想還是好畫。
昨天做醫(yī)生的朋友救了一個快遞小哥,醫(yī)者仁心,這個年輕的大夫又讓這個普通人今晚可以看月亮。看了微信公眾號的消息,又想到昨天是七七節(jié),真巧的七巧節(jié)。是命運的話,一定是早已經(jīng)的安排。天象在那里,是古人琢磨了好久畫出來的,牽牛星啊,織女星啊,叫“分星”的天上的星圖,叫“分野”的地下對應(yīng)的地方。牛宿和織女應(yīng)該是吳越之地的分野星。我弄不清虛幻的星象,太復雜,太糾纏。不如在晴朗的夜晚,仰望星空,用目光觸碰清亮亮的夜幕,倒很迷人。今天做教師的朋友說“教書不易”??催@天熱了悶了又入秋了,瞅這人哭著哭著“又要做人,又要做戲”的糾結(jié),是不是解疑釋惑的路徑迷茫?不知道“分野”越吳。罷了,我們總會找到柳暗花明的村舍。
美好的都是現(xiàn)實的。我開完會去食堂,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青椒豬肉餡餃子,還有一口土豆絲、一口肘子肉、一口蛋炒飯。送走沈陽大連鞍山盤錦等等參會的,又回去吃了西瓜,最后打包。沒人想我,也沒人和我爭。我忘了立秋該吃什么特別的,反正什么都有,一個人,簡單的也能果腹。三樓的女領(lǐng)導和我們坐一起。她說,一路沒太走好的W領(lǐng)導一直以為如何如何,到頭來也沒有如何如何。我笑了,喜歡這句,一路沒太走好!太多的人在思想著那一步如何如何,實際上那一步還差一點。結(jié)果一路沒太走好。不像愛情,七巧節(jié)的時候還有翻盤的機會。
有時想一個人的沈陽也好,向陽院也好,都好。向陽院是一個夢想!一塊不屬于我但會讓我自由飛翔的小小的世界。有陽光空氣和清泉,如那老歌唱的,我們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結(jié)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我們這些人啊,物美價廉,經(jīng)久耐用。這是大領(lǐng)導的八字箴言。在吉林龍嘉機場休息,那誰溜須拍馬,說領(lǐng)導身體好,連續(xù)忙啊,坐了這么久飛機,還這么精神。領(lǐng)導說了這八字箴言。大笑說,咱自勉吧。
蘇東坡是個勤奮的老人家,也連累過人,自己被發(fā)配海南,帶累王定國發(fā)配到嶺南。那時這地方可不是景區(qū),有些艱苦。王定國受貶時,他的小女朋友柔奴隨行到嶺南??嗍强?,終究活著回來。蘇東坡為他們接風,柔奴,也叫寓娘為蘇東坡勸酒。蘇軾問及廣南風土,說:受苦了!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柔奴卻道:心在哪里,家在哪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秋,如今只是個季節(jié)的符號。
晨,天陰著。酒店房間落地玻璃窗正對著會議中心,再望過去是海灣,一艘作業(yè)船在岸邊,一些輪船散泊在遠處。昨晚還熱鬧的街道這時靜靜的,清潔工收拾著節(jié)日慶典活動的垃圾,間或傳來掃帚的聲音。
我喜歡早晨的寧靜,有海的地方更好。在高層感覺清冷,只一雙腳在厚軟的地毯上,是那種暖的感覺。閉目還是一片陰天淫海,一點兒早上警醒的意思沒有,心和這晨景似的。海在近處看是一灘稠湯,海浪急著沖刷堆起泡沫,再有沖進鼻腔的腥氣,總覺得攪在其中,還有拍案驚濤入耳,彼此大小。
早餐也有海味,學的卻是西洋的大陸餐食模式,面包的麥香和咖啡的醇香,培根烤腸馬鈴薯餅,三分熟的煮蛋稀軟的蛋黃,這里混著粥食豆?jié){咸菜是東方的,包子湯面是鄉(xiāng)俗的。遠遠的早餐大堂那邊,我的這排餐桌伸展過去到右手那邊,一位女士在電話中,有些激動,有些大聲,我看過去有些面熟,如果是故人太巧合了吧。我和對面小言說了這個驚奇,說要過去也許會認錯人,猶豫一小會兒,決定站起來,遠處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嘿嘿的我自嘲,然后繼續(xù)海邊的大陸早餐。突然對小言說:海從高處看,是大海。知道地球的脈動,對么!我們這個宇宙間,真的能感覺到的和浩瀚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海了。你觸碰的某一滴水,某時某刻會在宇宙的什么深處的地方出現(xiàn)。小言笑瞇瞇說:學文科的就是不一樣!顯然已經(jīng)習慣我的瘋話。
我的瘋話,在海邊。赤著腳,觸碰到的海水無維地涌動,或如再去觸碰宇宙的什么,那種莫名的關(guān)聯(lián)和糾纏。有些硌腳,海灘是那些鵝卵石。一些浪在鵝卵石上來回攤著水,似海的呼吸。我找到它的節(jié)奏,雙腳在十月的海水里,心里和著這節(jié)奏,默念著自己都不清楚的什么,就靜了下來。我不曾勇敢,一直都怯怯地依偎周遭的一切活著。
也許該想大海,也許該想彼岸,未知的那面不會在意誰的思想,和虛度的時光。
棒槌島的名氣不是今天才有的,可是最近那一次著名的會見把它又燒熱了起來。剛剛?cè)敕?,棒槌島忽地擠滿了人,停滿了車,忽泱泱擁在海灣里,路上草坪上沙灘上,扛著高溫悶熱潮濕的天氣,像熱鍋上的螞蟻,躁動地找車位搭帳篷扯著嗓子喊孩子,直到撲通跳進海里滋潤了透心涼快的渤海灣的潮涌,才心滿意足地長長出了一口氣。
棒槌在東北是說人參,說人像棒槌呢,是說死心眼兒,要不缺心眼兒。棒槌是北方的童話。棒槌娃悄悄地追趕跳跳的棒槌鳥,在它停留的地方一定找得到棒槌果,用紅絲線拴住棒槌果,細心地挖呀,一定能挖到胖胖的棒槌。很久以前棒槌能夠起死回生,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會不會。棒槌島在大連東南邊兒離海岸差不多一公里的海里,一根短粗胖的棒槌的樣子,實實撐撐地臥在海里。人們其實多半不知道這個島是這個地方名字的由來,也多半沒有興致去探個究竟。只泡在海水里,不管身邊擠擠插插地滿世界的男女,偶爾一波海浪涌來,享個上下起伏的舒坦足以。
早晨若有霧,向東看不見海岸,幾艘漁艇逆著海流駛向霧里,繞過島子消失,一忽兒又會出現(xiàn)別的一艘兩艘的小艇大船之類的。大海靜得奇異,連小艇掛機突突的聲音也吞了,以為有什么力道在擺布海里的一切。1937年建的石油廠子沒有霧的時候能隱約現(xiàn)在東邊岸上,燒過幾把火后,當?shù)厝藷┝?,大概不單單煩,怕著呢!這也不關(guān)這游人的游興。早餐時陪我們的主官言語之中大為不滿,大呼無奈。
每年七八月里,海水讓太陽曬熱騰了,洗海澡是時候。當?shù)厝艘灿性缫稽c在六月就下水,涼一點,人少清靜。八年前,六月的時候我來棒槌島,朋友說下海沖沖吧。我不知深淺,換了衣服跳水里,硬挺著游了半個小時,上了岸嘴唇就凍紫了,嘚瑟。后來我常常講這個故事,實際是聽給自己,人這輩子過不了逞能的坎,有啥意思!哈哈,自找苦嗎!
曾經(jīng),這里是禁地,哪里如傅家莊、星海公園的海灘,即便七月流火八月迷情,這里都沒有人間煙火,門可羅雀。那精致的小樓或單為了西哈努克這樣的元首嘉賓們。如今天上人間,花是花,海是海,除了收點門票錢,來吧,棒槌島歡迎你!
我鐘情的是棒槌島的梧桐樹和仲夏時節(jié)的知了,清爽的蹊徑,煩不煩的到處知了的叫聲,時刻提醒我海邊季節(jié)的變化。即使百分百濕度的時候,和大家拼著汗流浹背,也試著分辨聲音的遠近,尤似天籟之音,流淌在梧桐巷子深處。原來棒槌頗有內(nèi)涵的地方在這里。
我鐘情的還有島上的美食大海鮮。我舍得雙手膩味地扒開一個個螃蟹海蠣子,品著焦黃松脆的黃魚帶魚鏡魚踏板魚,蔥燒海參、海膽餃子、咸魚餅子,不是海邊的廚子絕沒這手藝。人們在海灘支起了啤酒廊,海鮮燒烤,整個大餐小吃,春夏秋冬,讓吃貨們盡情享受海邊夜色。在不遠的老虎灘碼頭,每天清晨的海鮮上岸,這里獨享近水樓臺之便,生猛鮮活,你離開這里怎么鮮!
白天朋友接我出來轉(zhuǎn),正巧我們的球星從廣州回來,大家一起在附近朋友家小院乘涼聊天,打磙子(一種打牌叫法),中午小酌。我說棒槌島的濕氣難散,隔山在這里還悶著出汗。球星說這最涼快了,要是廣州,桑拿呀!就這樣大小人物還會來,要好比過北戴河,畢竟有洋氣的東西。說剛才路上有警戒,有車隊從棒槌島出來。我知道什么,剛才出來時車隊就從我身邊掠過。
傍晚,一團霧氣從山的那邊升起來,潮濕的空氣在樹林里彌漫。山的那面是海,有路通向海邊,車走的很多,人走得很少,我一個人,偶爾迎面走過一兩對情侶。走的路到了盡頭,看海里的小島在海霧中隱現(xiàn),孤零零在那里,臥著、坐著?抑或站著。
霧氣越來越重,一股涼風透過梧桐的枝葉襲來,不盡抖一下冷戰(zhàn),剛才悶熱的海風一忽兒散去。想起老話講:大海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細想真是的,棒槌也不一定死心眼兒。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不知道如何期待雨中的棒槌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