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hù)巢記（短篇）

曲 揚(yáng)

鐵三望著喜鵲窩想轍。

想好了，開車去老城區(qū)五金市場買炮仗。中途有人要上車，他說交班，不拉活兒。

要閃光雷，這么長，連發(fā)的，咣咣的特響，能打老遠(yuǎn)那種，他做了個端槍射擊的動作。老板打量他腦門上的刀疤，說那玩意危險，早不讓賣了。鐵三說差不多的也行。老板問兄弟你要那玩意干啥。鐵三說反正不是去截道。老板說魔術(shù)彈行吧，也是連發(fā)。鐵三說那不行，射程不夠。

最終從這家店里買回一盒十二響的“震天雷”，射程二十五至三十米，射速每三秒一發(fā)。老板說這玩意老狠了，小炮似的，得去寬敞地方放，別弄倒嘍，打人身上就麻煩了。

鐵三家臨河，河邊是高壓線。有喜鵲窩的那個高壓線塔就在小區(qū)圍欄外邊，正對他家。

院內(nèi)圍欄下是架設(shè)“武器”的最佳位置。線塔底下不行，彈丸會被鐵架子擋住。“震天雷”底座下用木板墊出傾角，十二根米尼崗槍管似的硬塑排管威猛地指向線塔上的喜鵲窩。為防止震倒，“武器”四周頂上了磚。萬事俱備，他老婆緊張地趴在六樓窗口向下望。

鐵三當(dāng)初在這小區(qū)買房，沖的就是這窩喜鵲。開始老婆還反對來著，嫌高壓線離房子太近，還嫌物業(yè)棄管，后來都不嫌了。

每天在喜鵲的叫聲中醒來是多么美妙自不必說，幾年中鐵家喜事連連——鐵三的出租車連車帶照升值了十多倍；老婆年年加薪，去年還提了總管；他爹腦血栓坐輪椅來著，現(xiàn)在竟能拄拐走路；最硬核的是，閨女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一高中實(shí)驗班，一天課沒補(bǔ)。

這一切沒法不歸功于喜鵲。誰都知道，從前鐵三是個喝涼水都塞牙的倒霉鬼。

窩里那對喜鵲特招人稀罕，看著它們每天嘰嘰喳喳開心地忙生活，鐵家人沒理由不同樣開心地面對生活。

每年春天，喜鵲要對窩做修補(bǔ)，然后生兒育女。生兒育女很辛苦，那期間它們累得毛戧戧著。兒女們長大飛走后它們才有工夫梳理羽毛休養(yǎng)生息，為明年生兒育女做準(zhǔn)備。

春天又到了，可出了問題。飛來兩只雀鷹，強(qiáng)占了喜鵲窩。

雀鷹過來盤旋時喜鵲正忙著補(bǔ)窩。鐵三知道那玩意并非善類，使勁轟，沒管事。眼瞅著喜鵲打不過那兩只灰鏘鏘的東西，鐵三恨不得長倆翅膀飛上去幫忙。無奈長不出翅膀，高壓線塔也不是說爬就能爬的，他和喜鵲一起眼睜睜地看著窩被占了。

兩天中他茶飯不思，黑白盯著喜鵲窩想轍。

不想轍不行。他不能允許窗外每天上演殺戮，更不允許全家的好運(yùn)就此被影響甚至終止。閨女就要高考了，按成績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不能有一點(diǎn)閃失哇！

想到一推開窗戶就看到那倆惡物茹毛飲血，鐵三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可憐的喜鵲并沒走遠(yuǎn)，就在樓下的草坪上徘徊。它們不時升空繞窩飛行，但是又不敢挨近自己的愛巢——雀鷹蹲里邊守著呢。

煙頭點(diǎn)著引信，冒出一縷白煙，喜鵲嚇得躲進(jìn)草坪后面的灌木。

咣！第一發(fā)彈丸準(zhǔn)當(dāng)兒地在距窩一米開外炸了。這正是鐵三想要的。硝煙中，一只雀鷹慢悠悠地飛出來。

這不是鐵三想要的——那東西該驚慌失措才對。

不僅如此，它并沒飛走，一邊兜著圈繞窩飛，一邊從容地向下觀望。緊接著，一發(fā)彈丸挨著它翅膀炸響，它才翅膀一聳，向高處逃竄了。

此時，另一只雀鷹從遠(yuǎn)處飛回來，倆東西像是商量了一下，并膀向院子俯沖下來。咄咄咄——鐵三老婆趴在窗口上，努著嘴里不斷發(fā)出驅(qū)趕的聲音。后續(xù)的彈丸在雀鷹身邊炸響，它們卻毫不無畏懼地瞄準(zhǔn)鐵三繼續(xù)俯沖……鐵三就要捂著腦袋時意外發(fā)生了——“震天雷”被自己給震倒了。

咣！那臺白色瑪莎拉蒂的車門率先挨了一彈。鐵三忘了頭頂?shù)娜跟?，撲上去要扶正“武器”。只是他很難做到了，“武器”在后坐力驅(qū)動下滴溜轉(zhuǎn)了一圈，嘭，又一發(fā)子彈沖著瑪莎拉蒂去了。眼瞅著筆直的白煙彈道鉆進(jìn)了車底，鐵三一邊念叨完了完了，一邊合計漲了十多倍的奇瑞夠不夠賠這車。老婆在樓上沒好聲地喊叫。

子彈在車底下炸了，可一切還沒完?！罢鹛炖住边呣D(zhuǎn)邊走，隨機(jī)向四周發(fā)射，在鐵三的上衣捂住它之前，還成功地把最后一發(fā)子彈打在對門老王家的窗戶上。不用說，玻璃碎了。

整個樓的人都趴窗戶上欣賞下面的壯舉……雀鷹擦著鐵三頭皮飛過……鐵三趴在震天雷上，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最先下來的是戴著墨鏡的一位先生——瑪莎拉蒂的車主。四樓那個漂亮女人只是探了探頭，便倏地縮了回去?！澳R”看也沒看車，開著就走了。那車抗造，沒著火，也沒冒煙。

鐵三眨巴眨巴眼睛，懂這“墨鏡”了。他常白天來漂亮女人家，大步流星，卻低著頭。

事情似乎沒那么糟。老王也很大度，說玻璃我自己裝，沒出事就好啊沒出事就好，再狠點(diǎn)，俺倆的眼珠子就崩冒了。又說三兒啊，哥得提醒你一句，雀鷹可是保護(hù)動物。

鐵三說，哥我知道，沒想傷它。

老王不緊不慢地補(bǔ)充道，喜鵲不是。說這話時嘴角又閃出不自在的笑。老王對喜鵲不感冒。他閨女小學(xué)時和鐵三閨女同班來著，還當(dāng)過班長，現(xiàn)在在七高中，使大勁能走個職專。

憤怒的鐵三老婆喝令終止計劃。鐵三卻另有主意，哄老婆上班后，他給侄兒打了一個電話。

侄兒玩戶外，個頭不高，一身攀巖行頭，屁股后面永遠(yuǎn)掛著一捆繩子加一嘟嚕鐵鉤子，生活里好像隨時準(zhǔn)備勇攀高峰。鐵三這么著這么著跟他說了，侄兒很認(rèn)真地思索，說這事呀還真不是我專業(yè)，不過別急三叔，咱有這方面的朋友呀，等著，我一個電話就到位。

確實(shí)很快到位了，而且一下子到位了三個，一水的沖鋒衣雙肩包全套戶外裝備。侄兒介紹領(lǐng)頭的小胖子，說三叔這是小春，市弓弩協(xié)會的會長，百步穿楊，獲獎無數(shù)，圈內(nèi)人稱小花榮。鐵三看他挺著個梨形肚子，個頭還沒自個侄兒猛，便掂量小花榮這稱謂有多大的水分。

小花榮先霸氣地對隨行說卸裝備，再上來和鐵三握手，小眼睛瞇縫著斜瞄鐵三。百步穿楊的都這么看人嗎？鐵三暗自揣摩，心里不是很舒服。

對方握手的掌力倒是讓他吃了一驚，心說看來還真不能小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小花榮瞇縫著眼睛往線塔上張望，再看看鐵三家的這棟樓，嘴里念叨，有點(diǎn)意思，很有挑戰(zhàn)??！侄兒問，春哥，有把握嗎？小花榮鄭重地點(diǎn)頭。

三個人的大裝備包打開了——密密麻麻各種西洋弓箭。鐵三有點(diǎn)后悔，拉過侄兒問，這犯法不？沒等侄兒回答，小花榮道，叔，先不說我這些裝備犯法不，您讓我干的活兒起碼有兩條涉嫌違法，一是傷害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二是破壞電力設(shè)施，這兩條有一條就夠進(jìn)去了。他意味深長地盯著鐵三腦門上的疤。

鐵三真后悔了，想掂量個詞兒辭謝。小花榮看出來了，對侄兒哈哈一笑，說看咱叔還當(dāng)真了，說著話從后腰抻出一把奇形怪狀的大彈弓子。叔您放心，犯法的事侄小子不干，他說。

那彈弓子和鐵三小時玩的不一樣，配了三道筷子粗細(xì)的膠皮管。鐵三頓時覺著腦門上的疤癢，這不是好兆頭。那道疤是他早先走霉運(yùn)留下的印記——天上飛來塊瓦片給削的。

不用啦不用啦，幾位請回吧，就當(dāng)沒這回事！他沖侄兒使勁兒擠眼。

侄兒很難堪，說三叔，肯定沒事，你是不了解小春的實(shí)力……小花榮攔住他，說叔啊，這么著，從現(xiàn)在開始這事兒就和您沒關(guān)系了，是我小春自己要來的，出了事蹲大牢我一個人去，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小春還沒干過無功而返的事！

侄兒臉上老過不去了，也一個勁沖鐵三擠眼。鐵三雖覺著沒面子，但還是想阻止。

小花榮自顧向隨行伸出手，隨行打開個小盒遞上，里面裝著大號鋼珠。小花榮蘭花指拈出三枚，兩枚放褲兜里，一枚一捻一吹，放進(jìn)彈弓皮兜。

鐵三的疤拽著眉毛一起跳。

小花榮一邊前進(jìn)后退找好角度，一邊說叔啊，一切將如您所愿，雀鷹會嚇出尿來，鋼珠會崩進(jìn)河里！

說話間站定，雙目炯炯盯住高高的喜鵲窩。這一瞬間，鐵三覺著這小人兒咋忽地長高長壯了一大截。就見他深吸一口氣，分腿撲步，舉弓引彈……那裝鋼珠的皮兜像粘住了似的貼在顴骨上，黃色膠皮管像兩束箭桿，筆直地指向喜鵲窩。

當(dāng)！鋼珠分毫不差地打在窩下的鋼梁上，金屬撞擊聲尖利刺耳，響徹小區(qū)。一只雀鷹應(yīng)聲而出，驚惶地飛向高處。小花榮掏出第二枚鋼珠，又是一捻一吹地放進(jìn)皮兜。

當(dāng)！隨著清脆的聲響，另一只雀鷹撲棱著飛出來。

鐵三在一旁緊張得連攥拳帶瞪眼，暗自祈禱可別打碎玻璃啥的。

只見小花榮長出一口氣，從容地裝好第三彈。

看來雀鷹的確更怕金屬撞擊聲。倆惡物在高空盤旋，遲遲不敢再下來，有一只還有點(diǎn)仄棱膀子……鐵三心說可別是受了傷。

行了，夠了，他跟侄兒說。覺著又有不少人趴窗戶往下望。侄兒說著啥急，不嚇透它們不還得回來呀。

果然，雀鷹又飛了下來。

待它們都進(jìn)了窩，小花榮才從容地發(fā)出第三彈。這一回，倆雀鷹一起飛出來。這回飛走了，一直到天黑也沒再回來。

鐵三心慌得厲害，一宿沒咋睡。

老婆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問雀鷹哪兒去了。他說好像都走了，估計是昨天炮仗給嚇的。老婆說那不挺好嗎，看你咋還不太高興呢。

鐵三也說不清為啥。喜鵲并沒回窩里。它們只是在雀鷹離開很久后才敢落到線塔上，但不敢進(jìn)窩，躊躊躇躇后又回到草坪。

這是鐵三心慌的原因之一。他猜想自己的努力并沒給喜鵲帶來足夠的安全感，也就是說它們擔(dān)心或預(yù)感雀鷹會隨時回來。

果然，第二天天一亮鐵三就看到一只雀鷹蹲在窩邊。

沒看到另一只。

這是鐵三心慌的又一原因。他擔(dān)心另一只受傷，或者干脆死了。

除此之外肯定還有別的未知的原因，不然不會這么鬧心。三天下來，鐵三瘦了一圈。老婆上班前摸摸他的臉，說三兒啊，這事兒就到此為止吧，咱別干預(yù)了，順其自然吧，你都好幾天沒好好出車了，快出去干活兒吧。見他兩眼直勾勾地肯定是在想事兒，厲聲道，告訴你不許再整事兒，要是捅了婁子全家都得跟你現(xiàn)眼！

老婆走了，鐵三坐在窗臺前猶豫。天氣越來越暖和了，昨晚下過雨，草坪上一片新綠。倆喜鵲還在草坪上焦躁地蹦跶，不時抬頭往上瞭望。

鐵三最終還是給德寶打了電話。德寶玩攝影。

鐵子，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啦。鐵三說。

德寶到了，抱著個紙盒子。他也是跑出租的，鐵三最鐵的哥們兒。

盒子里是德寶新買的無人機(jī)，一萬多。買的時候鐵三還嘲弄他敗家，現(xiàn)在看來還非它不行了。

鐵三說明意圖后，德寶不干了，說鐵子不是哥們兒不幫你，雀鷹那東西根本不怕這玩意。去年一個攝友，也是新買的機(jī)子，讓老鷹給抓著直接扔海里了……不行不行！

鐵三說那雀鷹怕啥呢？德寶說那只能是比它大的東西唄，比如鷹唄啦禿鷲啦啥的，反正我這機(jī)子肯定不行，肯定不行。

鐵三一怔，抹身便去閨女屋里，很快翻出一大本動物圖冊。德寶明白他要干啥，想跑，卻被鐵三拎著脖領(lǐng)拽回來。

半個小時后，圖冊里那幅禿鷲糊在了無人機(jī)上，只是方方正正的樣子，咋看也不像禿鷲。德寶說差腦袋唄。鐵三便揮刀從圖冊里裁下個恐龍的腦袋。德寶說這個太沉啦，飛不起來。鐵三說不試試哪知道。

過了一會兒，一個頂著禿鷲身子恐龍腦袋的無人機(jī)極不情愿地起飛了。

德寶本來就是新手，操縱這臺改裝又超載的機(jī)器顯然力不從心。無人機(jī)晃晃悠悠地升空、拔高，模樣奇特，姿態(tài)也奇特。喜鵲見狀，嚇得飛到河對岸。

穩(wěn)當(dāng)點(diǎn)，千萬別刮著電線！鐵三喊。他的疤又跳，心也開始慌。如果這個時候德寶張羅放棄，他會同意?？傻聦毧雌饋聿]那意思。

無人機(jī)幾經(jīng)停頓，終于接近了喜鵲窩。真刺激！德寶喊。蹲在窩邊的雀鷹撲閃一下飛起來。德寶瞪圓了眼珠子盯著喜鵲窩，雙手不停地按動控制鍵。見雀鷹飛了，鐵三趕忙湊到遙控器的顯示屏上查看。

一切都發(fā)生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鐵三看到一張大嘴撲上來，畫面轉(zhuǎn)瞬變得漆黑。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就聽德寶高聲大叫，完啦，完啦！趕緊抬頭，只見窩外那只雀鷹正雙爪抓住無人機(jī)使勁扇動翅膀，窩里面又飛起另一只，連啄帶抓，控制了無人機(jī)的另一頭。

完！完！德寶一邊喊一邊使勁操縱控制鍵。此刻，無人機(jī)被雀鷹挾持住了，但是它們的力量又不足以操縱無人機(jī)。你爭我奪之間，鐵三最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咣一聲，雀鷹和無人機(jī)一起撞向線塔。

萬幸沒出現(xiàn)恐怖的電弧。雀鷹飛起來，掉落很多長長短短的羽毛。無人機(jī)則掛在窩上邊的瓷葫蘆上。

這回真完了！鐵三念叨，本能地扭頭看了一眼樓上。老王正抻著脖子幸災(zāi)樂禍呢。德寶毫無底氣地嘟囔道，怕啥，有事我兜著。

倆雀鷹一起殺到窩里。這回倒不是卷土重來，很快它們就倉皇逃竄了。跟雀鷹一起逃竄的還有鐵三和德寶他們。德寶撿起個東西交給鐵三，說揣好嘍，別留證據(jù)。

那是隨著羽毛飄落下來的恐龍腦袋。

對于機(jī)主德寶來說，想不兜著也是不行的。兩天后派出所找到他，讓他對事件做出說明。鑒于并未造成嚴(yán)重后果，警察只對他進(jìn)行了訓(xùn)誡與罰款處理，當(dāng)然還得承擔(dān)清理線塔的相應(yīng)費(fèi)用。無人機(jī)是現(xiàn)成的證據(jù)，上面的編號公安局都有備案。

雀鷹徹底不來了。

可是，喜鵲也回不去了——供電局的人清理無人機(jī)時順便把喜鵲窩給拆了。

這是鐵三說啥也沒想到的。

閨女明天就要高考。鐵三坐窗臺邊往線塔上望，望那個曾經(jīng)的喜鵲窩。

草坪上只有幾只麻雀蹦跶著覓食?，斏僖埠芫貌粊砹耍臉堑呐嗽僖姷借F三時不像過去那么客氣了。鐵三腦門上的疤已經(jīng)不跳了，可心一直慌得難受，懸乎乎的，像那個惹是生非的無人機(jī)。

德寶取回?zé)o人機(jī)后，給他看了最后的那段視頻。懸在半空中的無人機(jī)正對著喜鵲窩，窩里有一窩潔白晶瑩的雀鷹蛋，倆雀鷹最后飛回去迅速叨碎了那些蛋，然后永遠(yuǎn)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