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院
在19世紀的巴黎,沒有人不知道巴爾扎克先生債務(wù)纏身。首先當(dāng)然是因為他窮,而且窮得歷史悠久。還在法學(xué)院上學(xué)時,巴爾扎克每天只有兩個克朗的零花錢,外祖母只好打撲克的時候故意輸給他一點,好讓這個喜歡讀書的孩子買幾本書看。
如果巴爾扎克肯順從父母的安排,去繼承某位公證人的職位,那他應(yīng)該很快就能裝滿自己的錢袋。不幸的是,他決心寫作,且不計后果。老巴爾扎克夫婦無法說服這個愚蠢的孩子,只好許他兩年時間實現(xiàn)夢想,每年只給一千五百法郎的生活費,想以貧窮逼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要知道,即使是吝嗇得世界聞名的葛朗臺,每年也要給歐也妮一千二百法郎呢。
吃不飽飯,那就要另想辦法。巴爾扎克在1825年進行了他的第一次投資,與人合作出版了一些古典名家的袖珍本全集,巴爾扎克親自寫序,又請畫家德維里亞畫了精美的插圖。結(jié)果,讓他耗盡心血的產(chǎn)品居然銷路不佳,初版印刷的兩千冊只賣出去十幾本,足足讓巴爾扎克虧了一萬五千法郎。巴爾扎克將這次失敗歸咎于印刷價格高昂,因此他買下一家印刷廠,每天都到散發(fā)著油墨惡臭的車間巡視,誰知還是賠了個不亦樂乎。
連續(xù)兩次失利沒能讓巴爾扎克學(xué)乖。1827年,他又買下一家鉛字鑄造廠。如你所料,他又失敗了。現(xiàn)在,巴爾扎克的債務(wù)已經(jīng)高達九萬法郎,老巴爾扎克夫人不得不拿出自己所有的私人財產(chǎn),為長子清償借款,免得他身敗名裂。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鉛字廠轉(zhuǎn)手出去不過幾個月,立刻扭虧為盈。
其實,這時的巴爾扎克已經(jīng)小有名氣,要是肯節(jié)約,不必做生意,他的版稅也能養(yǎng)活自己。不過,省錢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貴族女粉絲不僅借給他生意的本錢,還讓他見識到從未見過的奢靡生活。巴爾扎克穿上質(zhì)地最好的內(nèi)衣和絲織品,手上戴滿戒指,像一頭雄獅一樣闖進了巴黎名利場。他有了廚子,也有了貼身男仆。不寫作的時候,巴爾扎克會讓壯實的馬夫舉起鞭子,驅(qū)動時髦的敞篷馬車去巴黎弄潮兒該去的地方:森林、餐廳、劇院包廂。巴爾扎克覺得自己終于配得上名字里那個象征貴族的“德”(其原名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字了,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比住在閣樓的時候還窮,因為他再也借不到錢了。
生活奢靡的巴爾扎克現(xiàn)在29歲,沒有財產(chǎn),沒有信用,有的只是一摞高高的賬單和傳票。“我必須活下去,我的妹妹,不向任何人要任何東西,我要工作,償還我欠的每個人的債!”他提著自己的“憂郁賬本”——一個裝著他所有文件和票據(jù)的黑色公文包,拿著錢四處奔走,償還債務(wù)?!疤炷模H愛的人,你從哪里弄來這些錢?”“從我的墨水井里!”
平時,他晚上6點睡覺,凌晨兩點起床,每天寫十幾個小時。現(xiàn)在,有了債務(wù)的壓力,巴爾扎克一口氣工作24小時,睡5個小時后繼續(xù)工作。他的寫作速度一向是嚇人地快,一個晚上寫完《盧日里的秘密》,三個晚上寫完《老姑娘》,三天寫成《幻滅》開頭的100頁。巴爾扎克只花了30個白天和15個夜晚就寫完了《路易·朗貝爾》,累得他差點中風(fēng)死掉。
這個不知疲倦的文學(xué)苦力一生寫了91部小說,塑造了2472個人物,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詩歌、評論和劇本。他在催債的叫聲中寫作,在治安官和商業(yè)警察的包圍中寫作,也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寫作。他是人類的星辰,文學(xué)的普羅米修斯,殺伐決斷的將軍,人間大廈的產(chǎn)權(quán)所有者,擁有一切崇高的稱號而不讓你覺得過分,但債主并不在乎這些,就算是上帝欠了債,那也要還錢!
他是只野兔,他是頭公鹿,債主們用借據(jù)做弓,傳票做箭,在巴爾扎克身后拼命追趕。為了躲避債主,巴爾扎克只得用化名租房,前前后后在巴黎弄了不下十個藏身之處。他的住所必須有后門,方便大作家在債主上門時偷偷溜走。他還發(fā)明了一套進門的密令,門房是第一關(guān),“梅子季節(jié)到了”是進門的密碼。接著,會有一位仆人走過來問你:“先生想要些什么?”想獲準(zhǔn)走上樓梯,正確的答案是:“我?guī)硪恍┎剪斎麪柣ㄟ叀!弊詈笠魂P(guān)由巴爾扎克本人把守,只有聽到來人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杜朗太太非常健康!”他才會打開密室的門,讓你見到他因徹夜工作浮腫的面容。為了安全,這套古怪的密令時常更換,只有親近的人才會收到寫有新密令的信件。
寫作帶來的收入畢竟有限。因為巴爾扎克有大量修改的習(xí)慣,他的小說清樣往往狼藉一片。光是短篇小說《比埃爾德》的清樣,巴爾扎克就改了不下17回。排字工人為他的作品排版時拒絕每次工作超過一小時,每一個出版商都會在合同里要求他自行承擔(dān)校樣的費用,因為他的反復(fù)修改使校樣的費用多到荒唐。有時一本書的版稅不過兩三千法郎,校樣就要花掉他一千法郎。
入不敷出,巴爾扎克又想到了投資,這回,他將盲目的投資眼光轉(zhuǎn)向了土地。1835年,巴爾扎克買下一塊既不適合蓋房,也不適合耕種的陡坡地,起名雅爾迪。他在雅爾迪總共花了九萬法郎,遠遠高出兩萬五千法郎的預(yù)算。為此他到處借錢,包工頭和園丁都成了他的債主。因為借了看園子的工人六百法郎,巴爾扎克甚至不敢到自己的小樹林散步,惟恐遇見這名地位低下的債主。
巴爾扎克堅信,這些窘迫都只是暫時的,因為他已經(jīng)想好要怎么把錢賺回來了。他要在這里種上葡萄,等明年葡萄熟了他會賺到三萬法郎。他還跟戈蒂埃說過自己的菠蘿栽培計劃,在想象中,只要一個收獲季,這些菠蘿就能給他掙到四十萬法郎的純利潤。當(dāng)然,這些癡人說夢的計劃統(tǒng)統(tǒng)沒有成功,僅僅五年,雅爾迪的圍墻就已經(jīng)下沉開裂,花園的斜坡也嚴重下滑。債主們沒有放過這塊陡坡地,巴爾扎克不得不賣地還債,雅爾迪的成交價格是一萬七千五百法郎,巴爾扎克又虧了七萬多法郎。
巴爾扎克不是沒有想過辦法,雨果為他展示過劇本帶給自己的利潤。1840年,巴爾扎克的劇本《伏脫冷》也上演了,戲票供不應(yīng)求,把他高興壞了。但首演時,一個飾演強盜的演員把自己扮成了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的模樣,國王知道以后很不高興,第二天便下了王家禁演令。政府提出補償巴爾扎克的損失,但他驕傲地拒絕了,也是在這一年,他失去了雅爾迪。
巴爾扎克的債務(wù)已經(jīng)滾到二十六萬法郎了。勤奮的工作和盲目的投資互相抵消,鋪張的生活又一直消耗他的信用,樂天如巴爾扎克也有一點絕望:“為什么?我已經(jīng)被這副重擔(dān)壓了十五年,它阻礙了我的生命向外擴展,攪亂了我的心跳,鉗制了我的思想,給我的生存籠上陰影,讓我的活動蒙羞,限制了我的靈感,成了我良心的負擔(dān),影響所有的事情,拖累我的事業(yè),壓斷了我的脊梁,讓我變成了老人。”因為欠債,巴爾扎克風(fēng)評不佳,人們傳說他是某位或幾位貴婦的男寵,以此為理由拒絕聲名顯赫的作家進入法蘭西學(xué)院。為了擺脫經(jīng)濟上的窘境,他甚至打算搬到巴西。
巴爾扎克的貴族朋友曾指給他一條結(jié)婚致富的“明路”,巴爾扎克也確實有一位多金的女粉絲漢斯卡夫人,這是位已婚的貴族婦人。據(jù)說,他們曾有約定:一旦漢斯基伯爵去世,他們便結(jié)為夫妻。但因為種種原因,直到伯爵去世后的第九年,也就是1850年,他才娶到這位擁有廣袤土地的女繼承人。
富有的妻子尚未抵達,寫有她名字的十萬法郎就飛到了丈夫身旁。拿著這筆“愛的財富”,巴爾扎克沒有還賬,而是大肆揮霍起來。他買了幾件華美的佛羅倫薩家具,一座具有王家氣派的座鐘,一對灰綠色的石榴石花瓶,還有一整套的珊瑚首飾。如此種種,全數(shù)搬進了自己在財神街的新家。
唉,這美夢成真得太晚了,通宵的工作和兇惡的債主早已掏空了巴爾扎克的身體。還沒來得及怎么運用漢斯卡夫人的財產(chǎn),可憐的巴爾扎克就病倒了,幾個月后,他死在巴黎。在巨星行將隕落的深夜,雨果來到他華麗的新居,踏上他鋪著紅地毯的樓梯,穿過他放著琺瑯器的櫥柜,來到他金合歡木的床前,握住了這位朋友的手。悲哉!偉大的巴爾扎克只活了五十一年,至死也沒還清他欠的那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