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惠娟(廣東)
白墻灰瓦,青石板路,遠山如黛,落入女人眼里的客家小鎮(zhèn)景象一晃就是數(shù)十年。雨從早晨開始下,這會兒已是晌午,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女人被歲月壓彎的背依著褪色的木門,嘴里剛吸進去的一口煙幻化成白圈兒吐了出來,隨著煙圈被吐出來的還有這一句:唐山多雨水啊。
唐山指中國大陸,而對于女人來說僅限于嶺南客家地區(qū),是女人生活的這個小鎮(zhèn)。女人在唐山一住就是幾十年。唐山女人吸煙的少,她算是個例外,但這幾十年里,街坊鄰居都見慣了她煙不離手的樣子,如果哪一天沒見她吸煙,倒會問上一句:朱伯姆,今天怎么不抽煙了?
朱伯姆是女人在這里的稱呼,小孩這樣叫他,大人也隨小孩這樣叫她。一開始是不習慣的,可所有的不習慣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了習慣。就好比她,一個外鄉(xiāng)人,從海的那邊過來的外鄉(xiāng)人,要習慣這里的一切。
海的那邊是客家人嘴里的南洋,是女人的家鄉(xiāng)。唐山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女人耳邊來自男人,一個姓朱的男人。
女人剛認識男人的時候,男人穿著灰色褂子,伸著精壯的手臂,雙腳一前一后扎實地踏在南洋的莊園割橡膠。女人的母親是莊園的短工,女人隨母親出入莊園結(jié)識了來自唐山的男人,那時女人還不滿20 歲,一個滿眼好奇的年齡。男人說,海的那邊是唐山,唐山是他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有條美麗的梅江河,梅江河岸住著淳樸的客家人??图业貐^(qū)在江南,江南多煙雨,不似這里酷熱。男人的汗從額頭開始往下流,濕透了灰色的褂子,也洇濕了女人的心。男人說,等他賺夠了錢就回唐山娶妻生子,不再回來南洋。男人扭頭望著唐山的方向,眼里泛著淚,如今日這般迷了雙眼。
女人的心從此裝下了唐山,裝下了江南的客家,裝下了眼前的男人。
像男人那樣的唐山客在南洋打工的不少,幾十年往返兩地的有,留下來結(jié)婚生子的也不少??赡腥藞?zhí)意要回唐山,因為家中有年邁的雙親,有男人魂牽夢繞的故土。女人在母親面前苦苦哀求,要隨著男人漂洋過?;靥粕?,并許諾會常回來看看。母親終究是拗不過執(zhí)意要嫁給男人的女兒,女人如愿來到唐山。
雨稍作停歇,女人穿著布鞋的腳在青石板上肆意地走,從青石板路到鵝卵石路,從泥濘小路到田間圳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女人不由地看著這雙腳,自打來到唐山就再也沒有沾過唐山以外的地,她又吐一口煙,煙圈和雨后的迷霧交織在一起,分不清。
剛來唐山時,婆婆說,入鄉(xiāng)隨俗,就從客家女人的四頭四尾開始學起吧。婆婆說這話時,正在微弱的油燈下織布,織布機長長短短的吱呀聲就像婆婆的嘆息,女人憑著自己的敏感知道婆婆話里有話。
女人無意為難女人,女人也無法抵抗命運。
女人性子剛烈好強,含著淚把初來時的不安與無奈咽了下去。
女人換下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洋裝,穿上婆婆紡線織布做成的素色大襟衫,穿起了婆婆納的手工布鞋。跟在婆婆的身后,把雙腳奉獻給了田頭地尾,把雙手留給了針頭線尾,把身子轉(zhuǎn)在灶頭鍋尾,更是把一顆心用在了家頭屋尾??图遗藰藴实乃念^四尾,她一一做到。稍有閑暇,特別是雨天,女人拿出從街上買來的草煙,對著縹緲的煙雨駐足凝望。
女人來唐山多年后,生下一兒一女,日子雖過得緊巴,卻勉強能糊口。女人圍著孩子和男人轉(zhuǎn)成了停不下來的陀螺,之前承諾母親的?;丶铱纯匆沧兂闪藷o法兌現(xiàn)的空話,唯有許久許久的書信在兩岸之間穿梭,直到彼岸再無書信傳來,像從母體剝落般脆生生斷了聯(lián)系。
男人看出了女人的憂傷,對女人說,把孩子留下吧,回去一趟,看看母親。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抽了一口煙,搖了搖頭。女人怎么放得下,隔山隔海,走上一回數(shù)月不說,局勢動亂還有可能命喪半路。女人不愿意冒險,不愿意再次面對不確定的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就像當年,女人和男人抵達唐山后,才知道,在男人離開的日子里,家里已經(jīng)為他娶回妻子,侍奉雙親。
暮色漸深,一群放學的孩子從身邊跳躍而過,對女人喊:朱伯姆,行快點,落雨啦。客家話細軟棉柔,早已入了女人的心。
按照瞎子張的說法,巫醫(yī)是不分家的。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客家圍龍屋里居住的人們對此信奉不已。
瞎子張戴著一副墨鏡,手執(zhí)一根發(fā)亮的拐杖,口袋里揣著一副貝殼和紅繩串成的占卜用具,名曰圣卦,住在圍龍屋最外圍的一間小屋里。小屋常年不開燈,除非有人去找他,他才象征性拉拉開關(guān),燈光如豆。
據(jù)說瞎子張一開始并不瞎,兒時隨郎中爺爺進山采藥傷了眼睛,久治不愈后才戴起墨鏡拄起拐杖,因此也就有了瞎子張的稱謂。
瞎子張跟隨爺爺生活多年,直至爺爺去世,便開始了獨居生活。不知何時起,瞎子張自稱有神明附體,可推演前生,能預(yù)知未來,祈求神明庇佑,至于排生辰八字自然是不在話下。瞎子張在小黑屋內(nèi)設(shè)起神壇,供起了一尊菩薩,終日神神道道。
起初大家是不信他的,認為他不過是裝神弄鬼糊弄大家,為糊口而起的營生。一次,圍龍屋一個三歲小孩連續(xù)幾晚哭鬧,求醫(yī)未果。瞎子張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孩子父母面前,遞過一張神符,告知對方只需要將神符燒成灰放入孩子澡盆,即可萬事大吉。孩子的父母將信將疑地照做,果然靈驗,孩子安穩(wěn)睡到天亮。
瞎子張賽神仙的消息在圍龍屋里傳了開來,但又有人說,孩子哭鬧就是瞎子張故意為之。話傳到了瞎子張耳朵,他不置可否,只是說了那句:巫醫(yī)不分家。手中的圣卦清脆作響。
瞎子張開啟了他算命的生涯。若要說他和眾多算命先生有什么不一樣,倒還真有,瞎子張一般只收事后酬謝,當下酬勞幾乎不收。就憑這一點,圍龍屋的人對他的敬佩自然又多添了幾分。
瞎子張收酬謝的例外是給新生兒排八字。圍龍屋里新生兒問世,做父母的第一時間叩開瞎子張的房門,輕聲地將新生兒的出生時辰報給他。瞎子張兩手輕抬,天干地支掐在雙手指尖,這一抬一掐之間,似乎掌握著新生兒一生的運程,來人自然是虔誠且恭敬。瞎子張摸索著拉開柜子,拿出紙和筆,伏在神壇案頭一角寫下生辰八字及取名字注意事項交予來人,那張出自小黑屋的紙就像一道圣旨,來人雙手捧著,留下離去的咿呀關(guān)門聲和雞蛋數(shù)個。
圍龍屋的張程腿疾幾個月不見好,嚴重到不能下地,最終找到了瞎子張。瞎子張將手往張程手腕上一搭,手指輕叩如彈琴,微微點頭,自顧自地念叨起來,卻無人能聽懂。瞎子張給張程號過脈,再要來生辰八字,大運流年一算,告知其前因后果,拿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神符在菩薩面前揮動著念念有詞。瞎子張拿出圣卦,抖動幾番后落于桌面,求得正反不一陰陽各異的結(jié)果,即為圣卦,圣卦起起落落間更添了幾分神秘。瞎子張依舊是摸索著找來一張白紙,寫下幾味中草藥的名稱,囑托張程煎服事項,再遞過神符,告知放于枕下即可。幾日后,張程居然能下地了,登門致謝,直呼瞎子張是個怪才。
圍龍屋的生老病死似乎都能找上瞎子張,圍龍屋的日子在一磚一瓦的褪色中過去,也在小黑屋的熱鬧到冷清間過去。圍龍屋里的人大都搬了出去,有的到大城市安居樂業(yè),最不濟的也搬出圍龍屋在村子的一角建起了小洋房,圍龍屋里只剩下和屋子一樣年老的瞎子張。
那年,圍龍屋出去的人帶著新媳婦和剛滿月不久的孩子回到了村子過春節(jié)。孩子身上突然紅疹遍布,夜里驚鬧不已,正當手足無措時眾人想起了圍龍屋里的瞎子張。此時的瞎子張已經(jīng)年老體弱,他掙扎著顫巍著起身,讓人去村頭山上找來七色花、火炭樹以及金銀花,告知煮水泡澡,神符燒成灰燼落入澡盆。第二天,孩子身上的紅疹盡數(shù)消退,孩子安睡的神情讓人想起了數(shù)十年來圍龍屋里的平靜祥和。
圍龍屋的人備好謝禮來找瞎子張,卻發(fā)現(xiàn)他已穿戴整齊躺在床上沒了氣息。
瞎子張的枕邊放著不少書籍,除了命理占卜的書,還有不少醫(yī)藥書籍,他的墨鏡和圣卦放置一旁,深陷的眼眶如小黑屋一般讓人看不清摸不透,唯有那根拐杖在小黑屋里愈加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