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建
我認識張恩和先生很早——1983年,那時我在泰安師專任教。他和黃侯興先生來山東出席郭沫若的學術會議,領導安排我陪他們兩人游覽了岱廟。張恩和先生穿了一件呢子大衣,很有派,像一位外國元首??上翘煳覀兌藳]怎么交談,恩和先生的興趣全在欣賞岱廟里的碑刻。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1986年9月。那是我第一次出席全國性的郭沫若研究學術研討會,在湖南益陽開的,會議主題是“郭沫若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與展望”。此前我給《郭沫若研究》投稿的論文與會議主題一致,所以被邀請參加這次會議。到了會上才知道,像我等無名小輩只有三個,其他與會者大都是郭沫若研究的名家,可除了黃侯興、張恩和兩位,其他人我都不認識。黃侯興先生是會議主辦者,一直忙會上的事。恩和先生便成了我唯一的熟人,會下我總在他身邊。他也熱情地把我介紹給學術前輩:卜慶華、鄧牛頓、傅正乾、高國平、龔濟民、黃淳浩、李福田、邱文治、孫黨伯、孫玉石、吳中杰等(以姓名音序排列)。會上所有人的發(fā)言都很認真,有幾人講得特別好,其中就有張恩和先生。當時學界對郭沫若的評價已經出現(xiàn)了明顯的“兩極評價”。與那些人的各執(zhí)一端、互不相讓不同,恩和先生的發(fā)言別開生面。他既不認為肯定郭沫若就是保守,也不認為批評郭沫若就是“砍旗”。他說:對郭沫若這樣的“大人物”,大家敢于“說長道短”,是社會的進步。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我們思想解放還不夠。他發(fā)言中有一段話特別令人震驚:尖銳批評了一位在場的學者,完全不顧人家的面子,就像與那人有仇而借機發(fā)泄。此后,經若干年觀察,我才確定:這就是張恩和,敢批評,不管對誰。他與那天的被批評者關系不錯,之所以無情批評,不過是說出了別人想說的話,但只有他敢說。
第三次見面是1988年在北京召開的“郭沫若在日本”學術研討會,第四次是在1991年的創(chuàng)造社國際學術研討會……再往后,就記不準是第幾次了,反正見面越來越頻繁。我發(fā)現(xiàn):同齡學人對他都很客氣,只是他對一些人愛答不理,時而露出不屑的微表情,或是歪頭看人家一眼,低聲嘟囔:“哼!風派人物!”遇到一些大家都看不慣的事,他肯定要指責的,不管場合,也不顧及情面,使得我原以為,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墒?,多年來我參加一些張先生缺席的學術活動,許多前輩常提到:“張恩和怎么沒來?”言語間流露出或偏愛或敬重的神色。后來我才明白,同輩人敬重恩和先生,因為他的正直,還因為他的資歷。
張恩和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第二代”學人中是老資格的。這一代學人大都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雖然年齡相仿但學術經歷差異很大,大致可分為甲乙丙丁四類:甲類學術起步早,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從事現(xiàn)代文學教學和研究,學術成果在“文革”以前就產生了影響;乙類學術起步早,出成果較晚,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從事現(xiàn)代文學教學,少有學術成果發(fā)表;丙類學術起步稍晚,“文革”前沒有涉足現(xiàn)代文學教學和研究,“文革”期間從魯迅研究起步;丁類學術起步最晚,此前從未涉足現(xiàn)代文學教學和研究,粉碎四人幫后才開始學術生涯。甲類與“第一代”學人關系密切,其佼佼者不僅有過與“第一代”的學術合作,還共同指導過研究生和進修教師;丁類與“第三代”的學術起步幾乎同時。顯然,“第二代”的這四類人中,學術輩分最高的是甲類的佼佼者,張恩和先生就在其中。
張恩和先生1958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不久就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嶄露頭角,1960年代前期在《文學評論》發(fā)表了兩篇學術論文。1961年他被選入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委會,直到1979年,他參加了這部文學史編寫的全過程,負責該書魯迅(上)(下)兩章和《暴風驟雨》等章節(jié)的撰稿。這部書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是影響最大、權威性最高的文學史著作,不僅因為它最早冠以“教育部統(tǒng)一組織編寫的高等學校中文系教材”,還在于它是眾多一流專家集體智慧的產物。這部文學史的作者也隨之名揚天下。這部書的編寫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61—1964年,張恩和先生與編委會成員一起完成了全書的討論稿。這期間,他還與“第一代”學者王瑤、劉綬松、唐弢等人一起研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文學觀、歷史觀和文學史書寫的學術問題。第二階段1978—1980年,除了主編唐弢和嚴家炎,他與樊駿等“第二代”學者形成編寫組的核心成員(見該書《前言》),為這部產生巨大影響的著作問世做出了重要貢獻。
恩和先生還深得李何林、唐弢、王瑤、劉綬松、田仲濟等“第一代”學人的賞識,使他較早進入“第三代”學人的師長行列。例如,1981年李何林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招收第一屆碩士研究生,另外兩位導師中就有恩和先生。1983年他調入中國社科院工作,又協(xié)助唐弢先生指導碩士和博士研究生。
當然,一個學者在學術界的地位主要是靠學術水平奠定的。學術水平又如何體現(xiàn)呢?有的人看重學術生產的“量”,更多學人看重的是“質”。我以為,衡量學術質量的主要標尺有兩個:一個是開創(chuàng)性,二是生命力。先說前者,恩和先生的魯迅舊體詩研究、魯迅與郭沫若比較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民族文化學研究等,都具有不同程度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再說后者,最近我重新閱讀恩和先生很多年前的一些成果,幾乎看不到時代的印記。因為他不跟風,也因為做得扎實,所以至今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贏得了幾代讀者的關注和敬重。如,重讀他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的論文《從民族文化學的角度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思考》,其站位的高度、理論的深度和論證的水平,令我佩服之至。
我對恩和先生印象最深的一幕,是2000年8月,在長白山北麓的飛狐山莊。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在這里召開。那天下午,我正在孫玉石、張恩和兩位先生的房間里聊天。會議籌備組的領導(一位地位很高的專家)來訪,就下一屆中國郭沫若研究會會長的建議人選,征求意見。聽到新會長候選人的名字,孫、張兩人立即表示反對,理由是此人對郭沫若毫無研究,當然還有另外原因。來訪者繼續(xù)做工作,孫、張二先生不僅不為所動,反而做起來訪者的工作了。幾個回合下來,雙方都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一段沉默過后,張恩和先生大喊一聲:“他當會長,我就退會!”孫玉石先生立即響應:“我也退會!”來訪者先是一驚,然后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走了。
第二天召開的學會理事會會議上,會議籌備組的領導說:這次到會的理事沒有達到法定人數(shù),不能換屆。有些理事不明就里,與鄰座竊竊私語“不到法定人數(shù),干嘛昨天還做工作讓ΧΧΧ當會長?”這次會議沒換屆,那位“會長”沒當成。
每個人都有良知,都想講真話??墒聦嵣希蠖鄶?shù)人經常說假話,或不敢講真話。當現(xiàn)實挑戰(zhàn)良知的時候,多數(shù)人選擇了沉默,組成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敢于發(fā)聲者永遠是極少數(shù)。沉默的人越多,沉默的時間越久,正義越難伸張,悲劇必然產生,于是“無數(shù)悲劇源于集體沉默”。
有一種說法叫“好人的沉默”,其實沉默者并非都是人,不乏慫人。張恩和先生是難得的好人,在惡劣壓力面前,他從不認慫。他一生經歷了太多政治運動,深知講真話有可能付出怎樣的代價,但每當集體沉默需要有人發(fā)聲時,他絕不認慫!
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我們都混跡于諾諾千夫之中,逃避了責任也稀釋了良知的責問。隨著諾諾之風的猖獗,我們更加敬仰張恩和先生那樣的諤諤之士。
2019年11月10日張恩和先生在北京病世,他再也不說話了!
在學人中,有真才實學的并不多,恩和先生是;少數(shù)有真才實學的人中,有公心有正義感的很少,恩和先生是;這極少的人中,敢在別人沉默時爆發(fā)的硬骨頭更為罕見,恩和先生是;在這罕見的人中,硬骨頭能幾十年如一的人可謂鳳毛麟角,恩和先生是。
可惜,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