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淳浩老師的新著談及那代學者的貢獻"/>
冷 川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黃淳浩老師的著作《創(chuàng)造社漫論》出版,收錄了此前未結集的單篇論文及參與集體項目所撰寫的各著作章節(jié)。他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郭老全集文學編編注的主力之一,個人整理的《郭沫若書信集》更是這個領域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材料,此外,又有《創(chuàng)造社:別求新聲于異域》和《創(chuàng)造社通觀》兩本學術著作及《〈文藝論集〉匯校本》等校勘資料的出版,這次結集,舊作歸隊,無論對于我們了解黃淳浩老師較完整的學術活動,還是查閱郭老及創(chuàng)造社研究的學術文獻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我拜讀這批“舊作新編”,確實有點兒著迷,不僅因為作者的文字清麗流暢,而且因為里面那種濃重的歷史氣息。閱讀這批文字,既是重回當年學術資源和行文邏輯的歷史現(xiàn)場,也是對我們70后這代人在中文系讀書時所接受的文學史教育的重溫,自然分外親切。
著迷,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對黃老師個人的了解。2019年單位啟動了老先生的口述史訪談工作,使我有幸能夠拜見黃淳浩老師。他的經(jīng)歷實在是太豐富了。黃老師四川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此后政研室擴充為馬列主義研究院,他在那里長期從事馬列文獻的研習整理工作以備政策咨詢,也多次參與了工業(yè)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方面的調研,這些活動都偏于政策和理論,直到1966年文革前夕,他才寫了第一篇文學批評《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新勝利——評〈歐陽海之歌〉》,發(fā)表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機關刊物《新建設》上。文革后知識分子“歸隊”,黃老師進入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很快便投身于郭老全集的編注整理工作,從此選定了郭沫若及創(chuàng)作社作為自己的研究領域——這些經(jīng)歷他在《創(chuàng)造社漫論》一書的序言中有扼要的說明,在他的口述史訪談中則有著更為細致精彩的講述。①黃淳浩:《從政研室到文學所——黃淳浩老師訪談》,未刊稿。
理解黃淳浩老師的研究特色,大概應該從他的第一篇文學評論談起。限于體例,此文未收入這本著作,但這篇文章確實展現(xiàn)了作者所隸屬的傳統(tǒng)和思維的特點。
1966年正是文革前夕,國內有限的公開出版的刊物也都處于極度謹慎的狀態(tài),以刊發(fā)此文的《新建設》為例,這時的正集中力量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據(jù)當時在此刊物工作的譚家健老師回憶,如何批判,他們拿不準政治動向,時刻在請示中宣部,而中宣部同樣也拿不準,從批“清官”,后來又轉到“平反冤獄”的問題……②譚家健:《編輯生涯片段》,《譚家健文集》(第十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105頁。此時撰文,分寸火候自然要極為講究。與批判《海瑞罷官》同時進行的是對一年前金敬邁出版的《歐陽海之歌》的稱贊,幾乎國內的主要媒體和文藝界的領導人都對這篇小說進行了肯定,文學研究者,如參與唐弢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寫的萬平近,中山大學的劉茂烈等人,以及當時特有的學生寫作組在各學報上也發(fā)表了一系列對作品的評論,這批文章有兩個共同的特點:第一是文字的流暢干脆,用現(xiàn)在的觀點看,更像社論而非研究文章;第二是內容的高度相似性,雖為評論,但實際內容基本都在復述小說的情節(jié),而涉及到作家的寫作情況時,則大段引述金敬邁本人發(fā)表于《人民日報》的《〈歐陽海之歌〉的醞釀和創(chuàng)作》一文——考慮到當時的政治氛圍,這自然是最為穩(wěn)妥的方式。了解此背景后再看黃淳浩老師的這篇評論,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獨特之處。自然,文章的思想和邏輯不可能超越那個時代,但這位當時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作者顯然不滿足于對作品情節(jié)的重復和個人的表態(tài),他試圖將其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成功范例,去回應建國后文化批判中涉及到的一系列“錯誤”觀點,如胡風強調的寫勞動人民“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陳企霞等人提出的寫英雄人物“由落后到轉變的過程性”,巴人提出的人物心理的“復雜性”和“人類的共同性”,邵荃麟的寫“中間人物論”等,文章一開始就展現(xiàn)出了某種與眾不同的思辨性和理論論爭色彩。這里面最有意味的,是對歐陽海“成長性”的處理,剛入伍時該人物確有爭強好勝的一面,金敬邁在創(chuàng)作談中特別強調了毛澤東思想如何在他身上發(fā)生作用,把一個角色的成長經(jīng)歷置換為一種思想發(fā)揮效力的過程。金在小說中插入了大量的毛澤東語錄,自然容易落實自己的意圖;但評論概括時卻要倍加小心,黃老師的文章在此敏感問題的處理上充分展現(xiàn)出了他游刃有余的一面——
歐陽海的成長過程,是一個由不成熟到成熟的過程,一個不太懂得什么是自覺革命到懂得自覺革命的過程……剛入伍的時候,他雖然有著強烈的階級愛憎,有著高度的革命熱情,卻又很不成熟。譬如他不懂得革命的組織紀律,不懂得自覺地服從革命的需要,想當一個戰(zhàn)斗英雄,卻又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革命英雄,有些爭強好勝,等等。但是,這絕不是像“寫中間人物”論者所說的那樣,身上有著什么“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更不是像胡風所說的那樣,身上有著什么“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不管是打起背包硬逼著連首長同意他去西藏參加平叛,也不管是擅離崗位跑到工地去勞動,都不是出于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動機,而是出于強烈的階級感情和革命的責任感。這和資產階級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的個人主義卑劣思想完全不能相提并論……①黃淳惠:《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新勝利——評〈歐陽海之歌〉》,《新建設》1966年第3期。
他正面觸及了歐陽海的成長問題,但通過強調人物的階級本性,與此前所有的“錯誤”思想劃出了界限,在黃淳浩的表述中,剛剛入伍的歐陽海是“尚未被琢磨成器的璞玉”、“尚未冶煉成鋼的坯鐵”,有著質的先進性但又需要引導和成長——他用一種辯證性的解讀呼應了金敬邁的置換策略,既展示了評論者的立場,又處理得從容周全。
這樣的文字我們其實并不陌生,這是在40年代中后期,中共知識分子在思想文化界的論辯中所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文風。即以我們熟悉的《大眾文藝叢刊》上的文章看,如喬冠華的批評胡風《逆流集》的文字:
任何一個人的平凡生活都和當前的政治有關,任何一個具體的被壓迫者都和被壓迫群眾有關,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態(tài)度反映著一定的階級關系,但假使有人因此就認為只有具體的平凡生活才是最真實的政治,從而把政治還原為平凡的生活事件,群眾還原為個別的被壓迫者和戰(zhàn)斗者,階級斗爭還原為個人對個人的態(tài)度,那將是大錯而特錯。②喬木:《文藝創(chuàng)作與主觀》,《大眾文藝叢刊·文藝的新方向》,1948年第2期。
又如胡繩評姚雪垠的文章,認為作者的《長夜》“一方面盡管在有些地方生動地寫出了農民的苦難和悲憤……一方面卻又把土匪對善良百姓的殺戮描寫在‘愉快而諧和的空氣’中”,批評姚雪垠對歷史的現(xiàn)實和人民的命運缺乏嚴肅的態(tài)度、③胡繩:《評姚雪垠的幾部小說》,《大眾文藝叢刊·文藝的新方向》,1948年第2期。馮乃超討論《馬凡陀山歌》時,一邊肯定袁水拍的作品為市民所喜聞樂見,一邊又指出“他曾經(jīng)把‘耶穌的心’和‘革命家的心’混在一起……是缺乏一個很明確的革命的人生觀在指揮著的”,作品在對于社會本質更為深刻的方面揭示乏力。①馮乃超:《戰(zhàn)斗詩歌的方向》,《大眾文藝叢刊·文藝的新方向》,1948年第1期。這些作品并非是簡單的批判文章,很大程度上它們觸及到了討論對象的問題所在;但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因為其鋒芒多指向作者的思想認識問題和階級立場。但我們可以注意到的是,這批文字有類似的辯證性和行文韻律。中國共產黨在思想文化界有培養(yǎng)“筆桿子”的傳統(tǒng),要求這批兼具文藝批評家和黨的政治工作者雙重身份的寫作者,能夠善于運用馬列文論的核心觀點,熟悉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基本邏輯,對所分析的作品化繁就簡,迅速觸及文字背后更為本質的部分,使文章帶有鮮明的現(xiàn)實指向性和戰(zhàn)斗色彩。而建國后,又有一批新的作者嶄露頭角,如與胡繩胡喬木等人年齡相仿的陳涌,同樣對此文章風格和邏輯駕輕就熟,他批評路翎的小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時寫到:
革命也有犧牲、也有苦痛,如果否認這點,是不現(xiàn)實的……但如果作者真正看到這種個人的犧牲和苦痛是為了一個更遠大的目標,那么,即使表現(xiàn)到個人的犧牲和苦痛,也是引導讀者向著未來,使讀者感到更堅強,而不是使讀者感到更哀傷,更軟弱的。②陳涌:《我們從〈洼地上的“戰(zhàn)役”〉里看到什么》,《人民文學》1955年第5期。
再往后,就是黃淳浩老師他們這批30年代出生的人,與此前的那代人不同,他們的大學教育是在新中國完成的,預期的培養(yǎng)目標正是黨在文化戰(zhàn)線上的新一代筆桿子;和他們的前輩比,他們可以接觸到的資源更為有限,模仿的對象則極為明確。這代人同樣具有寫文章的才華,但他們只能在社會文化批評的單一領域中磨礪自己的文筆,在馬列文論的范圍內積蓄個人的理論儲備。此后政治的發(fā)展超出了每一個人的預想,等到他們重新歸隊時,面臨的是改革開放后完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和任務要求,但中國學術的再出發(fā)則要求這一代學者繼續(xù)無條件的貢獻出自己的全部。
我們回到《漫論》這本著作,里面所收文章的寫作時間從70年代末直到20世紀初,相對完整地呈現(xiàn)出黃淳浩老師“歸隊”后的學術經(jīng)歷和發(fā)展軌跡。除去收入該書的少量作品賞析外,里面的文章主要包括兩種類型,一類是偏于理論建構的宏論,一類是偏于史料的鉤沉和解析。前一類文章的特點,桑逢康老師在該書序言中有極中肯的評價:
黃淳浩曾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多年,熟悉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具有很強的理論思維能力,所以在他研究創(chuàng)造社和郭沫若等人的著作和文章中,不時閃現(xiàn)出理論思維的火花。本書“概論篇”以及《郭沫若的革命文學論芻議》《“藝術沒有不和人生生關系的事情”》《成仿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等文章,就能常常見到黃淳浩理論思維的閃光點。③桑逢康:《序一》,黃淳浩《創(chuàng)造社漫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2頁。
桑老師提到的《藝術》一文寫于1983年,是文革后較早擺脫開革命浪漫主義的限定,討論郭沫若文藝思想與現(xiàn)實關系的文字;《芻議》寫于1987年,較為全面地評析了郭老革命文學觀的確立和演進,對郭沫若在不同時期對“文學與政治”的認識和局限都有極為明確的論述。文中對郭沫若、茅盾和蔣光慈對“革命文學”的理解的對比闡述頗為精彩,而接下來提到海外流亡所從事的學術研究又使得郭沫若在理論狂熱中迅速冷靜下來,對不同論點轉持較寬容態(tài)度的分析,更是知人論世的范例,不僅極傳神的展現(xiàn)出了郭老的性情和思維特點,也延續(xù)了前面提到的作者善于辯證地分析問題的能力。
也許現(xiàn)在的讀者恃有后見之明,再讀這些文章會覺得平淡。但如果我們把這些文字放回到當年的歷史現(xiàn)場,我們就會對作者的理論敏銳性和行文技巧有切實的欽佩。比如此書所收最早的文章是寫于1979年9月的《〈恢復〉:我國第一部無產階級詩作》,大概一年前,文學所的馬良春寫了《試論郭沫若從探索到貫徹工農兵方向的貢獻——兼及思想發(fā)展之一二問題》的長文,同樣對《恢復》這部革命文藝的代表詩作有細致的評述。對比兩文,我們可以注意到,兩位研究者分析作品時仍在使用“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等概念,但從馬良春對此問題認真的辨析到黃淳浩相對超脫的處理,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研究者的思想在逐漸地松綁。這篇文章中處理的更見功力的,則是在交代詩集寫作背景時,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到郭老在大革命失敗之際,冒著生命危險參加八一南昌起義并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閑筆”。郭沫若是一個爭議性的人物,尤其是文革結束后,他被很多人視為政治投機者,評價迅速走低。而此處對于這條常見資料的穿插引述,不僅有助于理解詩集特色,也在不動聲色中對郭的政治選擇的時機有所強調,這是對政治投機說頗有力的回擊。唐弢在文學史寫作中,特別強調對于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以及表述時的“春秋筆法”,在黃淳浩老師的研究中,我們稍加留心,就會注意到很多這樣的經(jīng)營。又比如2002年所寫的《評價郭沫若必須采取科學的態(tài)度》一文中,對90年代后熱議的“郭沫若選擇”和“陳寅恪選擇”的兩極評價進行了點評,不但從史實上指出郭作為一名革命者,他的政治選擇有其完整的發(fā)展脈絡,而且特別強調了陳寅恪的理念實際并未對中國社會發(fā)生實質性影響,把兩者放在一起對比,本身就缺乏足夠的歷史感和合理性,這是某些思想史研究過分“書齋化”、某些歷史研究過分“話題化”的弊端。
黃淳浩老師的研究文章敢于觸及某些較宏大的問題,也特別敢于下判斷,閱讀時會讓人感受到作者的理論底氣。如《創(chuàng)造社的異軍蒼頭突起》中,論及后期創(chuàng)造社所進行的馬克思主義宣傳時,明確指出其理論興趣的片面性,“唯物史觀他們宣傳較多,而剩余價值學說宣傳就較少。唯物史觀中,重點宣傳的又是其中的階級斗爭學說,社會生產力發(fā)展方面的道理,則較少談到。對于辯證唯物主義的宣傳,他們是頗下了些功夫的,但其中講得較多的,往往只是矛盾的對立和斗爭,而矛盾的同一和轉化,否定之否定等,則講得較少……”①黃淳浩:《創(chuàng)造社的異軍蒼頭突起》,《創(chuàng)造社漫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27頁。這樣的分析,大概只有對馬列理論精熟的研究者才可以從容寫出。討論創(chuàng)造社分期的長文,尤其是對中期創(chuàng)造社特征和貢獻的判定,更是在日后成為學界的共識。這位當年政研室的筆桿子,在新時期進入學術研究領域后,仍然保留著他的文字才華和理論銳度。自然,他并非個案,他的同事兼密友如桑逢康老師、張大明老師等人同樣可以如此解讀。從那個時代跋涉過來的一代知識分子,才能或有高低,成就亦有大小,但在時代的轉型中對于社會文化批評的執(zhí)著和對中國傳統(tǒng)知人論世文章道統(tǒng)的圓熟,使得他們?yōu)槲覀儽A粝聛砹艘粋€相對穩(wěn)定且具有無限發(fā)展可能的研究視域與框架。
自然,閱讀黃老師的這些文章時,欽佩之余,也會有一點點感慨和遺憾,他如此敏銳地注意到了太多可以繼續(xù)做大的關鍵點,但他們這代人的知識結構限制了他們將其充分的展開。比如說,1982年唐弢在一篇長文中用“西方影響”和“民族風格”描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輪廓,而黃老師在對郭老全集的整理中,非常切實地感受到了蘇俄、尤其是日本左翼文化對郭沫若的影響,也對此進行了簡潔的勾勒,但更為細致的溯源研究,則是此后更為年輕且外語功底更好的一代研究者充分展開的。還有他寫郭沫若和郁達夫的交往,寫創(chuàng)造社的成立等一系列文章著作中,都極為細致地寫到了泰東書局的老板趙南公的影響,但他對此人與郭沫若等人合作與沖突的分析,基本落實在人事交往的框架中,是分析郭的心理活動和道路選擇的輔助因素,但更年輕的研究者就可以放下心結,專門就此立論,從商業(yè)出版的角度,拓展出考察現(xiàn)代文學的新天地,對學科的發(fā)展亦提供了方法論層面的回饋。總之,在黃淳浩老師的研究中展現(xiàn)出來的這種“未完成性”,可以視為一種個人才華和時代限定的妥協(xié),或如魯迅所言,它是一種“歷史中間物”,包含著一代人的責任和局限,也包含著我們學科傳承發(fā)展的無限可能。
《漫論》中所收另一類文章是史料的鉤沉和解析。黃老師是80年代現(xiàn)代文學史料建設的主力之一,在進入文學所不久,他便和桑逢康等人一起被抽調參與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的整理,在同去的數(shù)人中,他是最后一個返所的,從1978年前往,到1993年結束,在編委會工作了十幾年的時間,可以說,想真正理解他的學術貢獻,首先應該明了史料工作在我們學科中的意義,以及在他個人生命中的分量。
80年代是一個極有意味的時代,一方面它是一個堪比五四的思想解放的時期,落實到學科上則是西方理論方法的大量涌入,使得人們對于文學的理解煥然一新;另一方面,它又是一個“補課”的時代,原本49年后計劃要用舉國之力去完成的某些大型文化工程,因為政治原因耽擱下來,而在80年代被重新接續(xù),這里面最為重要的,莫過于文獻的整理。即以文學所來說,鄭振鐸擔任文化部副部長并兼任文學所第一任所長期間,曾以行政力量推動了“中國古本小說叢刊”“中國古本戲曲叢刊”的大型資料整理項目,這兩套叢書在他生前便開始出版,直到2019年才全部完工。①劉躍進:《鄭振鐸的文學理想與研究實踐》,《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而繼任者何其芳,以及在中宣部主抓文教工作的周揚,對于現(xiàn)代文學資料的整理和研究,也有宏闊的規(guī)劃,1957年文學所提出的未來十年的七項任務中,就包括了選編出版文學選集和文學史參考資料這一內容。②文學研究所所志初稿(1953-2013),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內部征求意見稿),第53頁。現(xiàn)代文學的學科帶頭人唐弢更以對作品的精熟著稱,他也是國內最早提出研究者要系統(tǒng)地閱讀原始期刊、并將此付諸實踐的人。③嚴家炎:《悼念文學史家唐弢先生》,《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5期。但政治變幻,現(xiàn)代文學的史料工程被耽擱下來,文革剛一結束,唐弢便帶領所內的中青年學者去編寫《魯迅手冊》等資料集,作為研究工作的“熱身”。④張大明:《文學所現(xiàn)代室搞的集體項目》,《新文學史料》,2017年第4期。而更為大型的資料項目則是馬良春、徐迺翔、張大明等人主持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工程,調動起全國諸多高校的上百名研究者參與。與此同時,重要作家全集的編輯、注釋工作也在全面展開,同樣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這是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當一個國家的精神走向趨于多元的時刻,那種需要發(fā)揮舉國體制優(yōu)勢完成的大型項目卻迎來了繁榮期,并迅速成為該學科再出發(fā)的最為堅實的基礎。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便是,文革后,當夏志清等人引領的海外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成果進入人們視野時,曾帶給我們巨大的震撼,但不到十年的時間,中國大陸學者便開始陸續(xù)推出一系列極為堅實的研究著作,涉及到的文獻體量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本質的理解,均遠非域外漢學所能比擬,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新的文學史觀和研究視角。這一巨變背后,起到關鍵作用的正是我們的史料工程,而這一工程的中堅力量,恰是黃淳浩老師他們這一代學者。
《漫論》所載的《一封珍貴的早期書信——郭沫若致張資平》,文章的開頭部分很有一點兒訪書記的風致。想必每位有過實際文獻爬梳的研究者,都經(jīng)歷過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尋過程,偶有所得,欣喜若狂;如收獲又恰是研究的“剛需”,更有心花怒放之感。黃淳浩老師參與編注郭老全集,工作體量之大、難度之大,無需贅言。郭老文章隨時代變化多有更改,將變化處一一落實,以便使研究論述皆有所據(jù),是一項艱難但極有意義的工作。黃老師自己回憶說,他們在試編《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的第一卷時,盡力搜求不同版本,詳加注釋,將書稿送樊駿征求意見時,樊駿在他們考訂細密處批點了很多“好!好!好!”,對此工作大加稱贊。⑤黃淳浩:《從政研室到文學所——黃淳浩老師訪談》,未刊稿。受此啟發(fā),桑逢康、黃淳浩和王錦厚三人在郭老全集的編注過程中,又分別出版《〈女神〉匯校本》、《〈文藝論集〉匯校本》和《〈棠棣之花〉匯校本》,開新時期現(xiàn)代文學版本研究的風氣。在唐弢主持的作為高校文科教材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寫過程中,強調的是盡可能的使用初版本、初刊本,以最大程度地貼近新文學發(fā)生的歷史現(xiàn)場,避免建國后文學史編撰中“以論代史”所造成的偏頗;而匯校工作則讓研究者對新文學的形態(tài)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認識到在初刊、初版之外,各種修改本所包含的歷史信息,不僅大大提升了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準入門檻,而且拓展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擁有了一整套細密的操作規(guī)范。正如樊駿所指出的:
促成現(xiàn)代文學作品產生不同版本的,是一些遠比技術因素復雜深刻的歷史原因和作家思想上藝術上的考慮,版本的變化中也就包含著社會的、政治的、美學的、語言學的多方面的豐富含義;通過不同版本的對比,可以發(fā)掘出許多很有價值的素材和例子,不僅有助于具體細致地認識作家思想藝術的變化,還是編寫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語言進化史、文學體裁演變史,以至于文網(wǎng)史、出版史的不可多得的材料……⑥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整體考察(中)》,《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
桑逢康、黃淳浩和王錦厚三人無疑是此領域的先行者,在此后朱金順所著《新文學資料引論》中對此有評述和進一步的討論。雖然受制于版權問題,對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匯校工作無法全面展開,但在研究之前盡量找尋全部版本加以校讀,無疑成為此后所有嚴肅的學者的必備功課。
在1983年的郭沫若研究會議上,馬良春在發(fā)言中提到,1985年之后編委會的工作重心是“搜集、整理郭老生前未編集和未發(fā)表的論著、譯著、書信等”。①馬良春:《由編注〈郭沫若全集〉想到郭沫若研究工作》,《惴惴集》,海峽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65頁。眾所周知,《郭沫若書信集》的編輯最終由黃淳浩老師獨立完成,他是放下手頭的個人研究工作,全力投入此資料的搜集和整理之中,其中甘苦得失,大概唯有黃老師自己知道?!稌偶饭彩珍浌闲偶?34封,絕大多數(shù)為此前未結集出版過的,郭老交往廣泛,其書信包含了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對我們理解郭老本人、理解他同時代的人、厘清現(xiàn)代文學的諸多公案,都有極大幫助。在80年代末,樊駿寫作長篇論文《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整體考察》時,對書信日記等資料的整理剛剛展開,所舉例子,都體量有限。而1992年《郭沫若書信集》的出版,無疑是此領域最為豐厚的成果之一,這樣的資料整理、輯佚工作對于整個學科的發(fā)展,可稱得上功德無量。
從學科史的角度看,黃淳浩老師他們這代學者是負重致遠的一代。在新時期,他們是學科資料建設的主力,第一代學者所期待的大型文獻整理工作,正是在他們手中完成的。這批成果推動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迅速復興,已經(jīng)成為整個學科的共享資源;在科研體制上,他們則處于集體項目向個人研究轉型的當口,如黃淳浩、桑逢康、張大明三人,各有自己的研究領域,但也都承擔了大量的集體項目?!段膶W所現(xiàn)代室搞的集體項目》一文中提到的,黃淳浩老師至少參與了現(xiàn)代室的三項工作:1980年《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選》的編選,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史》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編年》的撰寫。前一項為資料整理項目,進展較為順利;但后兩部研究著作則命運多舛。以思潮史為例,當時文學所現(xiàn)代學科的負責人馬良春,在1981年和1983年兩度召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流派問題學術交流會”,邀請王瑤、唐弢、敏澤、賈植芳、鄭敏、卞之琳等諸多專家進行指導,然后成立課題組,希望從搜集資料做起,最終完成一部一百萬字左右的著作。②黃淳浩:《緬懷馬良春同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2期。但90年代初馬良春去世,張大明老師繼續(xù)為此書投入了大量精力,黃淳浩老師也幫忙撰寫了書中有關創(chuàng)造社的章節(jié)。該書在1995年才完成出版,但此時,社團流派的話題已經(jīng)成為研究者的共識,很難再被視為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如楊義以一己之力所撰寫的三卷本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這時早已問世,并廣受好評,他將唐弢的社團流派研究思路貫穿始終。個人著史,在風格、體例、前后照應等方面,自然有集體分工所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又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編年》,作為一種新的修史體例,早在80年代文學所現(xiàn)代室的成員就曾加以嘗試,但文稿命運坎坷,到2013年才獲得出版,同樣,此時劉福春的《中國新詩編年史》等著作已問世,兩相對照,個人著作在資料的排列組合方面更具貫通性和通盤考慮的特性,其中包含的學術信息遠非集體項目成果所能比擬。此外,黃淳浩老師還曾參加了張炯、樊駿主持的《中華文學通史》的現(xiàn)代卷,撰寫了與郭沫若和創(chuàng)造社有關的章節(jié),這固然是對他學術能力的推重,但也大大占用了這代學者并不豐裕的時間和精力。
八九十年代對于集體項目的熱衷,有其學科方面的考量,在學術轉型期,北京、上海等地的主要研究所和高校的學術動態(tài)實則有示范之效:重大項目在其立項之日便備受矚目,它給同專業(yè)的年輕人指引了方向,而此過程中,不同代系學者的交流,也大大增強了學科整體的凝聚力。但最后實際的工作,則多是由黃老師他們這代人來承擔。正是在此前提下,樊駿對學科的引導和規(guī)劃才有基礎并廣受關注?;蛘邚牧硪粋€角度說,若無這一代學者的付出,不會有樊駿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當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面貌也會有諸多不同。
黃淳浩老師在他的《創(chuàng)造社分期芻議》中,特別強調了中期創(chuàng)造社的意義。這個例子我們也可以拿來比擬他們這代研究者的貢獻:前有開創(chuàng)學科的名家,后有成果卓著的新銳,而他們這代共和國培養(yǎng)出的知識分子提供的是一份獨特的成果:在時代精神分流之際,他們卻凝聚起舉國體制的力量,為我們的學科打下了堅實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