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見君的詩歌"/>
⊙文/楊慶祥
我讀見君的詩歌,時刻有一種發(fā)現(xiàn)的驚喜。見君不是那種將詩歌寫在臉上的人,或者說,他幾乎是刻意地拋棄了以詩歌作為假面。——在生活中,見君更像一個親切的鄰家兄長;但是,一旦某個隱秘的時刻來臨,他立即與詩歌真正地合體。我不知道這樣的變身術(shù)對于見君來說意味著什么,我確定的是,這種變身術(shù)如此詭異且富有魅力,它讓我們可以洞穿表面的迷惑,意識到,真正的詩歌和詩人永遠是那些既在生活之中但又總是在生活之外的人。詩歌的變身術(shù)對于見君來說不是隱身衣,而是一種行為方式和存在方式,他在這種方式里找到了精神的秩序和內(nèi)在的準則,他由此理解世界和自我,并將其呈現(xiàn)出來。但這種理解和呈現(xiàn)是如此艱難,因為世界有其堅不可摧的硬殼,它嘲笑那些平庸的攻擊者并視之如無物。只有在像見君一樣的真正的詩人面前,世界才能被打開。
見君以詩歌劃開了這個堅硬的世界。他有一首詩《去南方》:
被暴打后的傍晚
捂著傷口,突然來臨
那群大雁
是從你的疼痛中鉆出來的
它們向南飛,向南飛
飛過的地方,一片漆黑
你和你的情人
站在最南方,互相刺破對方的手指
然后,趁著夜色
比誰的牙齒白,誰的眼睛黑
這是一首有著強烈的畫面感和即視感的詩作,黑色、白色構(gòu)成了這幅圖畫的基本的二元色,在暴打、鉆和刺破等動詞的推進中,飛翔的輕盈和無名的痛楚構(gòu)成了一種緊張感。在另外一首詩《釘釘子》中,出現(xiàn)了同樣的畫面和情緒:
釘完春天釘夏天
釘完夏天釘秋天
釘完秋天釘冬天
當釘?shù)侥銈兿嘧R的地方時
他聽到一聲大雁的悲鳴
他一陣哆嗦
他把自己的手指釘出了血
這是一幅變異的,扭曲的,完全是非人間的畫面和風景,充滿了詭異的情緒和氛圍。實際上,這正是見君詩歌的總體精神傾向。見君通過具體的畫面感——在這幅畫面里,不僅僅有壓抑的抒情、充滿爆發(fā)力的主角,同時還有一系列的細節(jié)。像詩歌《故事》中的那個“手持尖刀”的講故事的人,“他一刀一刀地削去”那些非本質(zhì)的東西,最后露出“核心”。這些核心是見君詩歌中的行動力和爆破點,通過元素、行為和小敘事,見君建構(gòu)了一種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詩歌情境,一個孤獨的個體與世界對峙,并深入到世界的內(nèi)部,通過某種破壞性的行為,將世界敲碎并重組。毫無疑問,在這些情境的背后,有著見君強大的內(nèi)在自我。這個自我,是一切出發(fā)的原點。
在見君的詩歌中,外在的世界和內(nèi)在的自我形成了某種隱秘的張力,這是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本質(zhì)性的向度。一個詩人選擇什么樣的方式來處理這種較量和角力,最能顯示出其詩歌品質(zhì)。通觀見君的詩歌,我發(fā)現(xiàn)他的修辭方式是一種“內(nèi)視法”或者說“內(nèi)聽法”,也就是從內(nèi)部去觀察外部,從內(nèi)部去傾聽外部,這不是說見君刻意進行了一種割裂式的書寫,相反,他通過這種方式重組了詩人內(nèi)部精神世界和外部生活世界的關(guān)系,它們構(gòu)成了一種富有彈力的合體。在稍長的《莫名之妙》《無望之望》《生前死后:預言或信息的神秘地帶》等作品中非常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森林深處的空地上
一間黑房子,里面?zhèn)鞒?/p>
病懨懨女人的歌聲
她的男人在屋外劈柴,聲音很響
利斧上的斑斑血跡
猶如秋季已經(jīng)走過的生命
——《生前死后:預言或信息的神秘地帶》
在你流出的每一滴淚珠里
都有一朵失眠的花,正含苞欲放
我走過一片又一片陰影
去尋找那朵火焰
直到撞進一面鏡子里,才看見
它正在把你淚珠里的花朵
一個個燒焦
——《莫名之妙》
這是見君詩歌中最有意味之處:相對于外在而言,見君的詩歌更指向內(nèi)在。相對于意識而言,見君的詩歌更指向一種無意識;而且是無意識中最虛幻、黑暗和不可規(guī)訓的那一部分。我不知道見君對于這個世界的整體認知是什么,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見君將對世界的認知壓抑為一種詩歌的無意識,同時又不得不用現(xiàn)代語言將其準確地表達出來,這兩者之間構(gòu)成的撕裂,形成了見君詩歌的意味深長。
為了準確地表達這種內(nèi)在性,見君構(gòu)建了自己獨特的詩歌意象系統(tǒng);所有成熟的詩人都有其獨特的意象系統(tǒng)。據(jù)我的閱讀和統(tǒng)計,見君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有這么幾個:鏡子,夢,囈語,等等。這些都是相對虛化的意象,它們是一種非實在的存在。但見君有意思的地方是,他采用了一種完全顛倒的方式,將虛化轉(zhuǎn)化為實在,用鏡子、夢、囈語這些帶有“空”的存在之物去映照出“有”,有無相生,虛實互補。在見君的詩歌中,似乎有一類存在的“空洞”,這些空洞類似于暗物質(zhì),以巨大的內(nèi)力和吸附性吞噬著一切實在之物。他的詩歌由此改造了日常生活,并將日常生活呈現(xiàn)為一種真正的詩歌狀態(tài)。這是我高度肯定見君的地方,因為,只有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和高度內(nèi)在精神縱深的詩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我在見君早期的一些詩歌中,還感覺到了一種讓我不安的“拒絕”,他似乎一刀切斷了所有的互文性,進入他的詩歌變得歧路重重。對于風格形成中的詩人來說,這是必要的,這讓他在嘈雜的當代詩歌寫作現(xiàn)場保持了一種高度的自足和純粹。但是它可能會帶來一點危險的后果,它會讓認知和理解之維變得過于逼仄。而見君最近的詩歌讓我感覺到,他正在跳出前期的那種設(shè)定,在不放棄尖銳、深刻、詭秘的風格前提下,尋找更為松弛、更為寬廣、更多維度的思考和書寫方式。
夜空之中
四處游走的理想
鬢角都插著自己的夢之花
七彩的夢之花
它們笑出的聲音——
落在大地上的灰白
在黑白之外,還有七彩。在鏡子之中,同樣有大地的存在。顛倒的夢想依然是夢想。作為一個成熟且優(yōu)秀的詩人,見君兄的詩歌寫作,正在呈現(xiàn)出更多更豐富的姿態(tài)和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