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良兵 孫良好
地域文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可謂久矣。從古代“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塑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1]的體認到近代劉師培對“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2]的分析,再到現(xiàn)代魯迅與沈從文對“京派”與“海派”文學的爭論,恰如學者吳承學所指出的:“地域風格論貫穿在整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3]事實上,相較于北方的厚重,南方的作家總體上顯得更為細膩,正如青年學者劉浩所指出的:“一般而言,我們讀吳越作家的作品不難獲得靈秀、柔慧的美學印象。在這一美學特征的影響下,我們很難在江南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看到硬朗剛健、孤煙大漠式的北國敘事。江南作家擅長的是以委婉細膩的筆描述恬淡沖散的日常瑣事,筆觸輕盈中帶著細膩,像深街古巷里悠久綿長的喃喃古語,……人的情感在庸常的煩惱與善變的情緒中被一點點蠶食、耗盡,展現(xiàn)的是淋漓盡致的人生情致?!盵4]作為江南(出生于溫州,工作于杭州)的作家鐘求是,可以說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江南地域文化的影響,在一次訪談中他曾談到:“作為一個南方作家,我知道自己的擅長和短處。我待在熱鬧的城市,生活在趨同,我吸收的經(jīng)驗和別人是相似的。一般地說,我難以制造嚇人一跳的離奇故事,我只能著力去探摸人的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東西。這樣,我就能與生命本身走得很近?!倍鴮π≌f語言和地域文化的關系,雖然鐘求是表示不是很確信,但從自身創(chuàng)作出發(fā)認為:“小說的風格應該與作家的性格以及地域有很大的關系。我不是個狂放的人,又成長于南方小鎮(zhèn),這使我的小說語言顯得安靜和濕潤。”[5]也正因如此,“在這一特定的地域文化熏陶、浸潤下,鐘求是那顆敏感、溫潤而又略顯感傷的江南詩心日漸成長、豐潤,這也形成了他細膩精致的敘述語言風格?!盵6]這種美學品格在他最新結集的中短篇小說集《街上的耳朵》中得到充分地展現(xiàn)。小說集收入了鐘求是近幾年陸續(xù)發(fā)表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上的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延續(xù)了鐘求是對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關注,他以委婉細膩的筆觸著力挖掘和描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人性隱秘的部分。在他的筆下,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方面是遭遇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不儒雅”及其情感上的掙扎,正如其在小說集后記中所說的:“我寫了流淌的歲月和潛伏的情感,寫了生活中日常但隱秘的東西”[7]。但另一方面,他筆下的普通人也不無對詩意美好生活的追求。因為在他看來,“每一個人,每一種生活狀態(tài)都有自己心靈的困境,這是需要作家觸摸與慰問的重要內(nèi)核?!倍坝兄亓康淖髌纺茏尭嗳税l(fā)現(xiàn)并關照自己更廣泛的精神世界,這個過程通常表現(xiàn)為閱讀后產(chǎn)生的共鳴”。[8]也正如此,他的小說常常以一種淡然而舒緩的筆調(diào)娓娓道來,字里行間氳氤著一種淡淡的哀傷,觸碰讀者最敏感的情感神經(jīng),開啟溫暖而又百感交集的旅程。這部小說集中展現(xiàn)了他“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
詩人穆旦曾在詩篇《冥想》中說:“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盵9]在一個“小時代”,現(xiàn)代人要度過普通的一生并非易事。事實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固然是庸?,嵥榈摹皇怯⑿凼降?,也不是飛揚的,但是從哲學的角度上看,又不乏神圣性本真的一面。張愛玲談及自己的文學觀:“我發(fā)現(xiàn)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倍皬娬{(diào)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zhì)。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相比壯烈,她喜歡悲壯,但更喜歡蒼涼:“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fā)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是一種參差的對照?!盵10]類似于張愛玲不喜書寫“超人”而對“不徹底”人物情有獨鐘,鐘求是創(chuàng)作重心亦不在“人生飛揚”的一面。他筆下的人物展現(xiàn)的更多是普通人的生活。然而,普通人的生活在庸?,嵥榈南旅媸前挡坝俊K麄兙湍菢踊钪?,愛著,痛著,累著,默默地咀嚼生活的所有“饋贈”。而從根本上來講,普通人“生老病死”又蘊藉著生命的“本真”。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每一個小人物獨特的生命歷程都可能蘊藏著傷痛、失意和死亡。是以,普通人存在著,并以他們特有的方式展現(xiàn)著人性深處的區(qū)域。而正如作家王安憶所言:“它們(日常生活)正是那些最單純又最有力的能量,人性中的常情,是跟隨著生存滋長,又滋養(yǎng)著生存的最基本的規(guī)律。”[11]
現(xiàn)代生活是不平等和不儒雅的,每個人都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肩荷者。普通人在貌似波瀾不驚的生活表層下面是“千瘡百孔”,生命中有太多事,看似輕如鴻毛,卻讓人難以承受。而且,這些肩荷著“傷痛”的普通人在生活里更多的不是大喊大叫,而是將其隱藏,一如小說《練夜》中的團順說的,“把我的不好全看走了,我不劃算?!睂Υ耍娗笫窃谝黄L談里面曾經(jīng)說過:“對生命的尊重和維護有多種方式,其中最基本的方式是讓生命自在地活著。在眼下這個年代,要活得自在何其難呀,無論是有錢人、當官者還是市民農(nóng)人,大家都認為值得幸福的東西越來越少,擠兌自己的東西越來越多,大家總覺得活得累活得重。就是說,經(jīng)濟越發(fā)展,離生命的自在反而越遠。當然,把尊重生命這種話題按在有錢人或當官者身上會比較沒意思,因為至少從表面看,他們活得夠有面子夠風光了。這種發(fā)言的機會應該交給趙伏文、林心這樣經(jīng)歷過心靈苦難的底層人,他們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聽在我們的耳朵里會覺得挺有力量”。[12]所以,作家鐘求是始終將目光深入到這些“隱物”——“人的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東西”。在他看來:“人的內(nèi)心是個遼闊而詭幻的世界,存在著廣大的未知領域,值得我們?nèi)バ凶??!盵13]鐘求是特別擅長將復雜隱秘卻又純粹的情感挖掘出來,“文學的目光可以盯住大苦大難,也可以打量日常生活。在大多時候,人們都過著平淡的日子,花開花落,數(shù)點年月。但平淡之下,又潛伏著復雜的悲歡情感。小說的擅長之處,就是能將日常中的特別東西揀出來?!盵14]
所以在《街上的耳朵》中,小說寫一個強者“式其”。年青時的他練過武術,又喜歡酒,掐架斗狠講義氣,整天游手好閑活脫脫一街頭小混混,后來做過裝修公司的小老板。小說中出場時,雖然他已經(jīng)將公司交給了兒子,“成了日子邊上的人”。但他在酒桌上仍是一個受重視的人。但正是這樣一個“聲音溫和”,在普通人眼中“成功”的式其,他的長發(fā)遮著一個私密——年青時因一次酒后失言說了一個自己的桃色夢,招致受辱者葉公路與之打斗,并被咬掉半邊耳朵,而葉公路也因此坐牢,客觀上造成了王靜蕓的生活有了個“窟窿”——失去的耳朵成為他隱秘的傷痛的象征。而在小說《練夜》里,團順作為一個盲人,“平時老坐著,又能吃,身子慢慢長膘,沒幾年就變成了糯米團子?!迸智颐な顾麊握{(diào)的日常生活只有一鍋花生和一桿秤,遭遇三十年沒有和女人親近的情感挫折?!缎瞧诙Х瑞^》中則寫了一對老人,遭遇兒子因為車禍而去世的悲劇。因為思念,他們尋找到了獲得兒子死后視網(wǎng)膜的徐娟,每個月在咖啡館里見見徐娟成為生活的寄托,但是妻子“漸漸地沒了力氣”。更加不幸的是,徐娟因為看見自己的未婚夫出軌而失蹤,掃地機器人這一充滿煙火味并代表著普通生活的象征沒有辦法送出,再一次地經(jīng)歷情感上的悵然若失?!兜诙N訴說》中“我”的愛情不順利,只能向一個聾啞姑娘訴說,并不經(jīng)意間給聾啞姑娘帶來情感傷害。《送話》里的法警王琪出于職責處死了憂傷的葉棗,自身也遭遇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理創(chuàng)傷?!对竿鍐巍防锩鎸懙氖莾蓚€“孤獨”年青人的愛戀,蘇頤因為父母離婚帶來的“苦味”和年輕詩人樹井作為一個“養(yǎng)子”以及與周遭世界抵觸的憂傷。《兩個人的電影》里則寫已經(jīng)退休的老教師“昆生”看似平淡的一生,背后曾經(jīng)“坐過牢”并和患癌去世了的若梅有過一段牛郎織女般的愛情故事。
事實上,從文學史的角度看,“五四”新文學開始,現(xiàn)代文學對“普通民眾”的關注可謂是一以貫之。但仔細審視這個傳統(tǒng),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對底層普通民眾的批判或贊頌,此類書寫背后關聯(lián)著“民族國家”這一整體性的宏大時代命題,普通人的命運更多的是時代和社會的“鏡像”,因而文本的意涵焦點更多指向造成傷痛的外源。而從這個角度來看鐘求是的書寫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造成傷痛的外源具有偶然性,而且這個外源更多猶如扔進池塘里的“石頭”,石頭引起情感的漣漪才是他的書寫重心。因而他的寫作向內(nèi)探尋,書寫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情感世界所遭遇“傷痛”,而且這種遭遇的情感傷痛具有日常生活的本真恒常的一面,這亦是每一個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實生活都可能遭遇的情感“傷痛”。
審視整部小說集,這部小說集里面一再出現(xiàn)的意象就是“做夢”。比如小說《街上的耳朵》里面引發(fā)沖突的式其酒后說自己做的春夢,“夢中他摟住一個年輕女人談心,似乎說些連哄帶騙的話,然后把該辦的事都給辦了?!痹偃纭毒氁埂分袌F順說:“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夢見……一個女人。”“我在夢里聽到了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好聽?!薄缎瞧诙Х瑞^》中“一年后的一個深秋,他被冬媛推醒”。冬媛坐在床上,幽幽地說:“老方,我做夢了,我夢見兒子的眼睛?!痹凇缎亲印防锩?,“昨天下雨我躺在棺木里打了個盹,迷糊之中出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這棺木被四個人抬著,后面有一支送葬的隊伍,隊伍里的炮仗像流星一樣升到空中。”而在《慢時光》里面母親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丟了鑰匙拎著包袱出了房子?!爸牢覄偛抛隽耸裁磯魡??我夢見年輕時候的自己啦?!毙≌f《送話》里面,法警王琪“半夜時分,她作了個亂夢,把自己弄醒了。醒了一會兒,夢里的內(nèi)容已捉拿不住,白天的情境卻似乎從遠處一點點走近?!痹凇兜诙N訴說》中,作為敘述者的“我”“做過一個夢,夢里我在路上正走著,突然空中下來一塊磚頭砸我腦袋上,把我放倒了。我昏迷了好一會兒,睜眼一看,旁邊躺著的不是磚頭而是一只布袋,有好幾捆人民幣,但不夠買房?!倍异o姑也讓弟弟告訴“我”說,她做過一個夢:“有一天夜里我跑出一個夢,夢里我耳朵長好了,你的每句話我真的都聽見了。”在《愿望清單》里,蘇頤做了一個夢,夢見樹井躺在木屋的床上,而自己坐在旁邊。在《兩個人的電影》中,“我在監(jiān)獄里,睡眠里會跑出夢,夢里的若梅輕易就能溜出來站在我眼前”等等。在小說中,鐘求是之所以一再書寫“做夢”,其不僅構成了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肌理,也成為普通人生活的重要表征。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的理論,人的意識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夢屬于“本我”,受到“自我”(現(xiàn)實生活原則)和“超我”(良知和道德)的抑制,屬于潛意識的“變形”表達。事實上,潛意識這一人性“黑暗”地帶,成為諸多現(xiàn)代先鋒派作家一再探索人性的寫作主題。但鐘求是與此類寫作不同,他并沒有往人的“潛意識”掘進,而只是將其作為一種普通人的“受困”掙扎和“愛欲”的表征形態(tài),正如民諺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對于普通人來說,所思所夢的內(nèi)容就是屬于日常生活中被壓制的部分。而對“夢”的言說,某種意義而言是生活對普通人的抑制的創(chuàng)傷修復。可以說,小說中鐘求是寫夢的背后固然表征了普通人的愛欲,但更多的是將其作為現(xiàn)實生活“受困”的鏡像。
從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來看,隨著個人意識的增強,文學也經(jīng)歷了一個由“宏大”敘事向“個人化”的日常生活敘事的轉向。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意義和價值逐漸成為文學書寫的重心。然而有學者指出此命題暗含著的反命題:“日常生活敘事內(nèi)部包含了一種結構性的沖突:日常生活中布滿了重復、瑣碎、放縱的陷阱,是欲望放縱和生命沉淪的天然溫床,它時刻準備著給感官的放縱提供機會,使日常生活敘事的力量顯得極為有限。”所以,欲望固然是日常生活的題中之義,但若作家一味將其放大,結果只能是“把日常生活變成非理性的領域,從而再一次把人拋到了生活世界之外?!盵15]而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鐘求是的寫作,他在著力探求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困境和內(nèi)心隱秘傷痛的同時,并沒有像一些作家那樣陷入一種描寫人性被壓抑的、極端和病態(tài)的欲望。鐘求是筆下的人物雖然遭遇著日常生活的困境,也有掙扎,但并沒有走向極端。作為對普通人的描寫,鐘求是用一種慈悲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所以,在他的筆下的普通人固然有情感的傷痕,但同樣不乏精神上對美好的向往。也正因如此,鐘求是筆下的普通人顯得更加豐盈和立體。比如在《街上的耳朵》中,年輕的式其完全是一個充滿“力比多”野性的“小混混”,喝酒、打架是日常生活中的常態(tài),但即便如此,當某一次他和別人相約打架,在雨天的巷子里面遇到王靜蕓的倩影,煩躁的內(nèi)心被洗練得很寧靜:“當時我還有一感覺,就是不想打那場架了,至少認為那會兒打架挺沒意思的。”而多年后,當葉公路將王靜蕓的照片給他看,現(xiàn)實生活中王靜蕓和那天雨巷中遇見的倩影可謂是恍若兩人時,他才領悟到,“我不是喜歡上巷子里的人,而是喜歡上了巷子里的那種情景。那一會兒呀,王靜蕓只是情景里的一個人物?!笨梢哉f,雨巷中的那個倩影,是那個充滿荷爾蒙、煩躁、精力無處發(fā)泄的年輕人內(nèi)心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象征。在《練夜》中,作為盲人的團順,可以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團糟糕,但當小學生幫他打掃房間的時候,他在床頭柜上放了一本書,他說:“我想讓學生們知道,知道我除了花生還有別的……”在這里,這本書不僅代表著他的自尊,更代表著他曾經(jīng)融入正常人生活的努力。而團順因為池老師的女性聲音勾起的“三十年不知道女人是啥樣的”問題,以及當他經(jīng)歷過一次女性的“安撫”,被失足女嬉笑為瞎胖子后所嘗試的洗冷水澡、跑步和爬九凰山石階的減肥,無不表征著一個殘疾者對愛情的向往。再如《星子》里面的韓先生,面對因為癌癥而即將到來的死亡,并不怕死的他卻陷入那種垂死前的內(nèi)心掙扎,試圖在小山村“找一樣東西,一種叫作心安的東西”。而鐘求是在小說中也給予了高度關注,讓他在棺材(死亡象征)中通過“星星”的對話尋找到了精神性的安慰?!兜诙N訴說》中的“我”從一個小鎮(zhèn)少年,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城市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務員,在平庸的城市生活中慢慢變得“沒趣”和喪失了“精神氣”,并導致同居女友離開。“我得承認,先前推動老Q出走的原因主要在我,是我掉了精神,對日子拎不起興致,”陷入萎靡之中。正如小說中說的:“城里的稀奇倒是不少,可都不是我十多年前想找的東西?!倍l(xiāng)村樸素寧靜的“靜姑”無疑映襯出了“我”對“有趣”生活的追求?!娥б馈防锩娴乃芍ズ汀拔摇边^著平淡的生活,“先是生了兒子,又攢了些票子,后來買了房子,再后來買了車子。”和別人相比“稱不上太好也沒有掉隊”的日子。正是在這波瀾不驚、“一種汗?jié)n漬的感覺”的生活中,松芝“皈依”了,并對日常生活有了新的感覺。小說中描寫?zhàn)б篮蟮乃芍ヂ牭剿聫R的鐘聲,“當時寺廟里的鐘聲響了,那鐘聲跑到耳朵里,像是跟平常的不一樣了呢?!薄案蓛?,那鐘聲很干凈?!倍拔摇边@個“以前有點遠的想法,也早被年月淘沒了,只想對付好眼前的日子,上個閑班,喝點啤酒,再讓身體歡樂一下”,認為“把這些加起來,即使再無聊,也比虛遠的來世實在些”的人,事實上也同樣有著對精神的追求。恰如小說中宋謠所指出“我”的懶里還存了一點不甘心的東西:“你的心里藏著一些不安分,時不時地會往遠的地方掙扎一下?!闭沁@樣“不安分”的東西,使得“我”在和宋謠的偷情欲望被山上寺廟里的鐘聲所“凈化”,“我心里忽然飄起一種異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應著鐘聲,仿佛將自己整個兒托出車廂,緩緩送向遠的地方。”而在《兩個人的電影》中的若梅作為軍人家屬,在特定的年代里生活無憂。但若梅是個“念過幾年書還喜歡講究的人”,其丈夫——當兵的大奎——卻是一個無趣的人。正是在這樣“平淡”的生活中,喜歡看電影的若梅和書生氣的“昆生”有說不完的話。正如小說中描述的:“若梅去看電影不光是為了看電影,她還樂意跟我待一塊兒說說話。從這一點想開來,我又肯定了兩點:一是我平日藏著的心思若梅早就瞧出來了,二是她跟家里的那位排長找不著話。這后一點,我心里早有些明白。大奎如果脫掉軍裝,其實是個粗心又粗俗的人,身上沒有太多若梅喜歡的東西。結婚一年半中,大奎回來探親過一次,若梅似乎也沒顯出特別的高興。對平常的通信,若梅的興致也漸漸地淡下去?!痹谛≌f中,若梅和昆生因為觀看電影產(chǎn)生了奇妙的感情,但電影和昆生更多表征了若梅在平庸生活中的短暫逃離。如文中若梅所說:“我是過平常日子的人,日子里摻著雜碎,這個煩那個惱太多了,隔一會兒就會遇著累人的事兒,可累人的事兒再多,也擋不住一個日子的到來。這個日子可以看電影,可以跟你待在一起說說話,這多么好呀,比過年還有味道?!倍ド仓赋觯骸八ㄈ裘罚┖臀以谝黄穑褪且屢荒曛械倪@一天變得脫俗一些,安靜一些。這種對付生活的態(tài)度無疑有點特別——應該說,她在平淡日子里待著,心里那么的淡,可又比別的女人多了一點點東西?!倍@多一點的東西,就是精神需求。正是基于此,鐘求是對這些普通人在平庸生活中對詩意生活努力追尋中閃爍著的“精神之光”的書寫,讓他筆下的普通人和日常生活變得更加充盈。
縱觀鐘求是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過程,其一以貫之的是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關注。但近年來,在風格上也有所變化,相比以前的對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受困和掙扎”的“日常生活”書寫,比如說在《零年代》中,小說寫到林心決絕的自殺;《你的影子無處不在》中見梅父親對兒子的虐殺;《未完成的夏天》中因為偷窺事件導致大真的死亡和五一爺自己刺瞎雙眼的悲劇。鐘求是在冷靜的敘事背后是不動聲色的殘酷。而在《街上的耳朵》這個小說集中,一如作家東君的評價:鐘求是的小說寫得越來越“輕”。雖然同樣寫日常生活的“沉重”,但小說讀起來則充盈著“柔軟”,自覺或不自覺地展現(xiàn)了卡爾維諾意義上的“輕逸”之美。
相比“以重寫重”,卡爾維諾鐘愛的“以輕寫重”則顯得別有意味。有論者指出:“卡爾維諾的目的是以輕逸的書寫方式顯現(xiàn)生存的重負,通過輕逸的書寫來重構世界,將沉重而龐大的世界輕化。”[16]而事實上,文學作為現(xiàn)實的另一種“真實”,“小說未必要寫得沉重壓抑讓人絕望才是深刻、才有價值,它完全可以表現(xiàn)出另一種美學風格,在內(nèi)容與形式的輕盈里體現(xiàn)出另一種深刻與真實。文學的‘輕’并不意味著淺薄輕浮,它可以嚴肅而莊重,消解掉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承受的沉重與苦難,虛構出一個與我們現(xiàn)實世界截然不同的藝術世界,從而給讀者帶來一種陌生而微妙的閱讀體驗、生命體驗,進入到人思想、情感的另一精神維度?!盵17]在《街上的耳朵》小說集中,鐘求是正是以“淡然”的語氣從平淡生活中的“小事”出發(fā)展開其對普通人生活的內(nèi)心觀照,引領讀者深入情感世界,感受本真生活的“沉重”。如《街上的耳朵》中,若干年后式其在吊唁王靜蕓的葬禮上與葉公路再次“約架”,嘴上動武重新演繹當年的招式背后時:
④雙鏈的制作:模型中化學鍵一律用銀色細鐵絲代表,將各部件根據(jù)化學鍵連接方式連接在一起,并用水晶彈力線將DNA鏈固定在底座上。
式其說:“我的力氣的確沒以前大,不過你的力氣也變小了?!比~公路說:“可有一樣東西你沒算計對!”式其問:“什么東西?”葉公路說:“雖然我的力氣小了,但我的肉盤大了。我現(xiàn)在的身子你能舉得動嗎?”
青春已逝,贅肉徒增,二人在那一瞬間都驚覺歲月不饒人。他們“盯了幾秒鐘,嘿嘿笑了”。會心一笑中,埋藏了多少生活的辛酸。
再如小說《練夜》,小說中“我”帶團順去嫖娼,以這一看似很不道德的事件來寫一個瞎子雖“身體殘疾”但有正常的男性欲望和對女性溫柔的向往。再如《星子》里面,韓先生患了癌癥,原本是來到小村子里面買點空氣。但是在穿著壽衣的老孫頭的建議下,韓先生買了棺材來辟邪,然后又舉辦了一場類似于“鬧劇”式的“葬禮”,最終完成了對死亡沉重感的超脫。再如在小說《皈依》中,作為“飲食男女”的“我”因為妻子松芝的皈依而生活失去了平衡,重新開始增加跟朋友們聚酒的次數(shù)。并在一次斗飲斗食中認識了宋謠,然后在接下來的接觸中彼此變得曖昧。事實上,這一相斗過程中,宋謠喝了過量的啤酒,“我”則吃了過量的紅燒肉,可謂是表征了飲食男女“口腹之欲”的“饕餮”。而小說獨具匠心之處在于,當“我”和宋謠正要享受“魚水之歡”時,遠山寺廟的鐘聲仿佛天啟一般,讓“我”的身體“頓悟式”地停住了,欲望消散,內(nèi)心一片寧靜。天籟般的鐘聲與沉重的肉體欲望,下半身的輕浮與佛家的莊嚴沉重以及宋謠的一聲嘆息構成了最動人的時刻。正如鐘求是在后記中說:“作家不是眼戴墨鏡、手持斧頭的武夫,即使困斗掙扎,內(nèi)心仍然是柔軟的。柔軟幫助作家形成了詩性,詩性又幫助作品生成了躍離地面的輕靈。這一點不需要多說,因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寫作者會去把控作品中的重與輕。我樂于相信自己的文字也是這樣的?!盵18]
學者馬克·柯里在《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中曾將敘事分為“宏大敘事”和“小敘事”。“宏大敘事,是指由‘諸如精神辯證法、意義解釋學、理性或勞動主體解放或財富創(chuàng)造的理論’等主題構成的敘事?!盵19]而作為與“宏大敘事”相對抗的敘事,“小敘事”具有具體的、零碎的特征。從這個意義而言,“日常生活”敘事顯然屬于“小敘事”,鐘求是的《街上的耳朵》這部小說集中對“普通人”的敘事,屬于“小敘事”?!靶⑹隆币驗椤八詡€體的日常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往往同個體生活中的瑣屑、平淡乃至平庸聯(lián)系在一起,在重集體的宏大的、彼岸的大敘事看來,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盵20]然而正是這種“小敘事”構成了人生的常態(tài),其背后勾連著的是遼闊深遠的人性和情感,引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
與此同時,這部小說集除了對普通人情感的深刻描繪之外,鐘求是一如既往地貢獻了“陌生化”的詩性語言。例如《練夜》中以“不經(jīng)用”和“涼意”這一主觀感受來形容忙碌中的時光飛逝和氣節(jié)變化(“忙碌之中,日子便不經(jīng)用。不覺間,秋天已過大半,空氣加入了涼意?!保┏浞值貙⒁环N時間狀態(tài)和感受寫了出來。再如《星期二咖啡館》里以“不再搖晃”來形容失獨老人的內(nèi)心的憂傷(“他的日子因為多了一家咖啡館而變得不再搖晃。要換,那是多么不好的感覺呀!”);《慢時光》中用“汗?jié)n漬”形容日子(“人有的時候就這樣,老被一個念頭逼著,日子便汗?jié)n漬的,把念頭去掉,人倒輕松了”)等等,正如出版社的推薦語所言,本書貢獻了當代漢語中動人的詩性文字。
注釋:
[1]【唐】魏征:《隋書卷七十六·文學傳序》,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730頁。
[2]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載勞舒編:《劉師培學術論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頁。
[3]吳承學:《江山之助——中國古代文學地域風格論初探》,《文學評論》,1990年第2期。
[4][6]劉浩:《地域文化觀照下的南方寫作——鐘求是小說論》,溫州大學碩士論文,第29頁。
[5]劉浩:《鐘求是深度訪談錄》,《地域文化觀照下的南方寫作——鐘求是小說論·附錄二》,溫州大學碩士論文,第51頁。
[7]鐘求是:《街上的耳朵創(chuàng)作談:文學的距離》,《收獲》,2017年第3期。
[8]張銳:《訪〈江南〉雜志主編、作家鐘求是:寫作是捕獵日常里的隱秘》,《深圳特區(qū)報》,2018年6月6日第B1版。
[9]穆旦:《冥想》,載李方編:《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25頁。
[10]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載陳子善圖文編纂:《流言》,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2頁。
[11]王安憶:《我讀我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37頁。
[12]鐘求是、姜廣平:《像生活一樣永久的文學小人物——鐘求是訪談錄》,《朔方》,2013年第12期。
[13]闞興韻、鐘求是:《人的內(nèi)心遼闊而詭幻——鐘求是訪談錄》,《文學港》,2009年第4期。
[14][18]鐘求是:《街上的耳朵·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28頁,329頁。
[15]董文桃:《論日常生活敘事》,《江漢論壇》,2007年第11期。
[16]楊曉蓮:《輕逸之美,沉重之思——〈看不見的城市〉與卡爾維諾的“輕逸”美學》,《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17]柳琴:《再談文學的“輕與重”》,《文學報》,2013年7月25日第20版。
[19]【英】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頁。
[20]董文桃:《論日常生活敘事》,《江漢論壇》,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