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鄉(xiāng)土詩”到“后鄉(xiāng)土詩”：一個詩人的心路歷程與價值追求
——以胡述斌《過汨羅江》《洞庭漁樵》為例

◆聶茂

一、時代語境下的一個詩派與一張詩報

胡述斌是“新鄉(xiāng)土詩派”元老級人物，也是該詩派的幕后英雄和主要推動者。而一般的媒體報道和相關研究似乎都忽略了這一點，我們常見的文字是：“新鄉(xiāng)土詩派”于1987年由青年詩人江堤、陳惠芳、彭國梁等人共同創(chuàng)立，詩人隊伍不斷發(fā)展壯大。一個“等”字似乎包含了胡述斌的功勞，但實際上，這種表述遠遠不能與胡述斌對該詩派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相匹配。

原因在于：“新鄉(xiāng)土詩派”之所以形成后來的氣候或影響，與《詩歌導報》的創(chuàng)辦不無關系，而胡述斌正是創(chuàng)辦這張報紙的幕后英雄。與此同時，一個詩派的形成沒有一個平臺或一個載體的聚集和推介，也是很難想象的，而胡述斌正是這個平臺或載體的主要推動者。關于創(chuàng)辦這張報紙的種種艱難及其曲折經歷，足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書，而胡述斌無可爭議地成為這本書的主角。在上世紀80年代，要創(chuàng)辦一張報紙，僅憑想象和熱情是遠遠不夠的。他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將詩報的影響越做越大，成為當時全國性民間詩報的一面旗幟，“新鄉(xiāng)土詩”持續(xù)的影響力也由此受到全國矚目?？梢哉f，沒有《詩歌導報》不遺余力地對“新鄉(xiāng)土詩”的發(fā)表、策劃、推介和宣傳，就不可能有后來廣泛的影響力和美譽度。

《詩歌導報》歷時3年，共出版詩報10期，幾乎成了“新鄉(xiāng)土詩”專報，對日后“新鄉(xiāng)土詩派”的鼎盛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兩棲人”“家園”“新鄉(xiāng)愁”等當年詩壇流行的關鍵詞都是從這張報紙上流傳開來，成為“新鄉(xiāng)土詩”的代名詞。毫不夸張地說，沒有《詩歌導報》，“新鄉(xiāng)土詩”只是當年兩千多個詩派中的一個，早已煙飛云散；沒有胡述斌的默默付出、傾心投入和辛勤奉獻，《詩歌導報》也不復存在，“新鄉(xiāng)土詩”也就很難出現在廣大詩歌愛好者、讀者和評論家面前。

關于與此報的淵源，胡述斌曾發(fā)表文章《一張詩報與一個詩派》，詳細講述了創(chuàng)辦該報的酸甜苦辣，現在讀來，還讓人激動不已。[1]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香格里拉》《月亮鎖》《永遠的雷鋒》等傳唱一時，并摘得很多大獎。無論身份如何變化，他骨子里還是一個詩人。雖然他出版過長篇小說《短信男女》，但他更看重詩集《情系古河道》《香格里拉》《南方大雪》。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的歌詞和音樂創(chuàng)作乃至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新鄉(xiāng)土詩派”精神血脈的延續(xù)或另一種表達形式，是“新鄉(xiāng)土詩”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所必然出現的創(chuàng)作變化。在一首《父親，您是我的膽》中，胡述斌深情地寫道：“我像一棵瘦弱的秧苗/長在貧瘠的土地上/陽光和雨露穿過別人的縫隙/投射到我的身上/我瘦小的身體和靈魂/時常手足無措/終究/沒有蔫黃/父親/您是我的膽。”這樣的詩歌，還是胡述斌的風格，與最初的書寫相比，卻又有了些許不同，這些不同，或許可以用“滄桑”與“深沉”來形容。經歷國家的改革、個人的成長、生活的變遷，他已不是單純的少年，即便面對父親，也有了無法言說的感受。這首詩寫出了對于親情和鄉(xiāng)情的無法割舍與濃濃的愛，彰顯出詩人從“新鄉(xiāng)土詩”向“后鄉(xiāng)土詩”的創(chuàng)作轉變。

本文主要以胡述斌的詩歌《過汨羅江》和《洞庭漁樵——贈湯青峰》為例，來探討詩人的創(chuàng)作沖動與價值追求，以及“新鄉(xiāng)土詩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審美追求與書寫變化。這些追求和變化，主要體現在題材的廣泛性、內容的日常性和思想的深邃性等方面。這兩首詩包含著明晰的“新鄉(xiāng)土詩派”的審美底蘊，但又展示出現代性風格的變化：陌生化效果與朦朧式的美感，詩人的創(chuàng)作訴求呈現出日常生活下的精神苦旅，字里行間充溢著情緒的揮發(fā)、流動的意象和古典的氣息，有著強烈的反諷和隱喻特色。

二、《過汨羅江》：歷史憑吊者的文化鄉(xiāng)愁

作為“新鄉(xiāng)土詩”的幕后英雄和主要推動者，這些年來，胡述斌一直在“新鄉(xiāng)土詩”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持續(xù)探索，并取得了矚目的成就。

顯然，《過汨羅江》的主題就是憑吊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詩歌聚焦“河水就這般憂怨”，起筆就叫人心痛。“憂怨”二字為全詩奠定了悲傷沉痛的感情基調，暗示了作品深層次的文化鄉(xiāng)愁；河水本身沒有情感與知覺，因為作者對詩人屈原的傷感，從而使河水被賦予了人的感情。擬人化的“河水”的憂怨包含三種意蘊：一是汨羅江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見證了滄海桑田的變化，為楚國的衰敗、滅亡而憂愁；二是2000年前的屈原擔憂危在旦夕的楚國，為生民而憂的情緒感染了河水；三是作者胡述斌在途徑汨羅江時，對屈原的懷念與憑吊，產生了憂愁的思緒，進而帶給讀者一種“綠水本無憂，因風起皺；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的感覺。“每一個浪頭，都在向你召喚?！边@里，詩人委婉地表達并且暗示了屈原投汨羅江而逝的結局。

胡述斌作為一名歷史憑吊者，站在時代的風云大潮中，以屈原的憂國憂民作為聚光點，書寫一代知識分子內心的不忿與遺憾、落寞與孤寂。在詩人看來，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式微以及快速的城市化進程，許多人身居其間，卻并沒有感受到應有的危機：一方面，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是無法阻擋的潮流；另一方面，受這種潮流的影響，傳統(tǒng)文化因過度開發(fā)而遭到損害。這使作者深感憂慮，他將單純的鄉(xiāng)愁提升到文化的高度，“寫出了鄉(xiāng)愁背后的文化落差與精神淵源”[2]。

“穿過楚地/你的腳印淺淺深深/一些淚灑衣襟/一些熱血沸騰的故事/開始在足跡里發(fā)芽/生長”。顯然，“楚地”一詞著重強調故事發(fā)生的地域，昭示了胡述斌對于家鄉(xiāng)故土深厚的感情。另外，“穿過楚地”的行為并沒有主語，他既可以是兩千多年前的屈原行吟于此，也可以是游歷汨羅江的胡述斌本人；既可以是屈原和胡述斌的合二為一，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在楚地上行走的陌生人。這樣的書寫，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增加了文本的時空重疊感和歷史宏大感。“發(fā)芽”“生長”這兩個富有生命力的動態(tài)詞匯，沖淡了前面營造的悲傷氛圍，呈現出蓬勃與蔥郁之勢，這樣的亮色是作者有意為之，意在鄭重提醒大家千萬不要沉湎于悲傷的歷史，重要的是吸取歷史的教訓。

詩中還有這樣的句子：“你踏浪逆流而去/于江水與天地相接之處”。胡述斌突破了語言的規(guī)范，使用“逆流”這一詞匯，彰顯出屈原在黑暗社會中的掙扎與反抗；強調了他的人格精神，不隨波逐流，而是在時間的錘煉中愈加珍貴?！敖薄疤斓亍眱蓚€意象，勾勒出一幅宏闊壯觀的自然景觀，格局遠大，具備“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立體空間美感，同時表達了詩人對樸素詩意鄉(xiāng)土的向往。“都在血管里聆聽你的足音”，“足音”指的是屈原的詩歌與精神，“在血管里聆聽”表明生活在楚地的后人有著屈原的血脈，并且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楚地啊/這九鼎的熔爐/煮沸你被淚水凝固的熱血/我看見/太陽之外還有一個太陽”。這一節(jié)展現了詩歌的“陌生化”特征，胡述斌通過運用新奇的比喻“九鼎的熔爐”，放飛了想象的翅膀，超越了公共空間，對事物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表現，以此反抗并刺激讀者閱讀，產生新穎的審美感受?！澳痰臒嵫?，說明屈原的沉江從肉體上宣告了他的死亡，但他的愛國精神永不泯滅。而太陽的意象，第一個是自然界的具有“本源意義性”的太陽，它超越時空特征，被不同種族所理解；第二個則是屈原，他如同太陽，千年來散發(fā)著不息的光芒。

除《過汨羅江》一詩外，胡述斌還創(chuàng)作了《端午讀〈離騷〉》《問候屈原》《向屈原懺悔》《汨羅江畔》《汨羅江，生命之江》等一系列憑吊屈原的詩歌。與其說是作者對屈原的懷念敬仰，不如說這里的“屈原”“汨羅江”已經化身為一個文化符號，代表著楚地千年來的文化。歷史上的楚國轄地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作為出生在湖北、工作在湖南的詩人，對屈原的懷念也就是對自己故鄉(xiāng)的懷念，或者說是他另一種形式的文化鄉(xiāng)愁。

“當前興起于我國社會生活中的文化鄉(xiāng)愁、懷舊情緒是一種社會現象更是一種文化現象，具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從它的產生原因來看，確切地說，它往往是社會發(fā)生變遷或轉型時期的產物。它通過對過去的重構和再造，不自覺承擔起了對人們所遭受的文化傷害的救贖與撫慰功能。而以健康、理性的文化心態(tài)去面對當前的文化矛盾，是走出文化鄉(xiāng)愁情結，重整中華文化氣象，以及構建和諧社會的理性?！盵3]作為一種精神慰藉，文化鄉(xiāng)愁可以視為現代都市人種種壓力下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具有本源的意義與自足的價值。胡述斌用詩歌深刻地詮釋了這種意義與價值，這使得他的詩歌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新鄉(xiāng)土詩”，而進入到一種“后鄉(xiāng)土詩”的時代。

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鄉(xiāng)愁，不僅僅是對某時、某地、某人的懷念，而且是對‘文化地理’的眷戀，對‘歷史傳承’的牽掛，”[4]由于現代人掙扎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倍感孤獨、迷茫、無助，因此轉向故園情景、田園牧歌尋求精神撫慰。這就陷入了身體與靈魂的“兩難境地”——“它從一個側面折射出潛隱在當代中國文化中一個內在悖論：現代化？抑或是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文明？在這種鄉(xiāng)愁中分明有兩種力量在撕扯著它：既想物產富裕、生活現代化，體會新鮮的經驗，又想悠閑、穩(wěn)定、安逸。這是一種難言的酸楚，是全球化途中現代人心底的煎熬?！盵5]胡述斌的書寫帶給了讀者關于“詩與遠方”的重新思考，是“新鄉(xiāng)土詩”向“后鄉(xiāng)土詩”審美轉變的書寫所在。

三、《洞庭漁樵》：現實反思中的精神追問

如果說，《過汨羅江》抒發(fā)了詩人作為一個歷史憑吊者的一種文化鄉(xiāng)愁的話，《洞庭漁樵》則更多地表達了作者在現實反思中的一種精神追問。這首詩的副題為“贈湯青峰”，湯青峰是《茶文化采風》一書的撰稿人，是胡述斌的好友，一個可以稱之為知己的人。《過汨羅江》寫的是歷史人物及其對于后人的啟迪，而《洞庭漁樵》寫的則是現實生活中的人，以及作者對于理想價值與生命意義的思考。寫歷史，觀照的是現實，詩中的屈原既是一位詩人，又是作者崇拜的愛國者；寫現實，反射的是歷史，詩中的湯青峰既是作者的好友，又是一個知己，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同時，汨羅江作為洞庭湖的一個入口，胡述斌借此作為精神血脈和文化紐帶，使兩者既互為關聯，又相互印證。藉由這兩首詩，由歷史而現實，由屈原而湯青峰，詩人和詩歌文本、詩人和歷史、詩人和現實、詩人和讀者都融為一體了。這正是“新鄉(xiāng)土詩”向“后鄉(xiāng)土詩”主題拓展之創(chuàng)作轉變的表征所在。

這首《洞庭漁樵》從漁夫唱著歌謠寫起，一路撐船而上，卻發(fā)現沒有涯岸可停；當行至杜甫江閣時，與一千多年前的詩人杜甫產生了遙遠的共鳴與回響，便決定選擇在這里靠岸。這里的靠岸，既是現實生活的真實靠岸，又是向歷史深處的精神靠岸。詩歌主要表達了對日常生活中的漁夫與歷史上的杜甫之贊頌，以及對城市現代化的擔憂——自然美景難尋，高樓大廈林立，極大地壓抑著人的天性與自由。

首句的“多水之地”是一處沒有被現代文明打擾的“世外桃源”，我們并不知道這一處地方在哪里，可能是寧靜的村莊、霧氣蒙蒙的湖邊，也可能是從一千多年前杜甫的時代撐船而來，流動在歷史的長河里。由此及彼，詩歌中的“你”就具有了多層意蘊，不單指漁夫，而是情懷、是本真、是流動的自然、是人類的代代傳承的精神。洶涌而浩渺的波濤像伴奏歌聲的鼓點一般，激蕩著漁夫的胸懷，給人蕩氣回腸之感。江流激蕩的聲音“讓黃鸝四散，讓燕雀高飛”，黃鸝選擇倉皇四散，燕雀選擇翱翔高飛，暗示了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的人生選擇：志存高遠的人如同燕雀，庸庸碌碌的人就如同黃鸝。

“你獨自撐著烏篷船/逆流而上/長長的水路啊/何處是你的涯岸”。詩歌的情緒與色彩暗淡下來，彌漫著揮不散的孤獨氣息?！敖鑶柧萍液翁帯被枚拍痢肚迕鳌芬辉?，增加了古典的韻味，描繪出細雨紛紛、杏花灼灼的景象。然后，來到了杜甫江閣，很自然地想起了歷史上這個偉大的詩人。作者緣何選擇了杜甫，而非其他的詩人？首先，作者有著濃重的鄉(xiāng)土情懷，杜甫江閣建于湖南長沙；其次，杜甫號稱“詩圣”，他的詩被譽為“詩史”，他心系天下、憂國憂民，不忍唐朝滿目瘡痍。這與詩人的憂患意識是共通的，他擔憂過度城市化使寧靜的村莊、美麗的自然消失，詩人與杜甫的歷史共振促使“你”在這里上岸，尋找僅有的靜謐和殘存的詩意。

歷史上，杜甫也有萬般無奈，他和漁夫一樣是渺小的、卑微的世間過客。甚至，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愿望，在他逝世的千年之后仍未能實現。作者因此寫“他賒的酒賬，至今仍未還清”，“酒賬”實則是杜甫心系蒼生、胸懷天下的抱負，始終未能實現的志向，留下了永恒的遺憾，令人扼腕嘆息。

城市化的過程是歷史的選擇，無法阻擋?！吧偎牡胤健迸c詩歌第一句“多水之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多水之地生長、養(yǎng)育的是自然純樸的人們，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少水的地方生長的卻是鋼筋水泥?！皾O網和柴刀自然應該丟棄”，證明進入了城市必然要舍棄一些東西，這些可能是已經落后的文明，比如“漁網、柴刀”，被更先進的設備所取代；還有自然的饋贈，要一并舍棄，放棄“春風又綠江南岸”，放棄炊煙裊裊、小橋流水的大自然生活，轉而被高樓大廈取代。哪怕你胸中無比激蕩、心懷遠大，一樣要被現實壓抑?！鞍税倮铩敝傅牟皇且话阋饬x上江水的面積，而著重強調了漁夫的心懷壯闊，說出了詩人對他的敬佩。每個人都要被城市的快節(jié)奏壓抑，無論多么廣大的胸懷，你都只能在縫隙中喘息，并且裝得不露聲色。詩中的“靜靜”二字，是作者在反思現代人之間形成的無形的隔閡，人與人之間關系冷漠，不愿交流，心中有事不會說給別人聽，悲歡離愁都由自己承受，這就是城市現代化所帶來的后果，頗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

“好在/你終于發(fā)現了一個岸”。作者給了漁夫美好的結局，不論在江河漂泊了多久，所幸終于找到了心靈的歸宿。這個岸，是杜甫江閣，也是胡述斌的心中桃源，它在城市化過程中被保護存留下來，承繼了歷史的滄海桑田，是城市中少之又少的“凈土”。

最后一節(jié)與詩歌第一節(jié)前后呼應，漁夫唱著洞庭的歌謠而來，尋找到可以依靠的岸，心中八百里洞庭的湖水得以安放，不必在鋼筋的縫隙中流淌，而是可以在胸中翻滾、在心里涌動、在血脈里吼叫。洞庭、澧水與資江融入了他的血脈，強調了對自然的追尋與執(zhí)著?！昂鸾小北蛔髡叻磸蜁鴮憙杀?，既是漁夫終于尋找到涯岸的暢快釋放，更多的是詩人對返歸自然的呼喚、對城市壓抑的宣泄，是代替無數掙扎在城市中的人們發(fā)聲，振聾發(fā)聵，意蘊深沉。

胡述斌寫詩贈友人，其實上是通過杜甫的詩歌中介，或者通過湯青峰的情感中介，贈給另一個自己。所謂杜甫江閣，也是詩人心中的烏托邦，是每個都市人都向往的桃花源。因為“這里的‘城市’與‘村莊’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城市’代表了不斷被物化的世界，‘村莊’代表了夢想中的精神家園?！盵6]而作為“被物質世界邊緣化的精神缺失的”這種典型的新鄉(xiāng)土詩書寫的“兩棲人”，在精神嚴重失落的都市中，只能轉向對鄉(xiāng)土的緬懷，從而獲得暫時的輕松。胡述斌振聾發(fā)聵的詰問正是對失落的人性的呼喚，是對現代文明背景下當代人精神虛無現象的反思。他通過詩歌創(chuàng)造了理想的鄉(xiāng)土世界，關懷人類生存的終極價值，尋回樸素、善良、真純的“鄉(xiāng)村品性”。

四、“后鄉(xiāng)土詩派”的現代性追求

通過對胡述斌上述兩首代表性詩歌的文本分析，一個強烈的感受是：詩人創(chuàng)作所聚焦的主題更為集中，表現手法更為圓潤，藝術張力更顯鋒芒，審美品格更加高蹈，憂患意識更為突出，書寫情感更為豐沛，蘊含歷史與現實的指向更為廣遠。一言以蔽之，現代性意味更為強烈了。而這些恰恰是“新鄉(xiāng)土詩”創(chuàng)作者們所缺失或發(fā)力不夠的地方。

“現代性”這個概念最初由西方學者提出，其在中國社會表現為“人的個體存在的自我主體性危機。這些‘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的追求，主要是建立在對于近代市民社會中文化的自我滿足的批判，以及日常經驗中主體世界的崩潰與對于日常世界的超越的追求之中?！盵7]“新鄉(xiāng)土詩派”將“現代性”作為底質，只是其詩歌精神指向更落實于本土，落實于“小我”的情感世界，落實于現代時空下中國人自己的“現代感”。“新鄉(xiāng)土詩派”并不著意于展現鄉(xiāng)村風光和牧歌情調，不刻意書寫鄉(xiāng)土的本源意義和本土意識，而是傳達著回歸鄉(xiāng)土的詩人情懷和新的精神感悟。

經過了30年的發(fā)展，目前，“新鄉(xiāng)土詩派”的創(chuàng)作者并沒有放棄對故土的謳歌，同時審視身居其間的都市人，對“現代性”的追求有了新的感悟、新的主張、新的嘗試，至少胡述斌是這樣努力的。在《故園詠嘆》中，他寫道：“都市的褲腳/不再沾有泥跡/祖籍已成為掌故/但中國大米一次次的親近/使都市保留血統(tǒng)”。胡述斌寫城市，雖然還帶著農人的視角，但對城市不再恐懼與有隔閡，而是習慣與熱愛。最能體現胡述斌這類思考的是他的《與城市握手》。在這首詩中，胡述斌感覺“登上城市的樓頂/如父親走向稻田”，父親對于稻田的熟悉與他作為城里人對于高樓大廈的熟悉是一樣的，城市不再是漂泊的地方，而是他的根，他的靈與肉都將棲息在這里，他的魂也會在這里纏繞，就像他的父親對于農田的纏繞一樣。

以上種種努力使胡述斌的詩歌呈現“后鄉(xiāng)土詩派”的風格。所謂“后鄉(xiāng)土詩”，它首先表現在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轉變上，他們不再是“兩棲人”的自我抒發(fā)。如果說，“新鄉(xiāng)土詩”重在對“兩棲人”的精神建構，雖然身在城里但更多地以鄉(xiāng)村人自居，強調城市只是詩人的生命過程或漂泊地的話，那么，“后鄉(xiāng)土詩”的寫作者已經把城市從“新鄉(xiāng)土詩”的“客人”身份變成了“主人”身份，寫作者也不再強調精神上的漂泊和焦慮，而是重在對城市本身建設的獻計獻策上，就像父輩對于農田的熱愛一樣，他們已全身心地投入到對腳下這片土地的辛勤耕耘。

與此同時，“后鄉(xiāng)土詩”在意象上，也不再局限于對白菜、草垛、鋤頭、鐮刀、池塘、水井等鄉(xiāng)村生活的抒情，而更多地把目光聚焦到城里的山水、建筑和景觀上；在審美追求上，不再追求文字的通俗和邏輯的規(guī)范，而是積極尋找陌生化與朦朧美；在細節(jié)處理上，不再用冷色調強調鄉(xiāng)村的自然美，而是從城市里的光亮處出發(fā)，盡可能展示人的溫情與物的簡約，講究貼合，不失詩意；在價值訴求上，不再以“小我”為中心，而是借助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強調精神的反思和現實的批判?；谶@樣的分析，胡述斌這兩首詩歌，就藝術形式而言，有著極強的張力、深刻的意味、豐沛的感染力，更加接近了“后鄉(xiāng)土詩派”的本體意義和基本特征。

注釋：

[1]胡述斌：《一張詩報與一個詩派》，《理論與創(chuàng)作》，2011年第2期。

[2]歐陽友權：《論新鄉(xiāng)土詩派的詩品與文心》，《中南工業(yè)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

[3][5]種海峰：《社會轉型視域中的文化鄉(xiāng)愁主題》，《武漢理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4]羅青：《文化鄉(xiāng)愁歷史情——追記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先生》，《文匯報》，2018年2月1日。

[6]陳惠芳：《長途跋涉的詩歌之旅——新鄉(xiāng)土詩派概論》，《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第7期。

[7]靈焚：《淺談散文詩與現代性》，《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