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
——辛酉中短篇小說論

張立軍

小說集《聞煙》是辛酉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其中的短篇小說《聞煙》一經發(fā)表便得到了業(yè)內高度的評價，于2019 年10 月獲得了第十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小說《聞煙》給讀者營造了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的糾合感，這種扭結似乎也成為辛酉其他短篇小說的一種基調或底色。無論從故事本身還是講述方式來看，辛酉的中短篇小說總是顯得那么古樸平實卻又暗藏玄機，暗暗地潛隱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與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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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小說的人物是帶有傳統(tǒng)的底色的，不管是處于小說中心的主人公，還是依故事發(fā)展出場的次要人物，不論是來自歷史，還是來自當下，他們身上都流淌著某些善于延續(xù)和傳承的基因，抑或是某種集體無意識的留存。從小說人物的職業(yè)設定來看，這種古樸性的遺存以一種傳統(tǒng)技藝的方式顯現(xiàn)于小說中。在《聞煙》（《聞煙》，作家出版社，2016）中，一個具有一百六十多年歷史的老字號“同順祥”定格了“我”和“父親”作為冰晶糕技藝傳承人的角色，而中篇小說《過霜》（《鴨綠江》2019 年第10 期）中的老鄒為了獲得救命龍菇展開了艱難的周旋，卻也因此勾畫出一個身懷絕技又心存大愛仁心的胡神醫(yī)來。在今天的文化語境中，他們是傳統(tǒng)技藝與文化的傳承者，從事的職業(yè)神秘而且光鮮。《聞煙》在開篇即亮出了“我”所從事的特殊職業(yè)和身份，“我叫柳見三，是同順祥的第八代傳人”（《聞煙》）。傳承人的身份造就了“我”對自己職業(yè)的熱愛和自傲感，“臨溪鎮(zhèn)有很多賣冰晶糕的店鋪，同順祥的名氣最大，歷史最悠久。準確地說，其他冰晶糕店都是同順祥的仿版?！保ā堵劅煛罚┒哆^霜》中的胡神醫(yī)更是有著累代從醫(yī)的世家身份，謙和嚴謹?shù)男嗅t(yī)態(tài)度與漠視金錢名利的人生信條，令他遠近聞名且備受尊敬。

在小說中，辛酉對傳統(tǒng)技藝的描述堪稱精彩?！堵劅煛分杏幸欢螌ΡЦ庵谱鞴に嚨拿鑼懀瑢ΡЦ獾恼麄€制作過程，如選料、攪拌、“拍面”、灌模、蒸糕以及磨粉、榨油等，都進行了細致的介紹，這不單單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更加深了讀者對制作冰晶糕這一傳統(tǒng)工藝的認知?！哆^霜》中，胡神醫(yī)治療老鄒肺癌的過程被作者捕捉，“胡神醫(yī)的藥很特別，是一種貼在后背上的外用藥。由多種藥材打磨成粉末狀，再配上五十五度的玉米酒攪拌在一起，最后像貼餅子一樣貼到患者的后背上固定好。三個小時后等藥餅里的酒精蒸發(fā)干凈了，就把藥餅解下來再重新倒入一定比例的五十五度玉米酒攪拌?；颊咭扛羧齻€小時換一次藥，而且一天24 小時都要將藥餅貼在后背上，十分遭罪。”（《過霜》）事實上，這兩篇小說在工藝方面的描述，均源自于推動故事發(fā)展的“祖?zhèn)髅胤健?，不同處只在于一邊是一張藥方，一邊是一道神秘工序。作者將類似的描述和介紹融于整個故事中，就像暈染和浸沒，直至向整個故事鋪陳，不甚刻意，不留鑿痕。其中作者講述得有板有眼，有一種舉重若輕的自如。

在辛酉的其他小說中，主人公的職業(yè)稱得上五花八門，其共通之處在于這些職業(yè)將隨著社會的遷移而被時代封存，《她和他》（《聞煙》，作家出版社，2016）中追隨黑影發(fā)現(xiàn)“師父”利用墓地做毒品交易并卷入其中的墓園更夫，《王進的自行車》中那些在起重機廠里扯線、彈線、打銃子的20 世紀60 年代的國營工廠學徒工，《三顆痣》（《聞煙》，作家出版社，2016）中話不多、但卻心存刻骨初戀的理發(fā)師阿霞等，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連同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都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他們是蜷縮在小說中的時代的縮影，也是在急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沖擊下的無奈?！哆^霜》中胡神醫(yī)有三次程度不同的無奈，第一次是接到藥材商王廠長的電話，傳統(tǒng)藥材的逐漸消失、漲價，讓胡神醫(yī)憂心忡忡；第二次是在自知無力拯救病人，對青年夫婦即將面臨喪子之痛時胡神醫(yī)那貌似認命的無力勸說，“世上哪有什么神醫(yī)，也沒有能包治百病的藥，人各有命，你們認命吧”（《過霜》）；第三次是胡神醫(yī)內心平靜卻無奈地獻出藥方。三次無奈的程度顯然在不斷遞增，然而這種無奈的背后卻掩藏著現(xiàn)代社會對傳統(tǒng)的棄置，正如胡神醫(yī)所擔憂的，“因為這張宣紙很快就是一張廢紙了。你們只知道龍菇現(xiàn)在已經基本絕跡，但面臨滅絕危險的藥材可不止它一個。不出五年，方子里的好多藥材都將消失?！保ā哆^霜》）《聞煙》似乎也存在著這樣一個傳統(tǒng)技藝在現(xiàn)代社會如何持存的問題，它面對的是更加激烈的兩難問題，在傳承人和技藝無法并存的時候當做何選擇？在現(xiàn)代社會的步調和語境中確實很難找到適中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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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聞煙》和《過霜》這類的小說是從傳統(tǒng)窺探現(xiàn)代，透過對傳統(tǒng)技藝和人物的身份的構筑來呈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罅隙的話，那么辛酉還有一部分作品則是從現(xiàn)代去窺探和觸摸傳統(tǒng)，意欲找到兩者的契合點，并試圖將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進行勾連和接續(xù)。

如《第四十九天》《路燈》《走夜路》《相親》等短篇小說，其描寫的盡管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點滴或者片段，但從講述方式和萃取的內容來看，卻有著中國傳統(tǒng)志怪志人小說的縮影和敘述邏輯?！兜谒氖盘臁窂膬鹤影胍共蛔〉奶淇蘼曢_始講起，其中嵌套了兩個具有民間傳說意味的故事，不知來路的“周阿姨”與啼哭孩童的某種默契，使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神秘關聯(lián)在故事的講述中得到延展，“你們不知道吧，在孩子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他的前世會來看他的，人鬼相逢一定會有異常的”（《第四十九天》）。這使得民間傳說與現(xiàn)實之間產生了若即若離的對位關系。

《路燈》和《走夜路》乍一看來不覺有些恐怖，“我忍不住又往剛才燒紙的方向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老太太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為何，眼前的情景讓我心里一激靈。我趕緊轉身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太反常了……”（《路燈》）“后來，有一天晚上下起了大暴雨。張老師想，如果在這種天氣下還能見到那對男女，他們就一定是非人類。于是，張老師穿著水鞋和雨衣，又來到松樹林，躲在一棵樹后環(huán)視……就在張老師轉身的一瞬間，他看到那對全身赤裸的男女，靜靜地并肩站在他面前，身上沒有一絲一毫被雨水淋濕的地方。那個男人用一種近乎磁帶走調的聲音說道：‘你在等人嗎？’”（《走夜路》）故事讀到這里時竟令人有些不寒而栗，而在故事的收束處，作者卻將故事引向了另一種路徑。面對行為乖張的“趙嬸”，“我佇立在寂寞的街頭，望著他們兩個人遠去?！皖^看著那個還沒有完全燃盡的火堆和靜靜躺在地上的一小摞報紙，之前準備好的懺悔不由自主地從我嘴里冒了出來：‘媽媽，對不起，兒子沒能給您盡孝……’”（《路燈》）而春梅給“我”講恐怖故事，吃假“狼肉”之后，“我就再沒那么膽小了，也可能那塊狼肉真的有效果吧，我常這樣想”《走夜路》）。這不僅讓恐怖氣息煙消云散，甚至讓整個故事變得溫馨起來。

從結構故事的方式看，我們似乎可以從辛酉的許多小說中看到《聊齋志異》的古怪精靈和馮夢龍“三言”中某些諧趣的縮影，《宿命》巧妙地把院長競聘會上臨時加的業(yè)務測試和過去的錯惡聯(lián)系在一起，并使其成為一種具有宿命性的懲罰措施，天理昭彰，為惡者終究無處遁形，《喻世明言》的味道也便由此而生?！断嘤H》中“小伙子”發(fā)來的一條道歉信息，讓整個故事蒙上了古樸的詭異感，但故事走向卻充滿了溫馨和悲慨，不禁令人想起陳陶的《隴西行》來，那種“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千古悲悼在相親的故事中復燃，讀后不是落淚，而是心中的酸楚。

值得一提的是，辛酉的這些小說，盡管是立足于現(xiàn)代生活立場，卻是以一種傳統(tǒng)諧趣去講述故事，讓整個故事蒙上了俚語傳說的色彩。這些故事的主干和背景大多發(fā)生在現(xiàn)代都市，但在整個講述中卻始終沒有離開民間傳說的敘事邏輯。這種在講述的過程中讓傳統(tǒng)奇幻甚至靈異故事干預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使其成為故事的重要構成的組織方式強化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這或許可以看作是作者站在現(xiàn)代生活中對傳統(tǒng)，特別是對那些即將遺失的記憶的回望或者致敬。在辛酉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迷失，似乎源自于對傳統(tǒng)的遺失，而尋求拯救的方式正是以敘事的方式有意從現(xiàn)代朝傳統(tǒng)進行回溯。這種回溯更多的是一種試探性的嘗試，就像某些神秘的“配方”很難掌控此間的配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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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小說的講述方式簡單而淳樸，他常常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事的主視角，在他的小說集《聞煙》中，這種敘事視角較為普遍，如《聞煙》《謊言識別器》《她和他》《三顆痣》等，均屬于此。這種敘事視角增強了故事的親和力，使故事給人以一種親歷感，讀者的視野和閱讀體驗會隨著主人公的起起伏伏不斷地遷移。但這種敘事也是具有限制性的，它無法像全知視角那樣充分和面面俱到，所以辛酉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使用了對舉和嵌套的方式，對敘事視角進行轉換和調整，以便于擴大小說的容量，強化故事性。

《她和他》分別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佳佳和喬風之間，從彼此相識到消失在各自視野之外，再到相見并且袒露心聲的過程。《三顆痣》分別以第一人稱講述了理發(fā)過程中理發(fā)師阿霞和顧客吳凡那懵懂的初戀體驗。這種敘事模式使故事的主人公分裂成了兩個“我”，而當故事結束時，兩個“我”又相融為一，這樣以兩條獨立的線索接續(xù)故事，使故事呈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的線性發(fā)展模式，故事性也在兩個獨立的故事線的碰撞中得到填充與完成。在一個故事中嵌入其他子故事的復調形態(tài)，在辛酉的小說中也很常見，像《三顆痣》中程棟寫給吳凡的信，《走夜路》里春梅給“我”講的恐怖故事，以及《第四十九天》和《相親》等插入的其他故事等，這種寫作方式使故事之間相互交錯，加緊了表層故事與潛層故事之間的緊密度，強化了小說的恐怖或懸疑效果。《創(chuàng)可貼》中，作者將老板對暗戀者的尋找與“我”充斥著人到中年渴求外遇的故事相融合，將那種情感的流動與抑制的心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結尾處，一個人悵然若失，另一個人卻在生活與愛情產生的矛盾中經受住了考驗，回歸家庭，兩個故事的交織無疑增加了個中復雜情感的濃度和容量。

盡管辛酉小說總體是平實和充沛的，讀來貌似平淡卻并不索然無味，這主要在于他的講述過程并沒有脫離對生命意志和意識的探尋。從內容上看，其中飽含了對人性和人心的描摹。其中有覬覦和明爭暗斗，像《聞煙》中那些無時無刻不在覬望同順祥冰晶糕制作秘方的競爭者和族人，他們構成了奪權派和正統(tǒng)派之間的咄咄逼人與鉤心斗角；《過霜》中為爭奪“龍菇”“藥方”展開的欺騙與欺詐，讓人心在本心中不斷地扭曲復位，再扭曲再復位；《宿命》中，“我”為了仕途，不惜將妻子和孩子隱藏起來，與周副院長之間展開的明爭暗斗最終都歸于對一個類似詛咒的專業(yè)測試的恐懼和膽怯。

這些中短篇小說中也不乏人性光輝的閃現(xiàn)和脈脈溫情的流露。《聞煙》中，父親始終隱藏著冰晶糕最后一道工序的訣竅，給自己的孫女取名“聞煙”，其實質是為了減少這道工序對兒子的損傷，意在延長自己兒子的生命，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第三種可能》中，在得知那位定期定時向“我”借火的大叔，是出于對兒子的思念的時候，在得知那個對“我”施暴的文倩正是幫助“我”解圍、暗戀“我”的女孩的時候，“我”原本被激起的浮想聯(lián)翩和恨意也隨之煙消云散了，在這樣的結尾處，給讀者留下的是溫馨和些微遺憾。

辛酉中短篇小說的謀篇有精到之處，敘事過程中對結局和結尾的揭示使得故事擺脫了懸疑和恐怖，不落入民間故事的“小道”，令故事變得圓潤閉合，具有可延展性。這種敘事模式同時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它平穩(wěn)低沉，缺少了些許變化和起伏。原本第一人稱敘事的代入感較強，能夠讓讀者身臨其境并隨之起伏。然而辛酉的敘述又偏于冷靜，仿如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敘述“我”的故事，又給讀者一種若即若離的跳脫感。與此同時，對故事特殊時代背景的構筑和特殊職業(yè)的捕捉也很可能會削弱作品的故事性，大篇幅的介紹性文字也很可能妨礙故事敘述的節(jié)奏感，弱化沖突，讓故事缺少應有的跌宕起伏的曲線。此外，在嵌套故事的過程中，也應注意適當調配，一方面不能影響主線故事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嵌套故事還需注重推動情節(jié)的功能性問題。

總體而言，辛酉用他的作品為我們敞開了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他的故事涉獵的行業(yè)眾多，主人公職業(yè)各異，然而他的作品所觸及的重點并不止于這種橫向的豐富性，更多在于他有意無意間做出的一種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縱向的勾連。在過往諸多探討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問題的小說中，多見的是構述它們之間的矛盾與裂隙，或是透顯出現(xiàn)代所背負的歷史的沉重。而在辛酉的系列中短篇小說中，給讀者帶來的卻是更多的尋找，無論是通過對傳統(tǒng)的追溯去追蹤現(xiàn)代生活所遺失的元素，還是透過現(xiàn)代去窺探和觸摸傳統(tǒng)，他的目的都是在尋找一種完美的契合點。也許正是由此，他的小說薪傳古樸又熨帖現(xiàn)代，涵載現(xiàn)代又綰合傳統(tǒng)，其間隱藏著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沖突與糾葛。在傳統(tǒng)漸行漸遠的現(xiàn)代生活中，人逐漸被工具和技術所掌控，遺失傳統(tǒng)的同時仿佛也在遺失人自身，介于此，如何喚回人情感的豐富性和生命的真實性，讓人最大效用地享用技術帶來的幸福感，而不是被技術鉗制?對這一問題的求解途徑是多元的，而作為小說家的辛酉的答案，則是回到傳統(tǒng)，試圖通過尋回傳統(tǒng)，彌補遺失，來抵消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的那些負面因素。所以，他在敘事時，總是在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之間搖擺，試圖將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進行勾連和接續(xù)，意欲找到兩者的契合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