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詞語的耗費是當代詩人的護身符。話里有話,一方面指責當代詩人濫用了詞語,把詞語的能量消耗殆盡;另一方面,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并未傷及詩人的本體。原因很簡單:當代詩的一個基本任務(wù)是不再寫“好詩”。但不等于寫“壞詩”。事情沒那么復(fù)雜,不妨稍稍跳出好與壞的框架:當代詩是一種“有趣的詩”。
當代詩曾遭受并將繼續(xù)遭受著諸多誤會,這未必不是好事,因為流量經(jīng)濟告訴我們,被提及好于不被提及。這話顯得心酸了,是不是?但它同時揭示了一個真相:在當代詩的領(lǐng)域,詩人的位置讓給了詩,沒有詩的允許,詩人甚至得不到露面的機會。
我體諒寫作的真誠,但我們“寫詩”而不是“說詩”。作為延時的記錄和整理,文字的技術(shù)性和人為痕跡無疑比口語明顯得多。假如你真想對得起“書寫”,就應(yīng)該讓詩不自然,而不是自然。然后,再試試更高階的技術(shù):把詩偽裝成自然的。
當代詩人和非當代詩人可能的區(qū)別是:前者寫的與其說是詩,倒不如說是詩的草稿。如果非要他把草稿修改成定稿,他也只能拿出一份新的草稿。
數(shù)碼的當代性重置了我們的語言狀態(tài),不過,說不定也刺激了批判意識。有人抱怨當代詩讀起來不夠順滑,他們的意思顯然是,用戶體驗不怎么好。但是別忘了,人機互動界面的不斷改良,為的就是讓你察覺不到屏幕后面復(fù)雜的工作。當代詩則恰恰相反。它在語言面前設(shè)置的不是自返的熒幕而是透明的玻璃,透過它,你還能圍觀詩人滿頭大汗地編程呢。
寫詩需要一點進入緊急狀態(tài)的勇氣。但不是指“非寫不可”的狀態(tài)。寫詩需要制造點緊急狀態(tài),但千萬別陷入緊急狀態(tài)。寫詩并不需要什么語境和前提,那些東西要靠你生造出來。這樣做的好處是,你每次寫詩,都是在寫剩下的詩,就算不是在寫最后的詩。
為什么有些事不能當真?詞語和詩人簽訂的僅是臨時性的契約。作為詩人現(xiàn)場炮制的“分身”,詞語再怎么燃燒、消耗,都無外乎一場焰火表演,火勢斷然不會延及詩人的“本體”。這大概是當代詩不讓人感動的原因吧:沒有肉身參與的獻祭,怎么催淚呢?只好冒充一下瑞典人了:“詩,就是詞語從火中往外抽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