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學是關于東方研究的一整套思想體系與知識體系。東方學的學術理論、學科理論或曰“理論東方學”也是我國東方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理論東方學”所關心的是東方西方之間的認同與辨異、共通性與差異性、東方區(qū)域性與世界性的關系等基本問題。近百年來,針對這些基本問題,我國學術理論界展開過東西方文化優(yōu)劣消長的四次論爭,進行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及其定性定位問題的討論,還圍繞當代美國學者薩義德提出的“東方學”,形成了關于“東方主義”以及“漢學主義”的爭論。
本文所要論述的,是我國的理論東方學建構與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之間的關系問題。1990年代后的30多年來,學者們以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的理論見解為依據(jù),著力于闡釋“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及晚年馬克思所揭示的東方社會的特性,并且將當代中國的思想資源與理論實踐納入“東方學”層面加以闡發(fā)研究,探討東方及中國社會獨特的發(fā)展道路,使“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理論探討發(fā)展到“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研究,再發(fā)展到總體的“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建構?,F(xiàn)在,我們從東方學學術史,特別是理論東方學的角度,對這一理論過程加以回顧評述,當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論價值與學術價值。
歷史常常在曲折發(fā)展中表現(xiàn)為某種循環(huán),“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學術討論的歷史也是如此。20世紀初年最早指出東方(包括俄國)屬于獨特的“亞細亞社會”的,是俄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普列漢諾夫;最早論證中國屬于獨特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類型的,是1920年代的蘇聯(lián)學者瓦爾加和馬扎亞爾。但是那個時候,在強調國際共產(chǎn)主義同一性的大背景下,民族與國家特殊性的論說與主張是缺乏語境、不合時宜的,因而他們的觀點都遭到了否定與批判。
從那時開始到21世紀初年,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研究與論爭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一百年,如今在一個新的時代語境中由中國學者重新加以確認,但是這不僅僅是最初結論的簡單回歸,而是中國學者立足于新時代,對一百年“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論爭史加以回顧,對馬克思的相關理論加以再研究,對中國社會歷史加以再考察,由尋求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到發(fā)現(xiàn)東方及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特殊性,從而得出的新認識與新結論。
這當中有一個“走進”與“走出”復又“回歸”的過程。當年人們膠著于亞細亞社會到底屬于原始社會、奴隸社會還是封建社會,為的是在世界歷史的發(fā)展演進的鏈條上找到對應位置,這是“走出”亞細亞、“走進”世界史,但是最終還需要“回歸”亞細亞。對此,盛邦和在一篇論文中強調:“既要走出‘亞細亞’,同時又要回歸‘亞細亞’?!焙髞硗砍闪忠蔡岢隽舜篌w同樣的看法:“既要走出‘亞細亞’,也要回顧‘亞細亞’。”他們都道出了新一代學者在研究馬克思“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及東方社會理論中新的學術自覺。
在這樣的學術自覺和時代語境下,對“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探討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研究更趨于深入、全面和系統(tǒng)。除了大量論文之外,還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批專門著作,這是前一個時期所未見的。這些著作大都由純理論概念的辨析、東方史及中國歷史的研究,發(fā)展到以東方各國為背景,緊緊聯(lián)系中國的現(xiàn)實,為中國特色與中國道路尋求理論上的解釋與支持。其中,有兩部專著最出色、最有代表性。趙志浩著《亞細亞模式批判——試論傳統(tǒng)中國的國家職能》,站在政治學特別是“國家職能”的角度重新闡釋“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指出馬克思“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理論對東方的觀察使用了不同于西方的視角,馬克思更多的是從“經(jīng)濟”角度看待西歐社會歷史的,但是在看待東方“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時候,卻更強調其國家的強大職能,指出了“國家”在東方社會與歷史發(fā)展中的巨大作用,反復強調“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特點是土地歸國家所有,國家政權保證了農(nóng)村公社這種基本的社會單元的存在,而且國家還負責公共設施、水利工程等大型公共工程的建設,國家還確立了對君主歌功頌德的意識形態(tài),等等。而這些特點不能簡單地歸于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等主要社會類型,也不能簡單稱之為奴隸社會或封建社會的變形。于金富著《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下的東方社會》一書,則以馬克思“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及東方社會理論為依據(jù),以印度、埃及等東方典型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國家為參照,在東方與西方的比較中,較為全面細致地論述了中國作為“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下東方社會的基本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著作中,除了“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這一概念之外,都含有“東方社會”這一關鍵概念,或者說兩者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從1990年代后陸續(xù)出版了一系列以“東方社會”為關鍵詞的著作,如謝霖著《東方社會之路》、江丹林著《馬克思的晚年反思——東方社會發(fā)展道路與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劉啟良著《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朱堅勁著《東方社會往何處去——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俞良早著《馬克思主義東方社會理論研究》等,表明此時期學者們不僅僅單談“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而是把“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置于“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框架中,亦即把“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作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一個核心構件,同時由“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論擴展到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東方社會的其他相關論述。
較早明確提出并論證“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這一概念的,是毛秀芝1988年發(fā)表的《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初探》一文。接著張奎良在《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一文中把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分為“西方社會理論”與“東方社會理論”兩部分,對這個問題作了更全面的論述。兩篇文章發(fā)表之后均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中國社會科學》雜志專門刊載了商榷文章。此后相關的理論探討與論爭也由此前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而轉入“東方社會理論”。而隨著“東方社會”及“東方社會理論”逐漸成為一個主概念,“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則成為從屬的次概念。接下來,在“東方社會非資本主義發(fā)展”這條思路上,研究的視野與思路有了進一步的拓展,研究的重心也開始發(fā)生調整與移動,亦即由此前圍繞“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研究,逐漸轉移到“東方社會”的研究。這種轉移意味著擺脫了“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究竟屬于什么生產(chǎn)方式、處在什么歷史發(fā)展階段、屬于什么社會性質這樣的思路的束縛,而是要確認“東方社會”在空間上屬于“東方”、在時間上不受西方社會發(fā)展階段的牽扯與關涉,從而把“東方社會”作為一個與“西方社會”并行、并列的獨特社會類型來看待。
這個轉移與變化,主要不是由哪個學者和理論家個人的研究所推動的,而是學界理論界在對馬克思相關理論的再研究、再闡發(fā)中,共同推動和完成的。如果說,此前圍繞“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論爭與研究,主要是根據(jù)馬克思青年時代、中壯年時代的相關著作進行的,對馬克思晚年(最后十年)的相關成果幾乎處在無知、無視和忽略的狀態(tài),那么到了這一時期,中國的研究者們得以把馬克思晚年關于東方社會的理論思考納入視野,將馬克思一生對東方社會的思考作為一個完整過程來把握。于是,在1992年以后,對“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研究進一步延伸為“東方社會理論”的研究,“亞細亞的”研究也擴展為“東方社會”的研究。這是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同時也是中國的“理論東方學”中的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在這方面,劉啟良的《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一書問世最早,論述最系統(tǒng),新見最多,也最有代表性。
在確認東方社會獨特性的基礎上,對馬克思晚年東方社會理論研究的最引人矚目的,是“跨越峽谷”(即“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的理論。眾所周知,所謂“跨越峽谷”是馬克思在給俄國革命者查蘇利奇的復信中提出的。進入1990年代后,理論界主要根據(jù)上引馬克思復信的意思,將馬克思的觀點概括為“跨越卡夫丁峽谷”論,或簡稱“跨越峽谷”論、“跨越論”或“東方發(fā)展道路”論,并視之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對馬克思復信中提出的觀點予以關注與闡釋,跟當時蘇聯(lián)與東歐社會驟然巨變,以及在此情況下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關系、對社會主義性質與前途命運的再思考密切相關。不少論文與著作強調指出:馬克思、恩格斯一直反對把他們關于西歐社會發(fā)展的理論套用于東方,認為東方社會應該有自己的發(fā)展道路,東方未必需要遵循從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到社會主義的順序,它可以跨越資本主義的階段而直接進入社會主義,并依此解釋俄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發(fā)生。有些論者認為馬克思的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設想,不僅對俄國是適用的,而且也揭示了東方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普遍必然性,指明了東方社會不同于西方的發(fā)展道路,是列寧、毛澤東乃至鄧小平社會主義思想理論的淵源,認為“跨越論”有助于我們很好地理解中國尚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社會性質的論斷;也有學者以蘇聯(lián)的“跨越”為例,研究和分析社會發(fā)展的跳躍與文化相對滯后之間的矛盾。與此同時,也有學者提出反對意見,認為上述流行的觀點并不符合馬克思的本意,是對馬克思的一個嚴重誤解。圍繞這些問題,從1990年代以后的30多年來,有數(shù)百篇相關論文發(fā)表,相關專著也出版了十幾種。關于“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論爭,正如此前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論爭一樣,也難以達成一致的看法。但是,卻有助于人們在論爭與進一步的研究中深化對馬克思主義關于東方社會的理論觀點的學習、思考與認識,有助于人們加強對東方社會問題的關心關注,也成為當代中國“理論東方學”的一項重要內容。
隨著馬克思恩格斯“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及東方社會理論研究的逐漸系統(tǒng)化,近年來有學者進一步把它由一種理論提升為一種“學”或學說,并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概念。
“馬克思主義東方學”在研究范圍上由馬克思恩格斯兩人擴展到作為一個思想理論群體的“馬克思主義”,包括了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鄧小平關于東方的思想言說。在這方面,馬克思主義東方理論研究專家俞良早教授的相關研究起步早,成果多,其中《馬克思主義東方學》一書最有代表性。作者用作為區(qū)域概念的“東方”視角,來研究馬克思主義關于東方的觀點與理論,對于“東方學”特別是“理論東方學”來說是很有新意的。從學術史上看,如果說早先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研究是具體問題(生產(chǎn)方式)的研究,繼之形成的“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研究是一種整體的研究,那么,“馬克思主義東方學”就是一種總體的研究。從“具體”到“整體”再到“總體”,不僅是研究視野的擴大,而且也是研究高度的提升。盡管還有這些理論上的問題和質疑,但從“東方學”學術史層面上而言,“馬克思主義東方學”是可以成立的。需要明確的是,《馬克思主義東方學》只是對馬克思主義革命家們的有關言論思想做了“東方學”層面上的研究,而不能說這些研究對象都有自己的“東方學”理論建構。除了馬克思恩格斯有自己眾所公認的東方社會理論外,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鄧小平等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主要關注本國的問題,他們固然也很關心東西方及世界,但卻沒有像馬克思在《資本主義以前的生產(chǎn)方式》等著作中那樣,對東方的社會歷史做過學術層面上的專門研究,而只是在國家治理的策略層面上發(fā)表有關看法、方針與指示,而且關于“東方”的言說也十分有限。因此,《馬克思主義東方學》是該書作者自身通過研究馬恩列斯毛鄧等關于東方的言論而建構起來的“東方學”;換言之,它實際上不是馬恩列斯毛鄧的“東方學”,而是《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作者通過研究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及其相關思想而建構的“東方學”。
當然,這樣的研究也很有價值。因為“東方學”作為本體論是一種學術領域,作為方法論也是一種學術方法。俞良早首次用“東方學”的學術視野與方法來觀照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及其相關的思想,從全書論述可以看出,馬恩列斯毛鄧這些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在觀察問題和思考問題的時候,是有著“東方-西方”鮮明的區(qū)域視野,而且其視野是由“國家-東西方-世界”三種不同的空間層面構成的,因而從“東方學”的層面考察與闡釋他們的思想是必要的和可行的。這不僅可以在東方學層面上呈現(xiàn)馬克思主義思想建構的歷程,而且呈現(xiàn)了“東方政治學”和“東方社會學”的一個重要方面。
總體看來,近三十多年來,我國學界在探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問題時強化了“東方學”的意識,更注意東方認同與東西方之間的辨異,從晚年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的一系列論述的研究中,提煉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這一概念,研究探討“東方社會非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問題,又在此基礎上嘗試建構“馬克思主義東方學”,從而對東方及中國社會的獨特發(fā)展道路做出理論闡釋與學術探索。從中國的東方學學術史上看,從20世紀20年代發(fā)軔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問題的爭論與研究,到20世紀末展開的“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研究,到21世紀20年代初的“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建構,前后正好經(jīng)歷了一百年。
相關的學術研討折射出不同歷史階段中國學術思想界的心態(tài)、立場與觀點的變化。早年關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究竟屬于“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哪種社會類型的研究與討論,反映出中國主流知識分子不甘置身于“世界”及“世界歷史”之外,而欲把中國納入亞洲、把亞洲置于世界、把自己的社會歷史納入“人類歷史”之中的“走向世界”的強烈意愿;20世紀90年代后展開的“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研究,則體現(xiàn)著中國學界對民族振興、國家道路的自信,表現(xiàn)出對“東方”的反顧、反思之后的認同與回歸意識;而近年來“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建構,將馬克思恩格斯的東方社會理論拓展為“馬克思主義”的“東方學”,將當代中國的思想資源與理論實踐納入“東方學”學科范疇中加以系統(tǒng)、全面地觀照和闡發(fā),一定程度地達成了意識形態(tài)建構與東方學學科建構的統(tǒng)一。
從“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到“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東方學”,形成了近三十年來我國“理論東方學”的主流形態(tài)。使得中國的東方學達到了歷史研究與現(xiàn)實研究相銜接、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相交叉的學科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