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共存邏輯

文/劉發(fā)開

進入新世紀以來，世界并未像人們預想得那樣安寧，國際社會無論是經(jīng)濟、政治領(lǐng)域還是社會、文化層面均矛盾叢生、沖突不斷，反全球化思潮暗流涌動。特別是近年來，沖突論在西方大有抬頭之勢，這種論調(diào)與20世紀末亨廷頓提出的“文明沖突論”如出一轍、遙相呼應(yīng)，并且在現(xiàn)實中被“9·11”事件、朝鮮核問題、中美經(jīng)貿(mào)摩擦等諸多沖突事件所“印證”，同時，這些沖突事件更折射出沖突論在西方的冥頑不化及其廣闊市場。上述種種動向又可視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部分表征。面對這一影響深遠的“大變局”，在全球化受挫、沖突論抬頭、多元文化主義蒙塵和對話主義遭受質(zhì)疑的時代背景下，如何基于中西文化傳統(tǒng)重審多元文化主義、對話主義的價值及其局限，以跨文化視域省思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與文明共存邏輯，重構(gòu)一種基于中西對話思維和共同體思想的全球?qū)υ捴髁x和命運共同體，對于緩和沖突、推動文化對話與文明共存具有重要意義。

“超以象外 得其環(huán)中”：從多元文化走向跨文化

在全球化背景下，當前頗為流行的是所謂的多元文化觀。按照這種“多元文化”模式，種種原本內(nèi)部封閉、具有不同特性的區(qū)域文化或民族文化共同構(gòu)成多元世界，在這個類似于“馬賽克”式的多元世界里，每一種文化都有其不可抹煞的特性和存在價值。這種“多元文化”模式超越了早前的“大雜燴”模式和“普世主義”文化準則，對于尊重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文化特性和差異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與此同時，多元文化主義在理論和實踐中也遭遇了一些困境，表明這種多元文化模式難以足夠全面地理解和應(yīng)對全球化時代的跨文化流動現(xiàn)象。

對于文化的多元性與多樣性，中外學者多有論述，其中巴赫金關(guān)于多元文化和跨文化的論述尤為系統(tǒng)而深刻。在巴赫金看來，一個時代的文化被賦予整體性和多樣性、互動性與開放性、主體性與創(chuàng)新性等多個維度的內(nèi)涵與特性。他認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既是一個“有區(qū)分的統(tǒng)一體”，也是一個“多種文化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作用的統(tǒng)一體”，還是一個“開放的統(tǒng)一體”，這種開放與對話往往發(fā)生在各種文化的邊緣和交界處，這些交界處往往也是新的文化滋生的溫床?？傊?，巴赫金的對話思想中包含著“以人為本、尊重他人、積極對話的人道主義精神”，對話精神貫穿著他的整個學術(shù)遺產(chǎn)。巴赫金關(guān)于文化邊緣性問題的思考，與全球化的時代關(guān)系尤為緊密。他認為，“文化具有系統(tǒng)的整體性，滲入到每個原子之中，就像陽光反映在每一滴文化的水珠上一樣。每一起文化行為都在邊界上顯出充實的生命”。在多元文化的邊緣處和交匯地帶，文化的界線往往不是完全固定的，而是可移動的，多種異質(zhì)文化的對話與交鋒往往使得這一地帶處于一種含混的、交叉的、活躍的狀態(tài)，故而容易培育“充實的生命”，創(chuàng)生新的思想文化。

從巴赫金的文化理論中，我們可以得出應(yīng)對前述多元文化模式困局的一些啟示。比如，巴赫金的思想進路雖然也承認并突出了文化的多樣性及其各自的價值，但他并未止于此，而是將視域從文化“之內(nèi)”拓展到文化“之外”或文化“之間”。巴赫金的思路啟示我們，不能為了保持各種文化的獨特性而將它們彼此孤立和隔絕起來，恰恰相反，各種文化均應(yīng)當持有一種謙卑而開放的姿態(tài)。巴赫金認為，“他者”是人存在的前提，而我與他人各自存在的視域缺陷可以通過“超視”實現(xiàn)相互補充，“別人的文化只有在他人文化的眼中才能較為充分和深刻地揭示自己”。這種局外人的身份在對跨文化的理解中不但不是一種欠缺，反倒成了一種天然的優(yōu)勢。

巴赫金還指出，“在文化領(lǐng)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強大的推動力”。按照這一思路，我們就可以重思多元文化主義的局限，這種局限主要在于，如果我們僅僅一味地捍衛(wèi)文化的獨特性，認為“人們有權(quán)生活在屬于自己的文化中”，并為這種文化中既成的風俗習慣辯護，那么這便意味著我們同時也放棄了自主選擇另一種活法，“生活于自身之外的文化的權(quán)利”。于是，巴赫金的這一思路便將我們從多元文化主義帶入“跨文化主義”，帶入一種“跨文化的文化”，以超越于一切文化的視閾束縛，擺脫原來的種族、地域、性別等的局限，從而在文化之間形成互動與對話。因此，這種置身于某種文化“之外”的境界，正處于跨文化的文化“之中”，正所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當然，這種跨文化主義并不否定多元文化主義的基本立場，并且它以文化的多樣性為基礎(chǔ)，追求的是一種不同文化之間開放式的、互動式的交流。

“并行不悖 殊途同歸”：從對話主義走向全球?qū)υ捴髁x

與多元文化主義的現(xiàn)實困境相關(guān)的，是對話主義也受到一些西方學者怠慢，有些西方國家仍然耽溺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沖突絕對化論調(diào)和對抗邏輯。這種思維模式至少在文化、政治等領(lǐng)域仍然根深蒂固，源于西方（或被西方利用）的對話主義很容易被當作一個招搖過市的“文化幌子”，其貨箱里或許還裝著有待于兜售給弱勢文化和邊緣文化的西式的“民主的餡餅”。

在很多研究者的文化視野中，對話主義和對話理論往往被視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理論“獨白”或獨創(chuàng)。事實上，對話思維和對話精神不僅在西方古典時期就已濫觴而至澎湃之勢，而且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也源遠流長，并與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對話思想冥然相契。在被雅斯貝爾斯稱為人類“軸心期”的時代，東西方思想巨匠們對對話和對話思維的重視堪稱人類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觀。誠如朱光潛先生所言，“從歷史看，對話最盛行的時代，往往也就是思想最煥發(fā)的時代。古希臘的哲學時代，印度的大乘經(jīng)論制作時代，以及中國的周秦諸子時代，都是極顯著的例證”。

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對話思想而言，其構(gòu)成頗為復雜，歸結(jié)起來，大致可分為個人、社會、自然、天下、文論等五個維度。在人的維度上，體現(xiàn)為“盡心知性、知言養(yǎng)氣”的對話修養(yǎng)觀。在社會維度上，體現(xiàn)為“立己達人、不欲勿施”的對話原則觀?？鬃幼苑Q“吾道一以貫之”，曾子釋之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道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道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道德準則被稱之為“全球倫理的基本原則”和文明對話的“黃金規(guī)則”。在自然維度上，體現(xiàn)為“陰陽交感、太和萬物”的對話和合觀。在天下維度上，體現(xiàn)為“和而不同、協(xié)和萬邦”的對話價值觀。在文論維度上，體現(xiàn)為“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對話理解觀。

在西方，蘊含對話思維的對話思想也由來已久，早在古希臘時期，智者們就普遍以問答、辯論或?qū)υ挼姆绞教角笾R和真理，蘇格拉底對話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這種重視對話的平等性和開放性的對話思維和對話精神，在古希臘之后的西方哲學家那里逐漸脫離了主流話語，淡化了其對話主義人文內(nèi)蘊，并被諸如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人與自然等二元對立思維所邊緣化，進而發(fā)展出一種“強者有理”的獨白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理念。直到19世紀初以來，受西方哲學領(lǐng)域新的人文精神興起的影響，蘇格拉底式的對話人文精神才逐步出現(xiàn)復蘇跡象，并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對話哲學的不同思想譜系和范式，概括起來，主要有五種范式或進路。第一種是基于關(guān)系本體論的“我-你”對話范式，以馬丁·布伯為代表。第二種是基于存在論的“共在-對話”范式，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第三種是基于詮釋學的“理解-對話”范式，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第四種是基于交往理論的“交往理性-對話理性”范式，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第五種是基于對話理論的“我-他者”對話范式，其代表巴赫金提出了以對話和狂歡為核心內(nèi)容的對話理論和反獨白主義思想，揭示出“我與他人”之間富有平等精神的價值關(guān)系——對話的存在方式，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對話”和以人為本的思想。由此，在西方古希臘之后逐漸處于邊緣的反獨白主義思維傾向在巴赫金這里得到充分凸現(xiàn)，獲得了與獨白主義主流文化形態(tài)相抗衡的話語權(quán)。

可見，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對話思維都曾經(jīng)或正在對各自文化產(chǎn)生重要影響，體現(xiàn)為不同思維范式，在對話旨趣和文化傳統(tǒng)上均存在差異，但又有相契與會通之處，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二元對立論和主體中心論的超越，另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尊重差異或曰“容異”?；谏鲜鲋形魑幕械膶υ捤季S及其會通性，我們有必要從中西對話思維中汲取有價值的因素，在全球化背景下從對話主義走向全球?qū)υ捴髁x。全球?qū)υ捴髁x（global dialogism）旨在構(gòu)建一種“超越了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哲學”，故而又被稱為“21世紀的元知識”，可以從兩種角度來理解：一種是“全球?qū)υ?主義”，指一種“全球?qū)υ挕钡摹爸髁x”；另一種是“全球+對話主義”，指一種“全球性”的“對話主義”。從對話主義到全球?qū)υ捴髁x，還意味著源自西方或被西方利用的對話主義，將被一種包含了中西方對話思維和對話精神的具有全球性意義的對話主義所取代。在這種全球?qū)υ捴髁x下，中西方對話思維將在“并行不?！钡幕A(chǔ)上實現(xiàn)“殊途同歸”，共同參與全球?qū)υ捴髁x的哲學構(gòu)建和重塑，而這正是作為全球?qū)υ捴髁x之“全球性”的意義所在。

“和而不同 休戚與共”：從文化星叢走向命運共同體

從現(xiàn)實境遇和未來預期看，全球化既不可能完全走向西方化或湯姆林森所說的文化帝國主義，也不可能完全走向地域化，而是應(yīng)當在二者之間找到一種“全球”與“地域”雙向互動、動態(tài)平衡的“球域化”（globalization）狀態(tài)。如果說全球化是一個多維度的、動態(tài)化的、互域化的歷史進程，那么在此進程中，就全球化自身而言，就至少有“同化”與“和化”兩種“化法”。與此同時，全球化也將或正帶來四種不同的反應(yīng)：其一是“排拒”；其二是“消亡”；其三是“共存”；其四是“和合”，形成一種“星叢”或“共同體”形態(tài)。與前兩種相比，后兩種尤其是最后一種顯然更為我們所期冀。

“星叢”（constellation）最初是由阿多諾等人提出的。借助阿多諾的“星叢”理論來理解文化全球化，我們不妨將其視為一個“文化星叢”（cultural constellation）或“文明星叢”（civilizational constellation），在這個星叢中，各種文化和價值符號雖然有所謂的“統(tǒng)一的時刻”，但不能以某一國家民族的文化作為“高等文化”或“最高原則”來宰制或同化其他文化，而只能讓各種文化進入“星叢”并形成對話性關(guān)系；并且，由于“此星叢照亮對象的特殊性”，正是在此“文化星叢”中，不同文化的獨特性才被其他文化以及文化間的關(guān)聯(lián)互動所輝映和彰顯。

“ 星叢” 又可視為群星的“ 共同體”（community）。中西方文化中的“共同體”思想源遠流長，無論是西方的古希臘“城邦共同體”、羅爾斯的“社會聯(lián)合體”、海德格爾的“此在與他人共在”、伽達默爾的“交往共同體”、桑德爾的“構(gòu)成意義上的共同體”、馬克思的“類存在物”、“自由人聯(lián)合體”和“真正的共同體”等思想，還是中國古代《尚書》中的“協(xié)和萬邦”、《禮記》中的“天下為公”與“大同”世界、《論語》中的“和而不同”與“禮之用，和為貴”、《正蒙》中的“民胞物與”、張載的“為萬世開太平”、費孝通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等觀念，均不同程度地蘊含著共生共存、共建共享的共同體意識。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應(yīng)對國際復雜挑戰(zhàn)、著眼世界前途和人類發(fā)展，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成為會通中西傳統(tǒng)文化中的對話思維和共同體意識，在新時代創(chuàng)構(gòu)的具有世界意義的哲學思想和理論話語，為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和世界和平發(fā)展提供了中國智慧、中國理念和中國方案。

命運共同體（community of destiny）內(nèi)涵十分豐富，既有政治維度上的互相包容、和平共處，也有經(jīng)濟維度上的互惠互利、開放合作，而在文化維度上，強調(diào)的是尊重人類文明和文化和而不同、兼蓄并包、求同存異、休戚與共的一面。命運共同體在多個維度上進一步豐富、發(fā)展和超越了“文化星叢”的內(nèi)涵。一方面，在“命”的維度上，拓展了文化的生存、生命和自然維度，倡導的是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影響、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關(guān)系。另一方面，在“運”的維度上，命運共同體還拓展了文化星叢的人文、對話與發(fā)展維度，側(cè)重于不同文化之間交往與互動的對話關(guān)系。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獨自應(yīng)對人類面臨的各種挑戰(zhàn)，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退回到自我封閉的孤島。而命運共同體作為一種責任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其構(gòu)建的基礎(chǔ)首先在于應(yīng)當遵循“和而不同”的價值理念。龐樸先生曾指出“和而不同”思想有三大要旨：“第一，事物是各各不同的；第二，不同事物互補互濟；于是第三，整個局面因之而和諧?！笨梢?，在這樣一種和而不同的命運共同體中，各種文化和文明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多元互補的共塑（co- shape）關(guān)系。

這種文化（文明）“多元互補共塑論”吸收了季羨林先生曾提出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拿來主義”與“送去主義”以及“東西文化互補論”，旨在揭示全球化背景下處于命運共同體中的人類各種文化和文明，包括人工智能、萬物互聯(lián)時代的諸種文明形態(tài)，應(yīng)當以相互尊重、理解和包容為前提，在相互交流和對話中吸收他者文化中的有益之處，從而彌補自身文化的欠缺和不足。正是不同文明之間這種多元互鑒、取長補短的需求和動力，使得處于命運共同體中的每一種文明都與其他文明命運與共、休戚相關(guān)，進而形成共塑式文明形態(tài)，推動人類文明和文化的融合創(chuàng)新與包容發(fā)展。

結(jié)語

亨廷頓認為全球化進程中的文化沖突或文明沖突不可避免，其背后的邏輯或者說潛臺詞仍然是“我們/他們”的二分模式或“西方/西方之外”這樣一種主題，其謬誤根源在于未能也不想“超越那種‘非此即彼’（either/or）的觀念模式”。為此，有必要從中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挖掘和重釋一些具有會通性基礎(chǔ)和普遍性價值的思想觀念和思維模式，旨在知古鑒今、融古鑠今，從歷史文化深處汲取面向全球化和人類未來的智慧，以重構(gòu)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與文明共存邏輯。這當中，文化觀上從多元文化走向跨文化、對話觀上從對話主義走向全球?qū)υ捴髁x、價值觀上從文化星叢走向命運共同體是三種可能性的邏輯轉(zhuǎn)換維度。正如巴赫金提供給東方文化的重要啟迪之一，就是構(gòu)建以反獨白思維為根基的“共學理論（Co-ism Theories）”一樣，面對全球化進程中的波詭云譎、驚濤駭浪，我們應(yīng)當在堅定文化自信的基礎(chǔ)上，秉持“忠恕之道”與“和而不同”理念，積極追求平等對話的思維方式、話語方式和交往方式，尋求人類價值觀的最大公約數(shù)，努力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在多元互補共塑中促進不同文明和文化真誠對話、互學互鑒、共存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