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松
(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1)
《風平浪靜》是由黃渤監(jiān)制,新銳導演李霄峰執(zhí)導,章宇、宋佳、王硯輝等實力派影星共同主演的國產(chǎn)犯罪題材電影,入圍了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作為一部融合犯罪、懸疑、愛情等多種元素的影片,《風平浪靜》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首映后引起了影評人群體的熱烈關注,口碑持續(xù)發(fā)酵。
一場意外,讓章宇飾演的宋浩從成績優(yōu)異的保送生變成了犯罪嫌疑人,他獨自離開小城西園,前往廣州的石雕廠。15年后再回西園,此時的宋浩已是木訥寡言的青年,直到老同學潘曉霜的出現(xiàn),才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但被命運裹挾的悲劇沒有停止,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一切早已失控……宋浩這一人物形象在近年來國產(chǎn)犯罪題材的電影中極為特別,有別于其他影視形象,他隱忍又脆弱、簡單又神秘,在生活中如履薄冰,痛苦掙扎,不敢觸碰眼前的光亮與希望,勉強抓住卻又再次跌落深淵……充滿悲劇感與宿命感的“天才的隕落”將“精神磨滅”的過程粗糲地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影片中官商勾結和保送名額被頂替的情節(jié)與當下多個社會事件形成了影像與現(xiàn)實的互文,使影片更具現(xiàn)實批判性與時代意義。悲劇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在那個被時代拋棄的優(yōu)等生身后,我們又該思考什么?
宋浩的人生可以說是突然走向了失控,悲劇的發(fā)生令人猝不及防。影片從環(huán)境的呈現(xiàn)、人物的處境等多個層面,都有意營造出一種神秘荒誕的氛圍。開場便是一個陰郁壓抑的臺風天,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宋浩突然被通知失去了保送資格,他的名額被好友李唐——李副市長的兒子頂替了。暴雨中,宋浩和父親宋建飛先后沖出家門去討說法。當宋浩在李唐家樓下大喊時,一扇門鬼使神差般地打開了,他走進了那扇門,從此開啟了悲劇的命運。為什么在那個時刻偏偏有一扇半開的門?又為何宋浩會走進那扇門?影片并沒有給觀眾一個完整的答案。
在美國哲學家諾埃爾·卡羅爾提出的電影理論中,反對把因果性關系等同于因果決定性概念。換言之,他認為前面發(fā)生的事件不一定要成為后面發(fā)生的事件的充分條件,前者并不在因果上蘊含后者,由此形成了一種“弱因果”的敘事模式。“如果敘事性聯(lián)系不必成為隨后事態(tài)的充分原因,但是又在某種程度上與后來的事態(tài)有著因果上的相關性,那么究竟什么是敘事性聯(lián)系呢?滿足這種需要的一個明顯的關系是:在敘事性聯(lián)系中,前面的事件是隨后事態(tài)的因果關系的必要條件”。由此進行分析,宋浩走進萬家的門是前者,失手殺了人是后者;又,宋浩殺了人是前者,被李唐目擊是后者,后者總是前者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如果沒有“進錯門”這樣的偶然性事件,宋浩的人生將大不相同。影片以“弱因果”的敘事方式去觸發(fā)一段情感極為壓抑厚重的人生故事,頗有科恩兄弟電影般的主題表達特色,即“困境毫無征兆地發(fā)生和沒有因果關系的矛盾”。宋浩所遭遇的一切悲劇的根源是一扇在臺風天偶然打開的門,這樣舉重若輕的設定讓整部影片既離奇又荒誕,其中的宿命感與無力感也變得更加沉重且耐人尋味。
作為受害者的宋浩經(jīng)歷著成年人的集體失格。李副市長濫用手中的權力,校長則是權力的附庸,他們拿走了本屬于宋浩的保送名額。不僅如此,父親宋建飛也參與到了這場“迫害”之中,當?shù)弥约罕焕罡笔虚L提拔了一級,實現(xiàn)了仕途上的晉升后,本對保送一事極為氣憤的宋建飛突然失聲。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用犧牲兒子的方式換取了自己的前途。如果說,走進萬家的門是宋浩的主動選擇,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卻是被動承受,他被迫一次次見證死亡,一次次與死亡牽連,卻又無能為力。盡管失手捅傷了萬有良,但傷勢本不致命,隨后進入萬家的宋建飛卻補了致命的一刀。殺人后,宋建飛非但沒有對宋浩說出實情,反而將罪責完全推給了兒子。夜半時分,當宋浩帶著行李逃離西園時,身為父親的宋建飛沒有出手阻攔,放任兒子的人生失控脫軌,少年宋浩就這樣背著“罪人”的沉重包袱逃離了故鄉(xiāng)。他來到廣州的一座石雕廠中,日復一日地雕刻石佛像。佛像具有明顯的隱喻性,這樣沉默的做工是宋浩的懺悔與自我救贖。人生的開端被摧毀,他試圖通過抵抗環(huán)境來實現(xiàn)重建自我主體的可能性。15年的慎言獨行后,宋浩回到了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重新組建家庭,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很快就要移民了,他成為被拋棄的人。盡管如此,面對熟悉的環(huán)境,宋浩還是釋放出一絲微弱的求救信號。他嘗試接近由于父親被他失手捅傷而淪為孤兒的萬小寧,女孩的孤傲執(zhí)拗與青春活力呈現(xiàn)在他面前,宋浩的救贖之路上出現(xiàn)了一絲真實可控的東西——他可以通過照顧萬小寧來彌補內(nèi)心的缺口。可是,當萬小寧也在眼前死去,宋浩的內(nèi)心徹底崩潰,沒有什么是他能夠改變的,他已成為永遠的罪人,盡管他是如此無辜。
宋浩這個人物角色引起的共情也正在于此,命運的無常在他身上深刻地體現(xiàn)了出來,即便虔誠地贖罪,遠離故鄉(xiāng),遠離人群,和自己的孤獨相處,他依然幾乎錯過了自己的整個人生。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描述的那樣:“他仿佛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和一切人和一切往事截然剪斷了?!彼魏屏晳T性地回避與拒絕一切,直到潘曉霜以救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后,他的人生才出現(xiàn)了新的可能——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娶妻、生子,從這個世上獲得一點簡單易得的俗世快樂。影片盡管走的是傳統(tǒng)的“罪與罰”敘事路徑,即“壓迫—反抗—救贖”,但宋浩的反抗更多是內(nèi)向的。正如在西園碼頭上,宋浩用刀插入自己的腹部并大聲吶喊“我還”,他的一生都在向內(nèi)反抗,抵抗被碾壓的人生,并堅守內(nèi)心的正義,卻最終淪落為一場命運的倫理悲劇。
如前文所述,影片以隱忍的手法講述了“一個天才的隕落”的故事,而在這個故事之中,除了主人公的內(nèi)向反抗,代際矛盾與情感救贖也是不能被忽略的重要維度。通過宋浩這個人物的悲慘命運,影片最終指向的是沉重的時代債務——既得利益者們努力維系著一張風平浪靜的網(wǎng),逼迫那個本該有著光明人生的優(yōu)等生走向了死亡,普通人的命運輕易被權力所改寫。當代社會轉型之下,人性與情感的異化是整個時代的痛點。
影片中,宋浩的母親一直處于被虛焦的位置。當鏡頭第一次聚焦于宋浩家中,首先呈現(xiàn)的是母親的背影,父親則處于被側寫的位置。這樣的空間安排突出了影片所想要表達的家庭關系,即母親的缺席與父權的權威性。體弱多病的母親一直處于被照顧的位置,當宋浩離鄉(xiāng)后,她甚至默許宋建飛在外另生育一子,直到因病去世。母親缺席了宋浩的成長。在這里,母親在某種程度上隱喻著故鄉(xiāng),代表著某種穩(wěn)定的、渾厚的生命信仰。正如張愛玲所言,“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顯然,30歲之前的宋浩并沒有這根“踏實的根樁”,很難想象一個母親在15年間不尋找自己的孩子,影片通過對宋浩原生家庭中女性形象的弱化,突出了父權在家庭中的權威地位。
宋浩與宋建飛這對父子之間的關系如同影片的名字,從表面上看是風平浪靜的。兒子在暗中逃離,父親在暗中觀察,平靜之中,兒子早已被父親獻祭。宋浩離鄉(xiāng)之后,宋建飛因為被李唐父子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參與他們的土地開發(fā)計劃,為他們開辟“綠色通道”,在出賣靈魂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而無論是15年前發(fā)現(xiàn)被刺傷的萬有良,還是15年后深陷黑暗泥淖,宋建飛都從未想過自首。他在泥潭中順勢而下,與官權聯(lián)手制造教育黑幕,共同摧毀了一個擁有光明未來的優(yōu)等生。當宋浩回到西園,知悉一切,卻發(fā)現(xiàn)父親選擇了逃離。影片的最后,宋浩在西園碼頭上哀求父親去自首,并在父親面前自戕。15年的時間足夠讓人的價值情感產(chǎn)生異化,但宋浩對正義的執(zhí)拗堅守引發(fā)人們的思考:那個優(yōu)等生真的被“殺死”了嗎?宋浩的刀不僅是刺向自己,更刺向了父輩與后代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刺向了教育不公、官商勾結、暴力強拆,刺開了一個社會瘡痍的橫截面,凸顯了影片沉重的社會批判性與現(xiàn)實意義。宋浩與宋建飛這對父子的關系是極具代表性的,他們不同于傳統(tǒng)文學書寫中極端對立的父子關系。在小說敘事中,從20世紀80年代的“審父”意識,到90年代“丑父”“父子互詆”的出現(xiàn),再到由“去父”到“尋父”的建構過程,對父子關系的書寫經(jīng)歷了一個在反叛中建構的過程。與之相比,宋浩與父親的關系更為飄忽與神秘,宋建飛像始終隱藏在宋浩身后的黑影,對于他為何將殺人的罪責推給宋浩,影片并沒有站在宋建飛的角度去表達他內(nèi)心的掙扎。而宋浩最后頗有爭議的“弒父”行為,影片也沒有過多的鋪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影片更希望表達個體的掙扎與選擇,“父子關系”像是附著在其上的一層皮,并沒有承載任何情感的重量。
盡管母親的形象處于缺席地位,但影片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依然有亮點之處,女性所代表的旺盛生命力在潘曉霜這個人物形象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宋浩是潘曉霜少年時代的“白月光”,當15年后在高速公路收費站碰到歸鄉(xiāng)的宋浩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追求自己的幸福。潘曉霜的出現(xiàn)帶著救贖的意味,但她與宋浩之間的關系始終是平等的。影片沒有刻意突出宋浩對潘曉霜的虧欠,反而給了這個女人仿佛可以一往無前地生活下去的生命力。二人之間的愛情戲場場經(jīng)典,甚至與整部影片冷峻的氣氛略為不搭。影片將愛情發(fā)生的空間設定在高速公路收費站,孤島般的收費窗口象征著內(nèi)斂性的等待。潘曉霜按下升降桿的按鈕砸壞了宋浩的車窗,將他留在了西園。從車窗中伸出的傘,象征著一種外向性的進攻。影片通過對意象的合理使用,構建了一種具有20世紀90年代港片風情的愛情片氛圍。潘曉霜性格中略帶的一絲無厘頭與詼諧讓這個人物的形象更加靈動,而在這一角色的影響下,宋浩的形象也更加豐富。從送出的酸奶和脫口而出的“結婚吧”,觀眾可以感受到他冷硬的心逐漸柔軟的過程,從而生出對幸福的渴望。正是這樣,當宋浩再次被裹挾進無法擺脫的命運深淵時,整部影片才顯得更加真實與殘酷。
導演李霄峰曾以處女作《少女哪吒》(2014)入圍第19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成為主競賽“新浪潮”單元里唯一一部內(nèi)地華語片。六年后,他以更加成熟的姿態(tài)回到了大眾視野,帶來了這樣一部反類型化的華語犯罪電影,實為驚喜?!讹L平浪靜》弱化了犯罪片的懸疑感,將重點放在對宋浩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他身上沉默內(nèi)斂的張力承載了人性中對于善和光明的堅守與追求,在“精神磨滅”的時代之下,卻最終將刀尖舉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