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檑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 404000)
《旺扎的雨靴》是由拉華加導演并編劇、萬瑪才旦監(jiān)制的藏語劇情片,影片改編自才朗東主的同名短篇小說,講述了生活在藏地農(nóng)區(qū)的小男孩旺扎一直想要擁有一雙雨靴,而當他終于擁有了雨靴后,卻只能在一個個晴天中祈求大雨的故事。影片以孩童旺扎的視角,以“雨靴”作為載體,呈現(xiàn)一種意象化的精神寄托。這種寄托可以是一雙雨靴,也可以是其他任何具象化的物體,雖然是兒童視角,整個故事卻是一部具有普世性的成人寓言。該片于2018年2月21日在第6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上首映,入圍新生代競賽單元,并在第12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獲得最佳導演獎項。
符號美學理論是在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和他的學生蘇珊·朗格的哲學理論上發(fā)展起來的,他認為“藝術是人類情感的總結,也同樣是人類以符號形式對于這種情感的再創(chuàng)造”。區(qū)別于可以使人類進行直接交流的語言符號,藝術符號的局限性更小。換言之,它沒有前者的理性化與邏輯性,藝術符號可以把人類在生產(chǎn)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的經(jīng)驗轉化成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形式加以呈現(xiàn),并能夠達到一種審美上的共鳴與享受。在本片中,雨靴是旺扎憧憬的具象化物體,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下的重要符號。雨靴不僅推動著全篇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而且一直牽動著主人公的情緒起伏。它是一種渴望的載體,而由于雨靴是具有具體使用場景的,使得它同時又構建了旺扎對于下雨的渴望,由此呈現(xiàn)出孩子世界與成人世界的思考方式的不同——大人們都為了莊稼的豐收而祈求晴天,孩子卻為了能在雨天穿上雨靴祈禱一場大雨的到來。直接而強烈的思維方式的反差被展現(xiàn)了出來。影片對于雨靴的符號化與功能性的探討,主要有三個層面。
從第一個層面來看,雨靴是一種物質符號,它是有著實際使用功能與價值的。在藏區(qū)多雨的季節(jié)里,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一雙雨靴。沒有雨靴的旺扎只能由鄰居拉姆姐姐背著走過泥地,在連續(xù)的下雨天里,旺扎的球鞋每天都是濕漉漉的,每晚都需要在爐火旁烘烤。旺扎甚至在下雨天里摔了一跤,摔破了手掌。影片安排了多段情節(jié)對雨靴存在的合理性進行敘述,但上述種種都沒能說服旺扎的父親去鎮(zhèn)上給他買一雙雨靴。父親給出的三個理由分別是“沒有錢”“鎮(zhèn)上太遠了”和“已經(jīng)買了鐵皮青蛙了”,通過逐漸發(fā)現(xiàn)這些否定理由背后的可行性,旺扎不斷地接近擁有雨靴的夢想。作為一種物質實體的雨靴通常由“購買”這一行為得來,影片最終卻通過以物易物的方式給予了它物質上的價值——一張羊皮。這對于一個藏民家庭來說屬于可以負擔與承受的范圍,這張本應用來換取兩把鐮刀的羊皮,置換了一雙藍色的雨靴,解決了“沒有錢”和“鎮(zhèn)上遠”兩個阻礙因素。在這期間,旺扎曾有一次與雨靴擦肩而過,當他和拉姆姐姐發(fā)現(xiàn)了來到村上的小販時,旺扎不惜向學校請假,飛奔回家中請求母親給他買一雙近在眼前的雨靴,而母親也給出了一個“交換”的可行方案,最終因為去得遲了,雨靴被他人買走。旺扎的期望—失望—再次期望—得到滿足的過程極具共情性,能夠引領觀眾進入影片所創(chuàng)造的情感情境中,回憶起在年少時我們曾有過的對某種事物可望而不可即,并想盡辦法去擁有的經(jīng)歷。
在第二個層面里,雨靴是一種融入群體的身份認同。身份認同是“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輻射到“我是誰”的哲學命題。影片的故事背景是青海藏區(qū),是一部充滿民族特色的藏地電影。在多種社會文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藏族地區(qū)的人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種植,秋季豐收。他們依靠種植莊稼生活,這個小小的村莊便是一個人類群居的共同體。它既是真實存在的,由每一個藏民家庭構成,同時又是一種身份構建與想象。而“融入群體的身份認同”便是對群體所構建的、約定俗成的精神氣質的認同,是個體對群體生存空間和群體性精神的認同,更是一種身份標志和行為準則。例如,原始的生活方式使得他們更為注重天氣,人們每晚都守在電視機前等著看天氣預報,來決定第二天的生產(chǎn)生活安排。人們紛紛對防雹師阿卡雪達爾表示尊敬,他可以在莊稼即將收獲之時擋雨,確保藏民們的好收成。但這是成人們的行為準則與身份認同,影片以孩子的視角去呈現(xiàn)了一種簡單而淳樸的身份認同方式——穿雨靴?!吧矸荨笔窃谌后w中而言的,群體或者說“他人”是作為主體的“我”的參照物。在雨天依然穿著球鞋是旺扎區(qū)別于群體的顯著特征,讓他被同學們嘲笑。旺扎想要一雙雨靴,也是想要融入集體中。此時,雨靴已經(jīng)成為一種群體性符號,是聯(lián)系“自我”與“他者”的身份特征。但當旺扎終于擁有了雨靴,這種好不容易建構的身份認同又被拆解了——藏區(qū)迎來了連續(xù)的艷陽天,旺扎失去了穿雨靴的機會。而雨靴已經(jīng)成為幼小的旺扎內心深處的執(zhí)念,是睡覺時都放在枕下的寶貝,于是,旺扎拼命為自己創(chuàng)造身份認同的空間——祈禱一場大雨的來臨。
最后,從第三層面來看,小小的雨靴是旺扎情感的寄托,涵蓋了少年的自尊、對自由的渴望等復雜情感。旺扎因為沒有雨靴一直受到朋友們的嘲笑,只有拉姆姐姐一直陪伴著他。鐵皮青蛙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旺扎的虛榮心,在全校同學里,只有他有新奇的鐵皮青蛙,大家紛紛要拿文具盒、轉筆刀來交換。但這些都比不上雨靴在旺扎心中的分量,他最終把鐵皮青蛙送給了阿卡雪達爾的孫子,用以交換阿卡雪達爾擋雨的木劍。旺扎的心中只有那一雙藍色的雨靴,而父親卻只關心麥子的收成。他努力地維護著少年那脆弱的自尊,當被嘲笑時說“我爸爸就要給我買雨靴了”,當他穿著拉姆姐姐的雨靴在水中自在地玩耍、奔跑時,再也不用害怕球鞋進水的喜悅之情充滿少年的內心——擁有了雨靴,就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孩子心中的渴望與執(zhí)著是那么簡單,同時又是那么深刻。旺扎的雨靴承載了這種純真與美好的愿望,穿上雨靴,就好像擁有了保護童年夢想的外殼。這種不摻任何雜質的情感為影片帶來了強大的情感力量,打動了每一個沖破層層阻礙、努力維護內心不被理解的夢想的孩子。
作為電影作品的基本構成單位的鏡頭,就像一個個“場”,共同拼接而成一個有機整體。鏡頭的外框構建了受眾的觀看空間,為視線所及提供了一個界限,而鏡頭內所呈現(xiàn)的事物也大多不僅代表其本意,因為電影鏡頭“所構造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關于事物的圖像”。換言之,電影鏡頭內的事物大多具有其象征與隱喻的特征,是基于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藝術想象來構建的,服務于電影內涵與精神氣質。
在黑格爾的理論中,“象征總是一個形象或一幅圖景,本身只喚起對一個直接存在的東西的觀念”,簡單來說,當我們想到梅花時,我們會立刻想到不畏嚴寒的品格,當我們想到蓮花時,則會輕易想到純潔的品質,這樣的聯(lián)想是在文人墨客古往今來在自然書寫中形成的一種民族記憶。當一個意象在被書寫、呈現(xiàn)、再現(xiàn)的過程中不斷被重復,便會以一種象征的形式被受眾所接受。在《旺扎的雨靴》中,雨靴就是這樣一種被不斷強化與重復的象征。影片的敘事線索非常簡單,從頭至尾都以旺扎對雨靴的渴望為推動的線索。沒有雨靴—想要擁有雨靴—錯過雨靴—終于擁有雨靴—等待能夠穿上雨靴的機會。在影片所創(chuàng)造的童年記憶中,雨靴便是旺扎的整個世界。雨靴作為一個客觀實體,并不是通過與其他事物的關聯(lián)而獲得意義的,正如上文所說,它的存在本身就具有實際的使用價值與意義,但除卻這種自身所代表的“傾向與立場”之外,影片在通過雨靴進行的敘事中展現(xiàn)出的人物情緒與情感,使得雨靴獲得了一種“再生性功能”——年少時那不被理解的心愿、對自由的向往、對融入群體的渴望。因為沒有雨靴,旺扎被嘲笑、被排擠,被當作“異類”,在下雨天摔得滿手是泥;當他有了雨靴時,滿心急切地在艷陽天里穿上雨靴,終于在吃午飯時熱得受不了而脫掉,被同學嫌棄腳臭,旺扎只能獨自委屈地躲在一旁吃飯——當觀眾目睹了旺扎因為一雙雨靴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后,雨靴在觀眾心里已經(jīng)被重新創(chuàng)造了,它所承載與寄托的少年心緒將銀幕內外的情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雨靴的象征意義進一步擴散,喚起的是在個體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下的獨特記憶。
再來說影片的隱喻性。隱喻與象征作為常用的兩種藝術手法有著許多難以區(qū)分的相似之處,卻是有著實質性的區(qū)別的。上文說到,象征是指向觀念的,而隱喻指向的是具體的事物,和比喻更相似,由具體形象指向具體意義。在《旺扎的雨靴》中,紅色塑料袋是一個讓人難忘的意象。旺扎因為想在小販處交換雨靴而沒有去學校,他一趟趟飛奔在小販處和家之間,期待著一個好消息,卻在母親拿著羊皮趕到時得知雨靴已經(jīng)被買走了。回到家中,旺扎因為沒有上學而受到父親的責罵,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學校,又被老師獨自罰站在院子里。旺扎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突然,一只紅色的塑料袋突兀地出現(xiàn)在鏡頭中。旺扎緩緩走過去,把它套在了腳上——此時,他仿佛擁有了一只雨靴,一只美麗的、只屬于他的雨靴。這一情節(jié)極其讓人動容,紅色塑料袋的隱喻以一種藝術構建的方式帶給觀眾情感上的共鳴。而另一方面,當旺扎執(zhí)著于雨靴時,父親執(zhí)著的是麥田。在影片中,每一個白天父親都在麥田,甚至為了誰先給麥田澆水而和友鄰大打出手。麥田可以被看作父親的“雨靴”,是一種物質實體,也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而旺扎的雨靴更像是一種純潔童真的浪漫幻想——二者之間的沖突終于在“下雨”這件事上達到了頂峰。父親需要晴天來獲得一個好收成,而旺扎需要雨天來穿上心中的雨靴。影片對沖突的表現(xiàn)隱喻著一個殘忍的事實——當孩子慢慢長大,曾經(jīng)的夢終將破碎,他們慢慢變成了現(xiàn)實的、面孔嚴肅的成年人,在旺扎清澈自然的瞳孔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對于成長的哀嘆與惋惜。
《旺扎的雨靴》整部影片的風格清淡而雋永,以藏地文化為背景,以平靜之中暗流涌動的敘事手法為我們呈現(xiàn)了居住在藏地農(nóng)區(qū)的居民生活。作為一部改編自僅有4000字短篇小說的影視作品,《旺扎的雨靴》在支線情節(jié)上做了補充。善良的拉姆姐姐、溫順又堅定的母親、隱忍的父親等人物形象都在無形中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卡雪達爾擋雨的情節(jié)體現(xiàn)出藏區(qū)農(nóng)民對自然的虔誠,在體現(xiàn)出一種原始的生活方式的同時,亦和如今快速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形成了鮮明對比。在那個天氣預報對于生活來說十分重要的地方,有個叫旺扎的小男孩有一個樸素的愿望——他想要一雙雨靴,可以在下雨天里自由奔跑。這份真摯而動人的情感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在影片的最后,憧憬的暴雨將至,旺扎快樂地奔跑在麥田之中,期待著心愿實現(xiàn)的那一刻,開放式的結尾讓影片那份欲言又止的少年心緒更加繾綣動人。